第一 至 第一〇
1**時間: 地點:
(第一回 念先澤千里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2**時間: 地點:
(話說人生在世,不過是成立覆敗兩端,而成立覆敗之由,全在少年時候分路。
()
(大抵成立之人,姿稟必敦厚,氣質必安詳,自幼家教嚴謹,往來的親戚,結伴
(的學徒,都是些正經人家,恂謹子弟。)
(譬如樹之根柢,本來深厚,再加些滋灌培植,後來自會發榮暢茂。)
(若是覆敗之人,聰明早是浮薄的,氣質先是輕飄的,聽得父兄之訓,便似以水
(澆石,一毫兒也不入;遇見正經老成前輩,便似坐了針氈,一刻也忍受不來;
(遇著一班狐黨,好與往來,將來必弄的一敗塗地,毫無救醫。)
只聽得:(所以古人留下兩句話)成立之難如登天,覆敗之易如燎毛。
(言者痛心,聞者自應刻骨。)
(其實父兄之痛心者,個個皆然,子弟之刻骨者,寥寥罕覯。)
(我今為甚講此一段話?只因有一家極有根柢人家,祖、父都是老成典型,生出
(了一個極聰明的子弟。)
(他家家教真是嚴密齊備,偏是這位公郎,只少了遵守兩個字,後來結交一干匪
(類,東扯西撈,果然弄的家敗人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多虧他是個正經有來頭的門戶,還有本族人提拔他;也虧他良心未盡,自己還
(得些恥字悔字的力量,改志換骨,結果也還得到了好處。)
(要之,也把貧苦熬煎受夠了。)
(這話出於何處?出於河南省開封府祥符縣蕭牆街。)
(這人姓譚,祖上原是江南丹徒人。)
(宣德年間有個進士,叫譚永言,做了河南靈寶知縣,不幸卒於官署,公子幼小
(,不能扶柩歸裡。)
(多蒙一個幕友,是浙江紹興山陰人,姓蘇名簠簋,表字鬆亭,是個有學問、有
(義氣的朋友。)
(一力擔承,攜夫人、公子到了祥符,將靈寶公薄薄的宦囊,替公子置產買田,
(分毫不染;即葬靈寶公於西門外一個大寺之後,刊碑豎坊。)
(因此,譚姓遂寄籍開祥。)
(這也是賓主在署交好,生死不負。)
(又向別處另理硯田,時常到省城照看公子。)
(這公子取名一字叫譚孚,是最長厚的。)
(孚生葵向。)
(葵向生誦。)
(誦生一子,名喚譚忠弼,表字孝移,別號介軒。)
(忠弼以上四世,俱是書香相繼,列名膠庠。)
(到了譚忠弼,十八歲入祥符庠,二十一歲食餼,三十一歲選拔貢生。)
(為人端方耿直,學問醇正。)
(下了幾次鄉試,屢蒙房薦,偏為限額所遺。)
(這譚孝移也就漸輟舉業,專一在家料理,惟作詩會文,依舊留心。)
(相處了幾個朋友,一個叫婁昭字潛齋,府學秀才;一個叫孔述經字耘軒,嘉靖
(乙酉副車;一個縣學秀才,叫程希明字嵩淑;一個蘇霈字霖臣;一個張維城字
(類村,俱是祥符優等秀才。)
(都是些極正經有學業的朋友。)
(花晨月夕,或作詩,或清談,或小飲,每月也有三四遭兒。)
(一時同城朋友,也還有相會的,惟此數人尤為相厚。)
(至於學校紳衿中,也還有那些比匪的,都敢望而不敢即。)
(卻也有笑其迂板,指為古怪的。)
(有詩為證:
( 同儕何必不兼收?把臂總因臭味投)
(匪類欲親終自遠,原來品地判薰蕕。)
3**時間: 地點:
(卻說譚孝移自幼娶周孝廉女兒,未及一年物故。)
(後又續弦於王秀才家。)
(這王氏比孝移少五歲,夫婦尚和好。)
(只因生育不存,子息尚艱。)
