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至 第一〇
１＊＊時間： 地點：
（第一回 聞秀才結社題詩 方按院游山訪婿）
（詩曰：
（ 何人不願鳳鸞儔，君子吟詩賦好逑。）
（四海求凰須有賦，十年不字獨含愁。）
（太真玉鏡非終計，賈午奇香自古羞。）
（堪笑淫奔無賴者，於今亦浪說風流。）
（詳說正德年間，江南蘇州府有個秀才，姓聞名友，表字相如，是蘇州有名的大
（家，住在胥門裏。）
（父親聞悅，是個舉人，一生正氣，做過一任知縣，因秉性剛直，不會奉承上司
（，又見宦官擅權，掛冠而歸。）
（母親胡氏是金陵上元人，也是大家，母舅胡完堯，現做刑部郎中。）
（聞公夫婦在三十歲外，纔得聞生，自此以後，便沒得生子，夫妻兩人便分別掌
（中之珠一般珍愛。）
（聞生自小生得聰明，眉目清秀。）
（四歲上學，過目成誦，到十四、五歲便無書不讀，不獨文字精通，亦且工於詩
（賦。）
（聞公在林下，專以課子為事，請了一個先生在家。）
（這先生姓杜號了翁，是吳下名士，專好飲酒賦詩，時常與聞公唱和。）
（聞生自幼看見先生與父親做詩，他也就私下學做，所以極做得好詩。）
２＊＊時間： 地點：
（一日，先生社裏傳幾個題目來，正在那裏苦吟。）
（聞生把他題目取來一看，只見都是些蘇州古跡：館娃宮，響屧廊，琴臺，西施
（洞，玩月池，玩花池，吳王井，硯池，香水溪。）
（先生做了幾首，還有「吳王井」、「香水溪」幾個題目不曾做。）
（他就技癢，研起墨來，不消一盞茶時，就揮成一首「吳王井」的絕句）
（金輝涌寒波，玉泓開素練。）
（青山倒影來，疑是芙蓉面。）
（纔做得完，被先生走來看見了，大加贊賞說）
見 了：你後來決當以詩名世。
（就遞與聞公看，聞公也不覺大喜。）
３＊＊時間： 地點：
（自此以後，遂不禁他。）
（但是父親、先生做詩，他也便依題出韻，酬和幾首，往往兩位老詩人倒不如他
（的。）
（到了十六歲上，就進了學。）
（許多人家來與他說媒，聞公就要替定親，他說）
聞 公：孩兒年紀尚小，此時正好讀書，若娶了妻子，未免分心；且立志中了之後，方纔
娶妻。
（聞公聽得此話，十分歡喜說）
聞 公：你既有志如此，我也不強你。
（故此雖有媒婆來說，只是不允。）
（聞生止是吟詩作文，與幾個好朋友往來。）
（一個姓富名谷，號子周；一個姓王名之蕙，號楚蘭，都是少年名士。）
（富子周的父親是個進士，卻沒有一些公子氣。）
（王楚蘭是個富家，家道殷實，父親向在揚州開個緞鋪，他卻愛讀書。）
（都比聞生長些，意氣相投，是他性命之交。）
（還有個杜伯子、方石生，都是社中朋友，也相好的。）
（彼此詩文往來，十分契密。）
４＊＊時間： 地點：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牡丹盛開。）
（聞生叫家人把布蓬遮了四邊，都把細竹撐起。）
（那牡丹高低疏密，馥郁非常，聞生賞玩多時，不覺詩興大發，就叫小廝燕喜取
（筆硯來，對著牡丹，吟成《古風》一首：
（ 姑蘇三月春無主，桃花落地柳花舞。）
（草堂晝靜午未開，卷簾幾度清明雨。）
（雨過蒼苔花滿園，紅明綠暗鶯聲繁。）
（牡丹初綻大如盤，幾枝偏傍南窗暖。）
（亭亭凝笑復含羞，我一見之魂欲斷。）
（姚黃魏紫不足愛，丹霞剪作神仙佩。）
（國色寧容蜂蝶侵，天香未許芝蘭配。）
（日照露浥無不佳，臨風映水猶多態。）
（主人惜花惜欲死，日日花間坐不起。）
（若使花神解舞時，謝公何必東山妓。）
