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至  第一〇

1**時間: 地點:
    (第一卷 譚楚玉戲裡傳情 劉藐姑曲終死節)
    (詩云:
    (  從來尤物最移人,況有清歌妙舞身。)
    (一曲霓裳千淚落,曾無半滴起嬌顰。)
    (又詞云:
    (  好妓好歌喉,擅盡風流。)
    (慣將歡笑起人愁。)
    (盡說含情單為我,魂魄齊勾。)
    (捨命作纏頭,不死不休。)
    (瓊瑤瓊玖竟相投。)
    (桃李全然無報答,尚羨嬌羞。)
    (這首詩與這首詞,用說世間做戲的婦人尋常妓女另是一種娉婷,別是一般娬媚
    (,使人見了最易消魂,老實的也要風流起來,慳吝的也會撒漫起來。)
    (這是甚麼原故?只因他學戲的時節,把那些鶯啼燕語之聲、柳舞花翻之態操演
    (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消作意,自有一種雲行水流的光景。)
    (不但與良家女子立在一處,有輕清重濁之分;就與娼家姊妹分坐兩旁,也有矯
    (強自然之別。)
    (況且戲場上那一條氈單,又是件最作怪的東西,極會難為醜婦,幫襯佳人。)
    (醜陋的走上去,使他愈加醜陋起來;標緻的走上去,使他分外標緻起來。)
    (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婦人,在台下看了,也不過如此;及至走上台去,做起戲來
    (,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復出,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不比他不上。)
    (這種道理,一來是做戲的人,命裡該吃這碗飯,有個二郎神呵護他,所以如此
    (;二來也是平日馴養之功,不是勉強做作得出的。)
    (是便是了,天下最賤的人,是娼、優、隸、卒四種,做女旦的,為娼不足,又
    (且為優,是以一身兼二賤了。)
    (為甚麼還把他幫起小說來?只因第一種下賤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猶如
    (糞土裡面長出靈芝來,奇到極處,所以要表揚他。)
    (別回小說,都要在本事之前另說一樁小事,做個引子;獨有這回不同,不須為
    (主邀賓,只消借母形子,就從糞之土中,說到靈芝上去,也覺得文法一新。)
    
    
2**時間: 地點:
    (卻說浙江衢州府西安縣,有個不大不小的鄉村,地名叫做楊村塢。)
    (這塊土上人家,不論男子婦人,都以做戲為業。)
    (梨園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這處,獨有女旦腳色,是這一方的土產。)
    (他那些體態聲音,分外來得道地,一來是風水所致,二來是骨氣使然。)
    (只因他父母原是做戲的人,當初交媾之際,少不得把戲台上的聲音、氈單上的
    (態度做作出來,然後下種,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戲料了;及至帶在肚裡,又終
    (日做戲,古人原有胎教之說,他那些鶯啼燕語之聲,柳舞花翻之態,從胞胎裡
    (面就教習起了;及至生將下來,所見所聞,除了做戲之外,並無別事。)
    (習久成性,自然不差,豈是半路出家的婦人所能彷彿其萬一?所以他一這塊地
    (方,代代出幾個馳名的女旦。)
    (別處的女旦,就出在娼妓裡面,日間做戲,夜間接客,不過借做戲為由,好招
    (攬嫖客;獨有這一方的女旦不同,他有「三許三不許」。)
    (那三許三不許?許看不許吃;許名不許實;許謀不許得。)
    (他做戲的時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戲的時節,也一般
    (與人頑耍,一般與人調情;獨有香噴噴的那鍾美酒,只使人垂涎咽唾,再沒得
    (把沾唇。)
    (這叫做許看不許吃。)
    (遇著那些公子王孫,富商大賈,或以錢財相結,或以勢力相加,定要與他相處
    (的,他也未嘗拒絕;只是口便許了,心卻不許,或是推說身子有病,卒急不好
    (同房;或是假說丈夫不容,還要緩圖機會,挨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得
    (手。)
    (這叫做許名不許實。)
    (就是與人相處過了,枕席之間十分繾綣,你便認做真情,他卻像也是做戲,只