(到了四十歲上,王氏又生一子,乳名叫端福兒,原是五月初五日生的。)
(果然面似滿月,眉目如畫,夫婦甚是珍愛。)
(日月遷流,這端福兒已七歲了,雖未延師受業,父親口授《論語》、《孝經》
(,已大半成誦。)
(這孝移宅後,有一大園,原是五百金買的舊宦書房,約有四五畝大。)
(孝移又費二百餘金,收拾正房三間,請程嵩淑題額為「碧草軒」。)
(廂房,廚房,茶灶,藥欄,以及園丁住宅俱備。)
(封了舊宦正門,另開角門,與宅子後門相對,只橫隔一條衚衕兒。)
(這孝移每日在內看書,或一二知己商詩訂文,看園丁蔡湘灌花剔蔬。)
(端福兒也時常跟來玩耍,或認幾行字,或讀幾首詩,或說一兩宗故事。)
(這也稱得個清福無邊。)
(忽一日孝移在軒上看書,只見家人王中,引著一個人,像遠來模樣,手中拿著
(一封書。)
(見了孝移,磕下頭去,說道)
說 道:叩太爺安。
(磕了三個頭,起來,說道)
說 道:小的是丹徒縣爺家下人,小的大爺差小的下書來的。
(孝移一時還不明白。)
(那人將書呈上,孝移開了封頭,取出內函,只見上面寫著:
( 宜賓派愚姪紹衣頓首叩稟鴻臚派叔大人膝前萬安。)
(敬稟者:
( 吾家祖居丹徒,自宋逮今,二十餘世矣。)
(前靈寶公宦遊豫土,遂而寄籍夷門。)
(邑姻有仕於中州者,知靈寶公至叔大人,已傳四世。)
(植業豫會,前光後裕,此皆我祖宗培遺之深厚也。)
(愚姪忝居本族大宗,目今族譜,逾五世未修,合族公議,續修家牒。)
(特以叔大人一支遠寄中土,先世爵諡、諱字、行次,無由稽登,特遣一力詣稟
(。)
(如叔大人果能南來,同拜祖墓,共理家乘,合族舉為深幸。)
(倘不能親來,祈將靈寶公以下四世爵秩、名諱、行次,詳為繕寫,即付去力南
(攜,以便編次。)
(並將近日桂蘭乳諱,各命學名開示,庶異日不致互異。)
(木本之誼,情切!)
(情切!順候合家泰吉。)
(外呈綾緞表裡四色,螺匙二十張,牙箸二十雙。)
(宣德後家刻六種,卷帙浩繁累重,另日專寄。)
(臨稟不勝依戀之至!)
(嘉靖□年□月□日姪紹衣載叩)
(原來譚姓本族,在丹徒原是世家,隨宋南渡,已逾三朝。)
(明初有兄弟二人,長做四川宜賓縣令,次做鴻臚寺正卿,後來兩房分派,長門
(稱宜賓房,次門稱鴻臚房。)
(此皆孝移素知,但不知丹徒族人近今如何。)
(及閱完來書,方曉得丹徒謀修族譜,不勝歡喜。)
便 叫:(便叫王中道)你可引江南人到前院西廂房住。不必從衚衕再轉大街,這是自己
家裡人,即從後角門穿樓院過去。對賬房閻相公說,取出一牀鋪蓋,送到西廂房
去。一切腳戶頭口,叫閻相公發落。
(孝移吩咐已畢,即將案上看的書史合訖,叫蔡湘鎖了書房門,手中拿著來書,
(喜孜孜到家中。)
王 氏:(對王氏說道)江南老家姪子差人下書,你吩咐趙大兒速備飯與來人吃。
叫 道:(便到前廳叫道)丹徒來人呢?
(只見那人從廂房出來,早換了風塵衣服,擎著氈包,說道)
說 道:這是小的大爺孝敬太爺的土物。
孝 移:(孝移道)我們叔姪雖是三世不曾見面,本是一家,何必這樣費心。
AAA:(那人道)孝敬太爺,聊表寸心。
(孝移命德喜兒接了,便問道)
孝 移:你叫什麼名字?
AAA:(那人道)小的叫梅克仁。
孝 移:(孝移道)你遠來千里,辛苦,辛苦。且去將息。
(梅克仁退身進廂房去訖。)
(自有王中照看,不必細說。)
(孝移回轉身來,德喜兒擎氈包相隨,進後院來。)
王 氏:(王氏迎著問道)哪裡來了這個人,蠻腔蠻調的?