（名花艷艷不辭紅，對花莫使酒杯空。）
（今日花開不盡醉，明朝花落生秋風。）
（君不見，風吹花開還吹落，今日花開不如昨！）
（可憐人面不如花，安能常向花間酌？）
（向花飲，對花歌，日月疾如東逝波）
（人生不飲奈花何，花乎花乎奈爾何！）
聞 公：（吟罷，燕喜便將松茗一杯送與聞生道）相公請茶！
（聞生接茶在手，便想）
聞 生：有此名花，不可不邀二三知己賞鑒。
聞 公：（適逢門役來報）富、王二位相公在外邊拜訪。
（聞生喜之不勝，連叫）
聞 生：請進來！
聞 生：（一面親自迎將出去）二兄來得卻好。寒家牡丹盛開，小弟不敢自私，正欲遣小
僮奉請，不期二兄光臨，花之幸也！
（富、王二人）
二 人：不敢！此來是弟輩之幸也。
（遂同聞生進坐於花下，大加稱賞。）
（聞生一面叫廚下整治酒餚，一面差燕喜往杜伯子、方石生家去）
聞 生：富、王二位相公在我家賞牡丹，立候二位相公赴席。
（不一時，二生齊到。）
聞 生：（敘禮方畢）子兄與楚兄幾時到的？先我飽飫名花，少刻當先罰一大觥！
富子周：弟原無心同楚兄到此，適逢佳會，因不敢獨佔花魁，故在此候兄。來遲者當罰！
聞 生：（聞生笑道）且盡小弟之意，罰酒在後。
（遂命家僮擺上酒餚，五人對花暢飲。）
王楚蘭：小弟昨日在一敝友席上，聞他道飲酒有『四樂』、『四不樂』。不樂的是『高聳
聳烏紗一頂，整齊齊皂甲兩行，花簇簇五堆果罩，鬧嚷嚷一本弋陽』。
聞 生：（眾友道）此係拱居暴發所為，我輩雖不在座，聽之亦覺可厭。請教『四樂』如
何？
王楚蘭：今日之飲是也。『密契契二三知己，香艷艷滿院奇葩，明皎皎冰輪初上，韻悠悠
笛弄梅花』。此我輩真樂也。
富子周：若將今日之飲言之卻當，若以此四句盡飲之樂，則未也。溪山猿鶴，林下紅妝，
對之而飲，未嘗不樂。待小弟明日作東，請一小舟，為虎丘盡日之游，把酒溯流
，暢觀佳麗，相如兄不可推故不來。
王楚蘭：我輩既非烏紗帽，船中又無弋陽腔，相如豈有不來之理！
（遂笑謝而別。）
（次日，富家遣僕持帖，請游虎丘。）
（不料聞生因賞花坐久，為風露所侵，偶染寒疾，不能出門。）
（無奈富僕再三苦請，聞生）
聞 生：我作一詩，與你回復相公，斷不難為你。
（詩云：
（ 畫舫多佳麗，溪山景倍幽。）
（深柳藏鶯語，高梧映碧流。）
（主人還白醉，把盞蕩輕舟。）
（爽約因花病，無緣追勝游。）
聞 生：（遂一簡與來人）我病是你親眼見的，今日不能領情，容日後到府上奉謝吧！
（富僕回到舡中，只見王、杜、方三位俱已來齊。）
聞 生：（將簡遞與主人道）聞相公有簡在此。
（富子周接來一看，大叫）
富子周：掃興，掃興！今日之游，卻遇相如有恙。
王楚蘭：他簡中如何說？
富子周：竟無所說，有詩為證，諸兄請看。
（眾人看畢，杜伯子）
杜伯子：既不來，我們何不開舡，往虎丘登眺一回，以盡今日主人之興。
（卻好方古庵因進京，便道要游虎丘，叫管家租一只游船，同賈有道往小唐橋進
（發。）
（但見：
（ 綠蔭朱欄，茶灶爐煙飄渺；雪寶雕牆，酒家海陸雜陳；曲曲迴廊，擺列出
（百般盆景；飄飄仙子，翠繞著雙鬢雲飛。）
（來往游人，笙歌盈耳。）
（船中也有焚香啜茗的，也有敲棋斗杓的，也有紅裙進酒的，真是應接不暇。）
（忽見二三少年，蕩一小舟前來，方公仔細一看，卻是富子周。）
富子周：（富子周也看見他）啊呀！老年伯為何到此？
（那老者就立起來，拱手叫住了船。）
富子周：（富子周對眾人道）此乃敝年伯方古庵，現任臺中。
王楚蘭：莫非嘉興諱正的麼？
富子周：正是！
富子周：（就走出船來）老年伯，請過小舟奉揖。