    (當在戲台上面與正生做出風流戲文,做的時節十分認真,一下子台就不作準。
    ()
    (常有癡心子弟要出重價替他贖身,他口便許你從良,使你終日圖謀,不惜納交
    (之費,圖到後來究竟是一場春夢,不捨得把身子從人。)
    (這叫做許謀不許得。)
    (他為甚麼原故定要這等作難?要曉得此輩的心腸,不是替丈夫守節,全是替丈
    (夫掙錢,不肯替丈夫掙小錢,要替丈夫掙大錢的意思。)
    (但凡男子相與婦人,那種真情實意,不在黏皮靠肉之後,卻在眉來眼去之時,
    (就像極饞的客人上了酒席,眾人不曾下箸時節,自己聞見了香味,竟像那些饌
    (肴都是不吃過的一般,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口之後,狼餐虎嚼吃了一頓,再
    (有珍饈上來,就不覺其可想,反覺其可厭了。)
    (男子見婦人,就如饞人遇酒食,只可使他聞得,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
    (不覺興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夠了。)
    (所以也這一方的女旦,知道這種道理,再不肯輕易接人,把這三句秘訣,做了
    (傳家之寶,母傳之於女,姑傳之於媳。)
    (不知傳了幾十世,忽然傳出個不肖的女兒來,偏與這秘訣相左,也許看,也許
    (吃,也許名,也許實,也許謀,也許得,總來是無所不許。)
AAA:(古語道得好)有治人,無治法。
    (他圓通了一世,一般也替丈夫同心協力,掙了一注大錢,還落得人人說他脫套
    (。)
    (這個女旦姓劉,名絳仙,是嘉靖末年的人。)
    (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資性又來得聰慧。)
    (別的女旦只做得一種腳色,獨是他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隨那做
    (戲的人家要他裝男就裝男,要他扮女就扮女。)
    (更有一種不羈之才,到那正戲做完之後,忽然填起花面來,不是做淨,就是做
    (丑,那些插科打諢的話,都是簇新造出來的,句句鑽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
    (分外銷魂,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與他相處。)
    (他的性子原是極圓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隨你一字不識、極醜
    (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錢,他就與你相處。)
    (只因美惡兼收,遂致賢愚人賞,不上三十歲,掙起一分絕大的家私,封贈丈夫
    (做了個有名的員外。)
    (他的家事雖然大了,也還不離本業,家中田地倒托入照管,自己隨了丈夫,依
    (舊在外面做戲,指望傳個後代出來,把擔子交卸與他,自己好回去養老。)
    (誰想物極必反,傳了一世,又傳出一個不肖的女兒來,不但把祖宗的成憲視若
    (弁髦,又且將慈母的芳規作為故紙,竟在假戲文裡面做出真戲文來,使千年萬
    (載的人看個不了。)
    (這個女兒,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稱絕世佳人,說不盡他一身
    (的嬌媚,有古語四句,竟是他的定評: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紅。)
    (加之一寸則太長,損之一寸則太短。)
    (至於遏雲之曲,繞樑之音,一發是他長技,不消說得的了。)
    (他在場上搬演的時節,不但使千人叫絕,萬人贊奇,還要把一座無恙的乾坤忽
    (然變做風魔世界,使滿場的人個個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來。)
    (為甚麼原故?只因看到那銷魂之處,忽而目定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
    (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
AAA:(所以人都贊歎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殺之權?