孝 移:(孝移道)是丹徒老家的。
德 喜:(德喜兒道)這氈包俱是送咱家的東西。
王 氏:(王氏道)拿來我看看。
孝 移:(孝移道)還要到祠堂裡告稟。
(即叫王氏取出鑰匙,遞與小廝,開了祠堂門。)
(孝移洗了手臉,把江南來物擺在香案上,掀開簾閈槅,拈香跪下,說道)
說 道:此是丹徒姪子,名喚紹衣,送來東西。
(遂將來書望神主細念一遍,不覺撲籟籟的落下淚來。)
AAA:(密祝道)咱家四世不曾南歸,兒指日要上丹徒拜墓修譜,待擇吉登程,再行稟
明。
(磕頭起來,將門鎖了。)
(午飯後,復到前廳,端福兒也跟出來,站在旁邊。)
孝 移:(孝移道)來人飯完不曾?
(只見梅克仁早上廳來,道)
說 道:小的飯吃過。
端福兒:(因向端福兒道)這是相公嗎?
孝 移:(孝移道)是。
(梅克仁便向前抱將起來,說道)
說 道:與南邊大爺跟前小相公,像是一般歲數。
孝 移:(孝移道)你大爺多少歲數?
克仁道:今年整三十歲。相公八歲,今年才上學讀書哩。
孝 移:(孝移道)去年《齒錄》,有個譚溯泗是誰?
克仁道:那是東院的四老爺。小的這院大爺,是書上那個名子。
孝 移:(孝移道)發過不曾?
克仁道:小的這院大爺,是十七歲進學,已補了廩。現從宋翰林讀書。小相公另有個先生
。
(孝移點點頭。)
4**時間: 地點:
又說道:這裡是五世單傳,還不曾到老家去。我素日常有此心,要上丹徒,一者丁憂兩次
,還有下場事體,二者也愁水旱路程。你如今多住幾日,我安插家務明白,要同
你南去。
克仁道:小的來時,我大爺早有此意。
(克仁說話中間,看見小主人形容端麗,便道)
便 道:小的抱相公街上走走去。
孝 移:(孝移道)輕易不曾叫他上街,改日熟了,你引他到後書房走走罷。
克仁道:小的在家裡,每日引小相公上學下學慣了,今日看見這位少爺,只想抱去大門外
站站。
孝 移:(孝移道)街上人亂,門上少立便回。
(克仁抱起端福兒,果然在門樓下片時便歸。)
(到了廳上,端福自回後宅去訖。)
(又住了七八日,克仁稟催起身。)
(孝移叫王中向賬房取了十兩銀,賞了梅克仁。)
(便自己收拾行囊、盤費,僱覓車輛頭口,置買些土物,打算到丹徒饋送。)
(擇吉起程,帶了德喜兒、蔡湘;吩咐王中看守門戶;請閻相公商量了賬目話頭
(;又對王氏說了些家務,好好叫端福在家,總之不可少離寸地,常在眼前。)
(到了出行之日,祠堂告先,起身而行。)
(一路水陸之程,無容贅述。)
(正是:
( 木本水源情惟切,陸鞭水棹豈憚勞。)
(只說譚孝移不日到了丹徒。)
(城南本家,乃是一個大村莊,樹木陰翳,樓廳嵯峨。)
(徑至譚紹衣家下住下。)
(叔姪相見,敘了些先世遠離情由,並叔姪不曾見面的寒溫。)
(到了次日,紹衣引著孝移,先拜謁了累代神主,次到本族,勿論遠近貧富,俱
(看了,各有河南土儀饋送。)
(此後,各家整酒相邀,過了十餘日方才完畢。)
(又擇祭祀吉日,祭拜祖塋,合族皆陪。)
(孝移備就祭品,至日,同到祖塋。)
(紹衣係大宗宗子,主祭獻爵。)
(祭文上代為申明孝移自豫歸家展拜之情。)
(祭畢,孝移周視墓原,細閱墓表於剝泐苔蘚中。)
(大家又敘了些支派源流的話說,合族就在享廳上享了神惠。)
(日落而歸。)
(紹衣又引孝移到城中舊日姻親之家,拜識了。)
(各姻親亦皆答拜,請酒。)
(又過了十餘日,一日晚上,孝移同紹衣夜坐,星月交輝之下,只聽得一片讀書
(之聲,遠近左右,聲徹一村。)
孝 移:(孝移因向紹衣道)我今日竟得南歸,一者族姓聚會,二者你兄弟南來,未免蓬
麻可望。
紹衣道:叔叔回來不難。合族義塾,便是大叔這一房的宅院。水旱地將及三頃,是大叔這
一房的產業。目今籽粒積貯,原備族間貧窶不能婚葬之用,餘者即為義塾束金。
大叔若肯回來,宅院產業現在,強如獨門飄寓他鄉。
孝 移:(孝移道)咳!只是靈寶公四世以來,墓塚俱在祥符,也未免拜掃疏闊。
紹衣道:勢難兩全,也是難事。
(一夕晚話不題。)
(又過了十餘日,孝移修完宗譜,要回河南。)
(合族那裡肯放,富厚者重為邀請,貧者攜酒夜談。)
(又過了幾日,孝移思家情切,念子意深、一心要去。)
(這些僱覓船隻、饋贐贈物的事,一筆莫能罄述。)
(又到祖塋拜了。)
(啟行之日,紹衣又獨送一份厚程,叔姪相別,揮了幾行骨肉真情淚。)
(紹衣又吩咐梅克仁,同舟送至河南交界,方許回來。)
(過了好幾日,到了河南交界,孝移叫梅克仁回去,克仁還要遠送,孝移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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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時間: 地點:
(又說了多會話兒,克仁磕了頭。)
(蔡湘、德喜兒一把扯住克仁,又到酒肆吃了兩瓶,也各依依不捨,兩下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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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時間: 地點:
(不說克仁回去復命。)
(只說孝移主僕,撇了船隻,僱了車輛,曉行夜宿,望開封而來。)
(及到了祥符,日已西墜,城門半掩。)
(說與門軍,是蕭牆街譚宅趕進城的,門軍將掩的半扇依舊推開,主僕同進城去
(。)
(到了家門,已是上燈多時,定更炮已響了。)
(蔡湘叫了一聲開門,管帳閻相公與王中正在帳房清算一宗房租,認的聲音,王
(中急忙開門不迭。)
(閃了大門,閻相公照出燈籠來接,驚的後邊已知。)
(車戶卸了頭口,幾只燈籠俱出來,搬運箱籠褡包,好不喜歡熱鬧。)
(孝移進了後院樓下坐了,趙大兒已送上盆水。)
(孝移告先情急,洗了手臉,吩咐開了祠堂門,行了反面之禮。)
(回到樓下,趙大兒又送茶來。)
(王氏便問吃飯,孝移道)
王 氏:路上吃過,尚不大餓。怎麼不見端福兒哩?
王 氏:(王氏道)只怕在前院裡,看下行李哩。
孝 移:(孝移道)德喜兒,前院叫相公來。
(德喜去了一會,說道)
說 道:不曾在前院裡。
(原來端福兒自孝移去後,多出後門外,與鄰家小兒女玩耍。)
(有日頭落早歸的,也有上燈時回來的。)
(不過是後門外衚衕裡幾家,跑的熟了,王氏也不在心。)
(偏偏此夕,跑在一家姓鄭的家去,小兒女歡喜成團,鄭家女人又與些果子點心
(吃了,都在他家一個小空院裡,趁著月色,打伙兒玩耍。)
(定更時,端福兒尚戀群兒,不肯回來。)
(恰好孝移回來,王氏只顧的喜歡張慌,就把端福兒忘了。)
(孝移一問,也只當在前院趁熱鬧看行李哩。)
(及德喜說沒在前院,王氏方才急了,細聲說道)
德 喜:端福兒只怕在後門上誰家玩耍,還沒回來麼?
孝 移:(孝移變色道)這天什麼時候了?
王 氏:(王氏道)天才黑呀!
(孝移想起丹徒本家,此時正是小學生上燈讀書之時,不覺內心歎道)
孝 移:黃昏如此,白日可知;今晚如此,前宵可知!
(話猶未完,只見端福兒已在樓門邊趙大兒背後站著。)
(此是趙大兒先時看見光景不好,飛跑到鄭家空院裡叫回來的。)
(孝移看見,一來惱王氏約束不嚴,二來悔自己延師不早,一時怒從心起,站起
(來,照端福頭上便是一掌。)
(端福哭將起來。)
孝 移:(孝移喝聲)跪了!