    (他那班次裡面有這等一個女旦,也就勾出名了。)
    (誰想天不生無對之物,恰好又有一個正生,也是從來沒有腳色,與藐姑配合起
    (來,真可謂天生一對,地生一雙。)
    (那個正生又有一樁奇處,當初不由生腳起手,是從淨丑裡面提拔出來的。)
    (要說這段姻緣,須從根腳上敘起。)
    (藐姑十二三歲的時節,還不曾會做成本的戲文,時常跟母親,做幾齣零星雜劇
    (。)
    
    
3**時間: 地點:
    (彼時有個少年,姓譚,名楚玉,是湖廣襄陽府人,原係舊家子弟,只因自幼喪
    (母,隨了父母親在外面遊學。)
    (後來父親又死於異鄉,自己隻身無靠,流落在三吳、兩浙之間,年紀才十七歲
    (。)
    (一見藐姑,就知道是個尤物,要相識他於未曾破體之先。)
    (乃以看戲為名,終日在戲房裡面走進走出,指望以眉眼傳情,挑逗他思春之念
    (,先弄個破題上手,然後把承題、開講的工夫逐漸兒做去。)
    (誰想他父母拘管得緊,除了學戲之外,不許他見一個閒人,說一句閒話。)
    (譚楚玉窺伺了半年,只是無門可入。)
    
    
4**時間: 地點:
    (一日,聞得他班次裡面樣樣腳色都有了,只少一個大淨,還要尋個伶俐少年,
    (與藐姑一同學戲。)
    (譚楚玉正在無聊之際,得了這個機會,怎肯不圖?就去見絳仙夫婦,把情願入
    (班的話說了一遍。)
    (絳仙夫婦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與藐姑同堂演習。)
    (譚楚玉是個聰明的人,學起戲來自然觸類旁通,聞一知十,不消說得的了。)
    (藐姑此時年紀雖然幼小,知識還強似大人,譚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
    (容貌,見他看戲看得慇懃,知道醉翁之意決不在酒,如今又見他投入班來,但
    (知香豔之可親,不覺娼優之為賤,欲借同堂以納款,雖為花面而不辭,分明是
    (個情種無疑了,就要把一點靈犀托付與他。)
    (怎奈那教戲的先生比父親更加嚴厲,念腳本的時節不許他交頭接耳,串科分的
    (時節唯恐他靠體沾身。)
    (譚楚玉竟做了梁山伯,劉藐姑竟做了祝英台,雖然同窗共學,不曾說得一句衷
    (情,只好相約到來生變做一對蝴蝶,同飛共宿而已。)
    (譚楚玉過了幾時,忽然懊悔起來)
譚楚玉:有心學戲,除非學個正生,還存一線斯文之體。即使前世無緣,不能夠與他同牀
    共枕,也在戲台上面,借題說法,兩下裡訴訴衷腸。我叫他一聲妻,他少不得叫
    我一聲夫,雖然作不得正經,且占那一時三刻的風流,了了從前的心事,也不枉
    我入班一場。這花面腳色,豈是人做的東西?況且又氣悶不過,妝扮出來的不是
    村夫俗子,就是奴僕丫鬟。自己睜了餓眼,看他與別人做夫妻,這樣膀胱臭氣,
    如何忍得過?
    
    
5**時間: 地點:
    (一日,乘師父不在館中,眾腳色都坐在位上念戲。)
    (譚楚玉與藐姑相去不遠,要以齒頰傳情,又怕眾人聽見,還喜得一班之中,除
    (了生旦二人,沒有一個通文理的,若說常談俗語,他便知道,略帶些「之乎者
    (也」,就聽不明白了。)
    (譚楚玉乘他念戲之際,把眼睛覷著藐姑,卻像也是念戲一般,念與藐姑聽)
譚楚玉:小姐小姐,你是個聰明絕頂之人,豈不知小生之來意乎?
    (藐姑也像念戲一般,答應他道)
藐 姑:人非木石,夫豈不知,但苦有情難訴耳。
譚楚玉:老夫人提防得緊,村學究拘管得嚴,不知等到何時,才能夠遂我三生之願?
藐 姑:只好兩心相許,俟諸異日而已。此時十目相視,萬無佳會可乘,幸勿妄想。
譚楚玉:(譚楚玉又低聲道)花面腳色,竊恥為之,乞於令尊、令堂之前,早為緩頰,使
    得擢為正生,暫締場上之良緣,預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獨無意乎?
藐 姑:此言甚善,但出於賤妾之中,反生堂上之疑,是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子當以術致
    之。
譚楚玉:術將安在?