王 氏:(王氏道)孩子還小哩,才出去不大一會兒。你到家乏剌剌的,就生這些氣。
(這端福聽得母親姑息之言,一發號咷大痛。)
(孝移伸手又想打去,這端福擠進女人伙裡,仍啼泣不止。)
(孝移愈覺生怒。)
王 中:(卻見王中在樓門邊說道)前院有客--是東院鄭太爺來瞧。
(原來鄭家老者,傍晚時也要照看孫兒同睡。)
(月色之下,見趙大兒叫端福兒有些慌張,恐怕來家受氣,只推來看孝移,故此
(拄根拐杖,提個小燈籠兒,徑至前廳。)
(王中說明,孝移只得出來相見。)
(敘了幾句風塵閒話,不能久坐,辭去。)
(孝移送出大門而回。)
(大凡人當動氣之時,撞著一番打攪,也能消釋一半。)
(到了樓下,將王氏說了幾句,又向端福兒,將丹徒本家小學生循規蹈矩的話,
(說了一番。)
(趙大兒擺上晚饌,孝移略吃了些兒。)
(前邊車戶晚飯,王中、閻相公料理,自是妥當。)
(孝移安頓了箱籠,夜已二更,鞍馬乏困,就枕而寢。)
(五更醒來,口雖不言,便打算這延師教子的一段事體。)
(正是:
( 萬事無如愛子真,遺安煞是費精神)
(若雲失學從愚子,驕惰性成怨誰人。)
(第二回 譚孝移文靖祠訪友 婁潛齋碧草軒授徒)
7**時間: 地點:
(話說譚孝移自丹徒回來,鄰舍街坊,無不歡喜,有送盒酒接風的,有送碟酌洗
(塵的,也有空來望望的。)
(總因譚孝移為人端方正直,忠厚和平,所以鄰舍都尊敬親就。)
(譚孝移也答些人情,巾帕、扇墜、書聯、畫幅,都是江南帶來的物端。)
(又一日,有兩個人抬了架漆盒兒進門,王中告於家主。)
(揭開盒兒一看,無非是雞、鴨、魚、兔,水菜之類。)
(拜盒內開著一個愚弟帖兒,上寫著張維城、婁昭、孔述經、程希明、蘇霈。)
AAA:(抬盒人道)五位爺刻下就到。
(譚孝移吩咐王中,將水菜收了,交與廚上作速辦席;賞了抬盒人封兒,打發去
(訖;作速排整碧草軒上桌椅爐凳,叫德喜兒街上望著)
孝 移:五位爺到時,不必走前門,即邀到後書房內。可從東衚衕過來,我在後門等候。
(不多一時,果見五位客從衚衕進來。)
(譚孝移躬身前迎,五位遜讓進門。)
(到軒上,賓主敘禮坐下。)
(獻茶畢,孝移躬身致謝道)
孝 移:諸長兄空來一望,己足銘感,何必賜貺!
AAA:(五位道)遠涉而歸,公備水菜局軟腳,恕笑。
孝 移:(孝移道)不敢當的很。
(敘罷寒溫,說些閒話,無非是江南風土之佳,舟楫風波之險等語。)
(少頃,又叫德喜兒將所捎來祖上的書籍,及丹徒前輩文集詩稿,大家賞鑒。)
大 家:(都道)孝翁閥閱著族,早已知學有淵源,今日得讀尊先世遺文,彌令人欽仰。
(孝移遜謝不迭。)
(坐間,看詩的看詩,看文的看文,有誇句調遒勁的,有誇文致曠逸的,也有誇
(紙板好的。)
(互相傳觀,須臾傍午,只見德喜兒抹桌排碟,大家掩了書本。)
(譚孝移執杯下酒,彼此讓坐,一桌是張類村首座,婁潛齋次座,蘇霖臣打橫。
()
(一桌孔耘軒首座,程嵩淑次座,孝移打橫作陪。)
(這些觥籌交錯的光景,不必細述。)
(酒至半酣,孝移一事上心,滿斟一杯酒兒,放在婁潛齋面前,說道)
說 道:我將有一事奉懇,預先奉敬此杯。
潛齋道:有何見諭,乞明言賜教。
孝 移:(孝移道)今日說明,顯得弟有不恭,待異日詣府面稟。
AAA:(蘇霖臣在旁插口道)謎酒難吃,若不說明,我先替潛老急的慌。
孔耘軒:你我至交,明言何妨?