藐 姑:(藐姑低聲道)通班以得子為重,子以不屑作花面而去之,則將無求不得,有蕭
    何在君側,勿慮追信之無人也。
譚楚玉:(譚楚玉點點頭道)敬聞命矣。
    (過了幾日,就依計而行,辭別先生與絳仙夫婦,要依舊回去讀書。)
    (絳仙夫婦聞之,十分驚駭)
絳 仙:戲已學成,正要出門做生意了,為甚麼忽然要跳起槽來?
    (就與教戲的師父窮究他變卦之由。)
譚楚玉:人窮不可失志。我原是個讀書之人,不過因有計蕭條,沒奈何就此賤業,原要借
    優孟之衣冠,發洩我胸中之壘塊。只說做大淨的人,不是扮關雲長,就是扮楚霸
    王,雖然涂幾筆臉,做到那慷慨激烈之處還不失我英雄本色;哪裡曉得十本戲文
    之中,還沒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這樣喪名敗節之事,豈大丈夫所為
    ?故此不情願做他。
絳 仙:(絳仙夫婦道)你既不屑繼做花面,任憑尊意揀個好腳色做就是了,何須這等任
    性?
譚楚玉:(譚楚玉就把一應腳色都評品一番道)老旦貼旦,以男子而屈為婦人,恐失丈夫
    之體;外腳末腳,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銷英銳之氣;只是小生可以做得,又往
    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門戶,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願做他。
絳 仙:(戲師父對絳仙夫婦道)照他這等說來,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聲音
    ,倒是個正生的材料。只是戲文裡面,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樣戲文都已串就
    ,不日就要出門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腳本一時怎麼念得上?
譚楚玉:(譚楚玉笑一笑道)只怕連一腳正生,我還不情願做;若還願做,那幾十本舊戲
    ,如何經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若遲一月出門,難道三十本戲
    文還不勾人家搬演不成?
    (那戲師父與他相處,一向知道他的記性最好,就勸絳仙夫婦把他改做。)
    (正生改了花面。)
    (譚楚玉的記性,真是過目不忘,果然不上一個月,學會了三十多本戲文,就與
    (藐姑出門行道。)
    (起先學戲的時節,內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許多同班朋友夾雜其中
    (,不能夠匠心匠意,說幾句知情識趣的話。)
    (只說出門之後,大家都在客邊,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內外也
    (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時節,要嗅嗅他的溫香,摩摩他的軟
    (玉,料想不是甚麼難事。)
    (誰料戲房裡面的規矩,比閨門之中更嚴一倍。)
    (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調戲得,只有同班的朋友調戲不得。)
    (這個規矩,不是劉絳仙夫婦做出來的,有個做戲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
    (定的法度。)
    (同班相謔,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礙於倫理。)
    (做戲的時節,任你肆意詼諧,盡情笑耍,一下了台,就要相對如賓,笑話也說
    (不得一句。)
    (略有些曖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諱,不但生意做不興旺,連通班的人都要
    (生起病來。)
    (所以劉藐姑出門之後,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連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
    (糾察,見他與譚楚玉坐在一處,就不約而同都去伺察他,惟恐做些勾當出來,
    (要連累自己,大家都擔一把干係。)
    (可憐這兩個情人,只當口上加了兩紙封條,連那「之乎者也」的舊話也說不得
    (一句,只好在戲台之上借古說今,猜幾個啞謎而已。)
    (別的戲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懶故也。)
    (獨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
    (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
    (這一生一旦立在場上,竟是一對玉人,那一個男子不思,那一個婦人不想?又
    (當不得他以做戲為樂,沒有一齣不盡情極致。)
    (同是一般的舊戲,經他兩個一做,就會新鮮起來。)
    (做到風流的去處,那些偷香竊玉之狀,偎紅倚翠之情,竟像從他骨髓裡透露出
    (來,都是戲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無不動情。)
    (做到苦楚的去處,那些怨天恨地之詞,傷心刻骨之語,竟像從他心窩裡面發洩
    (出來,都是刻本所未載的一般,使人聽了無不墮淚。)
    (這是甚麼原故?只因別的梨園的都是戲文,他這兩個做的都是實事。)
    (戲文當做戲文做,隨你搬演得好,究竟生自生而旦自旦,兩個的精神聯絡不來
    (,所以苦者不見其苦,樂者不見其樂,他當戲文做,人也當戲文看也。)
    (若把戲文當了實事做,那做旦的精神註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脈繫定在做
    (旦的手裡,竟使兩個身子合為一人,痛癢無不相關,所以苦者真覺其苦,樂者
    (真覺其樂。)
    (他當實事做,人也當實事看也。)
    (他這班次裡面有了這兩個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腳色都帶挈得尊貴起來。)
    (別的梨園每做一本,不過三四兩、五六兩戲錢,他這班定要十二兩,還有女旦
    (的纏頭在外。)
    (凡是富貴人家有戲,不遠數百里都要來接他,接得去的就以為榮,接不去的就
    (為以為辱。)
    (劉絳見新班做得興頭,竟把舊班的生意丟與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兒身邊,指
    (望教導他些騙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錢財。)
    (誰想藐姑一點真心死在譚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別人。)
    (別人把他當做心頭之肉,他把別人當做眼中之釘。)
    (教他上席陪酒,就說生來不飲,酒杯也不肯沾唇;與他說一句私話,就勃然變
    (色起來,要托故起身。)
    (那些富家子弟拚了大塊銀子去結識他,他莫說別樣不許,就是一顰一笑,也不
    (肯假借與人。)
    (打首飾送他的,戴不止一次兩次,就化作銀子用了;做衣服送他的,都放在戲
    (箱之中,做老旦、貼旦的行頭,自己再不肯穿著。)
    (隱然有個不肯二夫、要與譚楚玉守節的意思,只是說不出口。)
    
    
6**時間: 地點:
    (一日做戲做到一個地方,地名叫做某某埠。)
    (這地方有所古廟,叫做晏公廟。)
    (晏公所職掌的,是江海波濤之事,當初曾封為平浪侯,威靈極其顯赫。)
    (他的廟宇就起在水邊,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聖誕。)
    (到這時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戲文,替他上壽。)
    (往年的戲常請劉絳仙做,如今聞得他小班更好,預先封了戲錢遣人相接,所以
    (絳仙母子赴召而來。)
    (往常間做戲,這一班男女都是同進戲房的,沒有一個參前落後。)
    (獨有這一次,人心不齊,各樣腳色都不曾來,只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先到。)
    (他兩個等了幾年,只討得一刻時辰的機會,怎肯當面錯過?神廟之中不便做私
    (情勾當,也只好敘敘衷曲而已。)
譚楚玉:(說了一會,就跪在晏公面前,又雙發誓道)譚楚玉斷不他婚,劉藐姑必不另嫁
    。倘若父母不容,當繼之以死,決不作負義忘情、半途而廢之事。有背盟者,神
    靈殛之!