孝 移:(孝移道)但求潛老後日在家少等,我並懇耘軒同往。
潛齋道:須擇弟之所能,萬勿強以所難。但今日明言為妙。
孝 移:(孝移道)不是難事,只怕潛老不肯。
(這程嵩淑酒興正高,攔住大笑道)
笑 道:眾秀才請脫措大故套,且把譚兄高酒多吃一盅罷。譚兄總不是叫婁兄上天摸呼雷
。
孝 移:(孝移亦笑道)正是的。
(又叫重斟前杯,說了許多閒散話兒。)
(真正酒逢知己,千杯不多。)
(日已西沉,大家起席。)
(吃完了茶,作辭起身。)
孝 移:(孝移送出衚衕口道)婁孔兩兄,不必再訂,只求後日在家少等,弟必詣府請教
。
一聲道:(婁孔同聲道)恭候就是。
AAA:(程希明道)今日酒是暢飲,話卻悶談。孝老從不曾有這個啞謎。
(賓主俱各大笑,相拱而別。)
(過了兩日,正是前日所訂之期,孝移吩咐王中,飯後時,叫車夫宋祿套上車兒
(,再到賬房問閻相公討十數個眷弟帖兒,街上回拜客。)
(王中料理已妥,夾著護書兒,到樓下請上車。)
(孝移又叫拿出一個全帖,放在護書內,出街升車。)
(叫王中將帖兒預先投遞,凡前日來賜光的,俱投帖答拜。)
(一路上都說失候。)
又 叫:(車上又叫王中)你坐在車頭裡,到文昌巷口,拜孔爺去。
8**時間: 地點:
(須臾,到了文昌巷孔宅,下車。)
(孝移直進大門,孔耘軒整衣不迭,出來相迎,請至一小書房內。)
(彼此稱謝已畢,孝移道)
孝 移:前日相訂,惟恐大兄公出。
孔耘軒:前見孝老出言鄭重,必非閒散事體,焉敢負約。
孝 移:(孝移道)多承光之甚。只如今要上潛齋家去,並邀同往。此地離北門約有三四
里,乞一茶之後,登車同去,何如?
孔耘軒:到底是什麼事央他,你也叫我知道。
孝 移:(孝移道)我的意思,是為小兒已七八歲了,早就該上學,因一向自己溺愛,耽
擱一年。我想婁潛齋為人,端方正直博雅,盡足做幼學楷模。小兒拜這個師父,
不說讀書,只學這人樣子,便是一生根腳。前日我所以不便啟齒者,沒有在我家
便說請先生之理。今日我邀大兄同往,替我從旁贊助一二。
(說完,便打拱一揖。)
孔耘軒:怪道,我說你平日也甚爽直,昨日忽而半吞不吐,原是如此細密珍重。如今將茶
吃完,即便同往。
(二人茶畢,同出登車。)
孝 移:(孝移道)宋祿,將馬兒放慢著些,我們還商量些話兒。
AAA:(宋祿道)曉得。
耘 軒:(耘軒車中點頭道)長兄這件事,令人敬服。
孝 移:(孝移道)為子延師,人家之常,何言敬服?
孔耘軒:乃今宦家、財主,兒子到七八歲時,也知請個先生,不過費上不多銀子,請一個
門館先生,半通不通的,專一奉承東翁,信慣學生。且是這樣先生,斷不能矩步
方行,不過東家西席,聊存名目而已。學生自幼,全要立個根柢,學個榜樣,此
處一差,後來沒下手處。長兄此舉,端的不錯。
孝 移:(孝移道)我嘗聞前輩說,教小兒請蒙師,先要博雅,後來好處說不盡。況且博
雅之人,訓蒙必無俗下窠臼。
孔耘軒:是,是。
(話不多時,已到潛齋之門。)
(門前有個書房院,正房三間,牆角有一單扇門兒。)
孔耘軒:我們且先到他這書房裡。
(一同下車,徑到書房院來。)
(只見房簷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家童,在那裡學織荻簾兒;書房內高聲朗誦。)
一聲道:(家童一聲道)客來!
(二人已進書房門內。)
(那讀書學生,下位相迎,望上一揖,讓二位坐下。)
孝 移:(孝移便向耘軒道)這學生二年沒見,真正長成光景。
耘 軒:(耘軒便向學生道)還認得我們麼?
老生道:(那學生道)去年二位老伯在這裡時,我爹已對小姪說過,小姪時常記得。
孝 移:(孝移道)今年幾歲?
老生道:(那學生道)九歲。
(孝移見他品貌端正,言語清晰,不覺贊道)
孝 移:真是麟角鳳毛,不愧潛老高雅。
孔耘軒:尊翁先生在家麼?
老生道:(那學生道)適才李公祠請去寫匾。臨行時說,今日有客到,即去對說:『言未
畢,家童提茶到了。學生手捧兩杯,獻與二位。自己拿一杯在門邊恭恭敬敬相陪
。
(這譚孝移早已喜之不盡。)
(只見那學生叫家童去李公祠對說客到,孝移道)
孝 移:不必,我們即到李公祠去瞧尊先生去,並看看寫的匾。
(吃完茶起身,學生出門相送,叫家童引著李公祠路徑。)
(二人回頭一拱,這學生躬身答禮,極恭敬,卻不拘攣。)
(二人喜的了不得,一路上不住的說道)
說 道:是父是子!是父是子!