    (發得誓完,只見眾人一齊走到,還虧他迴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綻來,不然疑心
    (生暗鬼,定有許多不祥之事生出來也。)
    (當日做完了一本戲,各回東安安歇不題。)
    
    
7**時間: 地點:
    (卻說本處的檀越裡面有個極大的富翁,曾由貲郎出身,做過一任京職。)
    (家私有十萬之富。)
    (年紀將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
    (劉絳仙少年之時,也曾受過他的培植,如今看見藐姑一貌如花,比母親更強十
    (倍,竟要拚一注重價娶他,好與家中的姬妾湊作金釵十二行。)
    (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與絳仙溫溫舊好,從新培植一番,到
    (那情意綢繆之際,把要娶藐姑的話懇懇切切的說了一番。)
    (絳仙要許他,又因女兒是棵搖錢樹,若還熨得他性轉,自有許多大錢趁得來,
    (豈止這些聘禮;若還要回絕他,又見女兒心性執拗,不肯替爹娘掙錢,與其使
    (氣任性,得罪於人,不如打發出門,得注現成財物的好。)
    (躊躇了一會,不能定計,只得把句兩可之詞回覆他道)
只 得:你既有這番美意,我怎敢不從?只是女兒年紀尚小,還不曾到破瓜的時節;況且
    延師教誨了一番,也等他做幾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錢上手,然後嫁他未遲。如今
    還不敢輕許。
那富翁: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戲要做,依舊接你過來,討個下落就是
    了。
絳 仙:也說得是。
    (過了幾日,把神戲做完,與富翁分別而去。)
    (他當晚回覆的意思,要在這一年之內看女兒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轉意,替父
    (母掙錢,就留他做生意;萬一教誨不轉,就把這著工夫做個退步。)
    (所以自別富翁之後,竟翻轉面皮來與女兒作對。)
    (說之不聽,繼之以罵,罵之不聽,繼之以打。)
    (誰想藐姑的性子堅如金石,再不改移。)
    (見他凌逼不過,連戲文也不情願做,竟要尋死尋活起來。)
    (及至第二年九月終旬,那個富翁是早差人來接。)
    (接到之時,就問絳仙討個下落。)
    (絳仙見女兒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應允了他。)
    (那富翁競兑了千金聘禮,交與絳仙,約定在十月初三神戲做完之後,當晚就要
    (成親。)
    (絳仙還瞞著女兒,不肯就說,直到初二晚上方纔知會他道)
絳 仙:我當初生你一場,又費許多心事教導你,指望你盡心協力,替我掙一分人家。誰
    想你一味任性,竟與銀子做對頭。良不像良,賤不像賤,逢人就要使氣,將來畢
    竟有禍事出來。邊樁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頭,早些去嫁人的好。某老
    爺是個萬貫財主,又曾出任過,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況且一生又受
    用不盡。我已收過他的聘禮,把你許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過門,你又不要任性
    起來,帶挈老娘啕氣。
    (藐姑聽見這句話,嚇得魂不附體,睜著眼睛把母親相了幾相,就回覆道)
藐 姑:母親說差了,孩兒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豈有再嫁之理?
    (絳仙聽見這一句,不知從那裡說起,就變起色來道)
絳 仙:你的丈在那裡?我做爺娘的不曾開口,難道你自己做主,許了人家不成?
藐 姑:豈有自許人家之理,這個丈夫是爹爹與母親自幼配與孩兒的,難道還不曉得,倒
    裝聾做啞起來?
絳 仙:好奇話!這等你且說來是那一個?
藐 姑:就是做生的譚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終日跟來跟去,都是為我。就是入班學戲
    ,也是借此入門,好親近孩兒的意思。後來又不肯做淨,定要改為正生,好與孩
    兒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說親,把個啞謎與人猜的意思。母親與爹爹都是做過生旦
    ,演過情戲的人,難道這些意思都解說不出?既不肯把孩兒嫁他,當初就該留他
    學戲;即使留他學戲,也不該把他改為正生。既然兩件都許,分明是猜著啞謎,
    許他結親的意思了。自從做戲以來,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戲的人
    萬耳萬目,那一個做不得證見?人人都說我們兩個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對
    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幾年,忽然叫我變起節來,如何使得?這樣圓通的事,母
    親平日做慣了,自然不覺得詫異;孩兒雖然不肖,還是一塊無瑕之玉,怎肯自家
    玷污起來?這樁沒理的事,孩兒斷斷不做!
    (絳仙聽了這些話,不覺大笑起來,把他啐了聲道)
絳 仙:你難道在這裡做夢不成?戲台上做夫妻那裡作得准?我且問你,這個『戲』字怎
    麼解說?既謂之戲,就是戲謔的意思了,怎麼認起真來?你看見幾個女旦嫁了正
    生的?