(。)
(轉過大街,離北門不遠,徑向李公祠來。)
(只見李公祠是新翻蓋的,砌甃整齊。)
(廟祝見有客來,出門相迎。)
(婁潛齋不料二人至此,亦喜不自勝。)
孔耘軒:造府相訪,公出不遏。
潛齋道:爽約有罪!
孝 移:(孝移道)匾寫完否?
AAA:(廟祝道)適才寫完。
(只見一面大匾,上放「李文靖公祠」五字,墨猶未乾,古勁樸老。)
歎 道:(兩人贊歎道)筆如其人!
潛齋道:聊以塞責,有愧先賢。
AAA:(廟祝道)垂後留芳,全仗山主大筆。
(共相大笑。)
(廟祝又請入一座客室,邀留過午。)
潛齋道:我來時已說今日有客,不能過午。不如少坐一時,我們一同回去。
(廟祝不敢過強,只得)
只 得:空過三位老先生,不好意思的。
(三人吃完茶,作別而歸,徑至婁宅門前,只見那學生在門前恭候。)
(婁潛齋讓至北院客房,一揖而坐。)
(言及前日盛情,彼此稱謝,不必細述。)
潛齋道:昨日席上說的話,畢竟是甚事見委?弟自揣毫無片長,如何有效力處。
孔耘軒:說話要開門見山,譚兄之意,欲以世兄讀書之事,煩潛老照管哩。
潛齋道:如何照管之處,亦乞明說。
孝 移:(孝移道)我一發造次說了。小兒交新春八歲了,尚未上學,欲懇長兄在舍下設
帳。前日若驟然說明,顯得弟敦請之意不恭。今日造府一稟,倘蒙不棄,弟亦領
教甚便。
潛齋道:此事卻難從命。見愛之意,弟也不肯自外,但此中有個緣故,不妨瑣陳,所以見
弟不得已而方命之罪。家兄比弟長二十歲,今年整六十了,每日同桌吃飯,連舍
姪、小兒,四人相依已慣。我若到府上去,家兄老來的性情,我知道是的確行不
得。
孔耘軒:貴昆弟友愛之情,自所難已。但同在一城之內,相隔不遠,豈一朝半夕不見,難
說便成雲山?潛老似不必過執。
潛齋道:我是經過家兄的性情。去年我有事上彰德府去,言明十五日即回,不料到那裡多
耽擱五天。這五天呀,家兄就有幾夜睡不著。孩子們都慌了,還使了兩番人去接
。及至弟到家時,家兄喜極,卻笑出幾點眼淚。弟說:『我已是回來了,哥,恓
惶什麼?』家兄說:『我也極知道沒啥意思,只為前日,我胸中有一道河,由不
的只是急,又說不出。』後過了半月光景,這老人才忘了。我如今要到府上,家
兄是必不肯,如何行的?
(這譚孝移平日景仰婁潛齋為人端方,已是十分要請;見了婁潛齋家學生安詳恭
(敬,又動了橋梓同往之意;及見婁潛齋說到兄弟友愛之情,真性露於顏面,心
(中暗道)
心 中:真是今之古人!捨此等人何處更為子弟別尋師長?這事斷不能當面錯過的。
孔耘軒:(因向孔耘軒道)事且慢商。
(這是怕孔耘軒逼出堅執不去的話頭,便難回轉的意思。)
(少頃,只見家童排饌,大家起身讓坐。)
(坐定,擺上飯來。)
AAA:(潛齋吩咐家童道)瞧兩位相公陪客。
AAA:(家童道)大相公往鄉里料理佃戶房子去。二相公就來。
9**時間: 地點:
(須臾學生到了,在桌角坐。)
潛齋道:你伯吃飯不曾?
老生道:(學生道)我娘與我嫂子已安排吃完。
婁潛齋:家兄只好料理莊農,如今老了,還閒不住,還料理園子種菜吃。舍姪質性不敏,
家兄只教他鄉里看莊稼。愚父子卻是家裡吃閒飯的人。
孔耘軒:耕讀相兼,士庶之常,豈可偏廢。
10**時間: 地點:
(又說些閒話,飯已吃完。)
(都在廳前閒站著吃茶。)
(孝移是心上有事的人。)
孝 移:(暗中躊躇道)婁兄如此人品,如此家風,即是移家相就亦可;他如堅執不去,
我便送學生到此,供給讀書。
(又慮王氏溺愛,又想自己也離不得這兒子,萬一請他令兄出來,放他出門,也
(未見得。)
潛齋道:(遂向潛齋道)這事與大兄商議何如?