藐 姑:天下的事,樣樣都可以戲謔,只有婚姻之事,戲謔不得。我當初只因不知道理,
    也順說做的是戲,開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時改正不來,只得要將錯
    就錯,認定他做丈夫了。別的女旦的不明道理,不守節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兒
    是個知道理守節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譚楚玉。
    (絳仙見他說來說去,都另是一種道理,就不復與他爭論,只把幾句硬話發作一
    (場,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來,吃了早飯午飯,將要上台的時節,只見那位富翁打扮得齊齊整
    (整,在戲台之前走來走去。)
    (要使眾人看了,見得人人羨慕,個個思量,不能夠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
    (屋之中,不時取樂,恨不得把「獨佔花魁」四個字寫在額頭上,好等人喝采。
    ()
    (譚楚玉看見這種光景,好不氣忿。)
    (還只說藐姑到了此時,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來,連今日這本戲文決不肯
    (好好就做,定要受母親一番痛楚,然後勉強上台。)
    (誰想天下的事儘有變局,藐姑隔夜的言語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晚,竟圓通起
    (來。)
    (坐在戲房之中,歡歡喜喜,一毫詞色也不作,反對同班的朋友道)
藐 姑:你今日要與列位作別了,相處幾年,只有今日這本戲文才是真戲,往常都是假的
    ,求列位幫襯幫襯,大家用心做一番。
絳 仙:(又對譚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盡心協力。
譚楚玉:我不知怎麼樣叫做用心,求你教導一教導。
藐 姑: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麼樣做,你也怎樣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
    (譚楚玉見他所說的話,與自己揣摩光景絕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氣。)
    (正在忿恨的時節,只見那富翁搖搖擺擺走進戲房來,要討戲單點戲。)
    (譚楚玉又把眼睛相著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說仇人走到面前,定有個變色而
    (作的光景。)
    (誰想藐姑的顏色全不改常,反覺得笑容可掬,立起身來對富翁道)
藐 姑:照家母說起來,我今日戲完之後,就要到府上來了。
富 翁:正是。
藐 姑: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學的戲,除了今日這一本,就不能夠再做了。天下要看戲的
    人,除了今日這一本,也不能夠再看了。須要待我盡心盡意摹擬一番,一來顯顯
    自家的本事,二來別別眾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願不情願?
那富翁:正要如此,有甚麼不情願?
藐 姑:既然情願,今日這本戲不許你點,要憑我自家作主,揀一本熟些的做,才得盡其
    所長。
富 翁:說得有理,任憑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
    (藐姑自己拿了戲單,揀來揀去,指定一本道)
藐 姑:做了《荊釵記》罷。
    (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來道)
富 翁:你要做《荊釵》,難道把我比做孫汝權不成?也罷,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暫做一
    會孫汝權,也不叫做有屈。這等大家快請上台。
    (眾人見他定了戲文,就一齊妝扮起來,上台搬演,果然個個盡心,人人效力。
    ()
    (曲子裡面,沒有一個打發的字眼;說白裡面,沒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譚楚玉心事不快,做來的戲不盡所長,還虧得藐姑幫襯,等他唱出一兩個
    (字,就流水接腔,還不十分出醜。)
    (至於藐姑自己的戲,真是處處摹神,出出盡致。)
    (前面幾齣雖好,還不覺得十分動情,直做到遣嫁以後,觸著他心上的苦楚,方
    (纔漸入佳境,就不覺把精神命脈都透露出來,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淚。)
    (做到那傷心的去處,不但自己的眼淚有如泉湧,連那看戲的一二千人,沒有一
    (個不痛哭流涕。)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齣,分外覺得奇慘,不但看戲之人墮淚,連天地日月都替他
    (傷感起來。)
    
    
8**時間: 地點:
    (忽然紅日收藏,陰雲密布,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這齣戲不過是錢玉蓮自訴其苦,不曾怨悵別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
    (那將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時節,添出一段新文字來,夾在說白之中,指名道姓
    (咒罵著孫汝權。)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戲,藐姑的身子正對著他,罵一句『欺心的賊子』,
    (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強盜』,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曉得教訓自己,當不得他良心發動,也會公道起來,不但不怒,還點
    (頭稱贊,說他罵得有理。)
    (藐姑咒罵一頓,方纔抱了石塊走去投江。)
    (別人投江是往戲場後面一跳,跳入戲房之中名為赴水,其實是就陸;他這投江
    (之法,也與別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來,比咒罵孫汝權的文法更加奇特。
    ()
    (那座神廟原是對著大溪的,戲台就搭在廟門之外,後半截還在岸上,前半截竟
    (在水裡。)
    (藐姑抱了石塊,也不向左,也不幾右,正正的對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
    (跳,恰好跳在水中。)
    (果然合著前言,做出一本真戲。)
    (把那滿場的人,幾乎嚇死,就一齊吶喊起來,教人撈救。)
    (誰想一個不曾救得起,又有一個跳下去,與他湊對雙。)
    (這是甚私原故?只因藐姑臨跳的時節,忽然掉轉頭來,對著戲房裡面道)
藐 姑:我那王十朋的夫阿!你妻子被人凌逼不過,要投水死了,你難道好獨自一個活在
    世上不成?