潛齋道:商議也不行。家兄的性情,我所素知。
孔耘軒:商議一番何妨?爽快請出大兄來面決,或行或止,好杜卻譚兄攀躋之想。
潛齋道:也罷。
(遂向後邊去了。)
(遲了一會,只見潛齋跟出來一個老者,是個莊農樸實模樣兒,童面銀須,向客
(人為了禮。)
(坐下,便道)
便 道:適才舍弟言,二位請他教學,這事不行。我老了,他是我親手撫養的兄弟,我離
不得他。況我家衣食頗給,也不肯出門。
(二人見言無婉曲,也灰了心。)
又 問:二位高姓?
孔耘軒:弟姓孔,在文昌巷內。這位請令弟的,姓譚,在蕭牆街。
(只見那老者把臉一仰,想了一想,說道)
說 道:兄是靈寶老爺的後人麼?
孝 移:(孝移道)是。
又 問:當年府學秀才,大漢仗,極好品格,耳後有一片硃砂記兒,是譚哥什麼人?
孝 移:(孝移道)是先父。
老 者:(那老者掃地一揖道)恩人!恩人!我不說,譚哥也不知道。我當初在蕭牆街開
一個小紙馬調料鋪兒,府上常買我的東西。我那時正年輕哩。一日往府上借傢伙
請客,那老伯正在客廳裡,讓我坐下。老人家見我身上衣服時樣,又問我請的是
什麼客,我細說一遍,都不合老人家意思。那老人家便婉婉轉轉的勸了我一場話
。我雖年輕,卻不是甚蠢的人。後來遵著那老人家話,遂即收拾了那生意。鄉里
有頃把薄地,勤勤儉儉,今日孩子們都有飯吃,供給舍弟讀書,如今也算得讀書
人家。我如今料理家事,還是當日那老伯的幾句話,我一生沒用的清。
耘 軒:(孔耘軒接口道)當日大兄領譚老伯教,今日他家請令弟教書,大兄卻怎的不叫
去?
老 者:舍弟先只說有人請他教學,並不曾言及二位上姓。我也只為這姪子小,恐怕人家
子弟引誘的不妥,不如只教他父子們在家裡。若是譚哥這樣正經人家,我如何不
教去哩。
孝 移:(譚孝移道)弟之相請,原是連令姪都請去的。
老 者:(老者道)一發更妙。我是一個極有主意,最爽快的人,只要明春正月擇吉上學
。我雖是見我的兄弟親,難說正經事都不叫他乾,終日兄弟廝守著不成?
(一陣言語,大家痛快的如桶脫底。)
(譚孝移便叫王中拿護書來,取出一個全帖。)
(只見上面寫著:「謹具束金四十兩,節儀八兩,奉申聘敬」。)
(下邊開著拜名。)
(放在桌面,低頭便拜。)
(潛齋那裡肯受,平還了禮。)
(又拜謝了潛齋令兄,並謝了孔耘軒。)
(少坐一會,拜別起身。)
(潛齋兄弟送出大門,孔、譚二人登車而回。)
(這正是:
( 欲為嬌兒成立計,費盡慎師擇友心。)
(日月如梭,不覺過了臘月,又值新正。)
(譚孝移擇了正月初十日入學,王氏一定叫過了燈節,改成十八日入學。)
(孝移備下酒席,請孔耘軒陪席。)
(孝移早飯後,仍叫宋祿套車,自己坐在車上,王中拿帖,去請婁潛齋父子。)
(到那邊敦請情節,俱合典禮,不必細述。)
(不多一時,回至衚衕口,孝移下車,潛齋父子亦下車來,引進園裡,徑到碧草
(軒上。)
(少刻孔耘軒亦到。)
(孝移設下師座,自己叩懇拜托,潛齋不肯,因命端福兒行了拜師之禮。)
(取學名叫紹聞。)
(是因丹徒紹衣的排行。)
因 問:世兄何諱?
潛齋道:家兄取捨姪名婁樗,小兒名婁樸。
孝 移:(孝移道)此亦足徵大兄守淳之意。
潛齋道:家兄常說,終身所為,皆令先君老先生所賜之教。
(彼此寒暄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