    (譚楚玉坐在戲箱上面,聽見這一句,就慌忙走上台來,看見藐姑下水,唯恐追
    (不及,就如飛似箭的跳下去,要尋著藐姑,與他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尋得著尋
    (不著。)
    (滿場的人到了些時,才曉得他要做《荊釵》全是為此,那辱罵富翁的著數,不
    (過是順帶公文,燥燥脾胃,不是拚了身子嫁他,又討些口上的便宜也。)
    (他只因隔夜的話都已說盡,母親再不回頭,知道今日戲完之後,決不能夠完名
    (全節。)
    (與其拖刀弄劍,死於一室之中,做個啞鬼;不如在萬人屬目之地,暢暢快快做
    (他一場,也博個載流傳的話柄。)
    (所以一夜不睡,在枕頭上打稿,做出這篇奇文字來。)
    (第一著巧處,妙在嘻笑如常,不露一毫慍色,使人不防備他,才能夠為所欲為
    (。)
    (不然,這一本擔干係的戲文,就斷斷不容他做了。)
    (第二著巧處,妙在自家點戲,不由別人做主,才能夠借題發揮,泄盡胸中的壘
    (塊。)
    (倘若點了別本戲文,縱有些巧話添出來,也不能夠直捷痛快至此也。)
    (第三著巧處,又妙在與情人相約而死,不須到背後去商量,就在眾人面前,邀
    (他做個鬼伴,這叫做明不做暗事。)
    (若還要瞞著眾人,與他議定了才死,料想今日決死不成,只好嫁孫汝權,再做
    (抱石投江的故事也。)
    (後來那些文人墨士,都作輓詩弔他。)
    (有一首七言絕句云:
    (  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堅何必怨狂且。)
    (相期並躍隨流水,化作江心比目魚。)
    
    
9**時間: 地點:
    (卻說這兩個情人一齊跳下水去,彼時正值大雨初睛、山水暴發之際,那條壁峻
    (的大溪又與尋常溝壑不同,真所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兩個人跳下去,只消
    (一刻時辰,就流到別府別縣去了,那裡還撈得著?所以看戲的人口便喊叫,沒
    (有一個動手。)
    (劉絳看見女兒溺死,在戲台上捶胸頓足,哭個不了。)
    (一來倒了搖錢樹,以後沒人生財;二來受過富翁的聘禮,恐怕女沒了,要退出
    (來還他,真所謂人財兩失。)
    (哭了一頓,就翻轉面皮來,顧不得孤老、表子相與之情,竟說富翁倚了財勢,
    (逼死他的女兒,要到府縣去告狀。)
    (那些看戲的人,起先見富翁賣弄風流,個個都有些醋意。)
    
    
10**時間: 地點:
    (如今見他逼出人命來,好不快心,那一個不摩拳擦掌,要到府縣去遞公呈。)
    (還虧得富翁知竅,教人在背後調停,把那一千兩聘禮送與絳仙,不敢取討;又
    (去一二千金,彌縫了眾人,才保得了平安無事。)
    (錢玉蓮不曾娶得,白白做了半日孫汝權,只好把「打情罵趣」四個字消遣情懷
    (,說曾被絕世佳人親口罵過一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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