（方公正要過來，各各施禮坐下。）
富子周：（富子周欠身道）不知老年伯到此，有失迎候！
方 公：不敢。學生因假滿入都，昨日方到，當事都不欲相會，因愛虎丘之勝，故同舍親
到此一游。
富子周：此三位何人？
富子周：都是敞同社。
（一一說了姓名。）
富子周：（因說道）老年伯既來游虎丘，就屈小舟一坐，少刻奉陪同往，不知可以屈尊否
？
方 公：諸兄蘭亭佳會，小弟怎麼好做王魯直？
杜伯子：但恐有褻老先生，就連旁邊坐的那個人也請過來。
（原來此人是方公的陪堂，姓賈名有道。）
（你說這人怎生模樣？但見：
（ 頭帶一頂鴨嘴方巾，身穿一領天藍道袍，胡鬚蒼白，面貌黑麻，左顧右眄
（，滿口不脫奉承，後拱前趨，遍體盡皆謙讓。）
（勢利場中書記，公卿門下幫閑。）
（老杜邀他過來，一齊坐了。）
富子周：老年伯入都，家眷同行麼？
方 公：學生無子，年丈所知，只有一個小女，如今攜之進京，同在舟中。
（因見桌上詩箋，就拿起來一看，不覺連聲贊道）
不 覺：好詩，好詩！是哪一位社兄之作？清新高老，真字字珠玉。
杜伯子：此乃敝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有病，故寄此詩來。
方 公：此兄多少年紀，有此美才？
王楚蘭：敝友年未弱冠，纔實冠軍，不獨詩賦擅場，亦且試必領案。
方 公：有此美才，實為可敬，可曾婚娶麼？
富子周：尚未曾聘。
方 公：（方公不覺喜動顏色）如此高才，老夫日所未見。煩老丈致意此兄，說學生願一
識面。
（說罷，擺上酒來。）
（飲了半日，同到虎丘千人石、梅花樓盤桓了一會，回到舟中，翻席又飲。）
方 公：貴省文宗吳憲老乃是敝同年，想不日按臨了。他胸中極博，不知他取士何如？
杜伯子：如今宗師在雲間，也就發牌考敕，府丞極廉明。雲間朋友，未免好名失實者多，
宗師考法甚妙，也不狗虛名，也不查前案，也不收書札，只憑文字定優劣，絕無
情面。及至發落之日，決要逐一唱名，優等的花紅之外，倍加贊賞幾句；劣等的
也去安慰勸勉一番，便道：『本道閱卷，並無成心，爾等文字，仍有一日之短，
遂致下等，功令使然也。若能從此勵志芸窗，何愁下科不擢上第？』如此作為，
所以人皆稱其公而且明。目下若到敝府，是敝府孤寒之幸也！原來是老先生的貴
同年。
方 公：據兄所言，敝同年可為極得士心的了！
（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送與方公道）
富子周：老年伯話久了，再奉一杯！
方 公：不敢。席深了，就此告別。
（遂起身辭謝眾友。）
方 公：（出船頭，執富子周手道）但聞兄必求年丈邀來一會，以慰企慕之懷，足感高情
！
（便一拱而別。）
（賈有道一路隨著方公，暗想道）
賈 有：聞生不過一首詩，能使方公念念不忘；若人品再好些，一定奪了我的心事了。
方 公：（便假意問道）那聞相如既有此雋雅詩才，諒必定是個大成之器。
方 公：且等聞生來時，便見分曉。
５＊＊時間： 地點：
（說話之間，早到座船。）
（賈有道自回二號船上去了。）
（方公歸到艙中，夫人、小姐接著。）
聞夫人：（問道）今日何故歸來得遲？
（原來夫人綜氏，單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芸，年方一十六歲，生得姿容非常，真
（是絕色佳人。）
（女工針指，不消說起，就是詩詞歌賦，也無不佳妙。）
（有詩一首，單道他的才貌：
（ 一枝秀絕貯瓊樓，美玉從來不暗投）
（衣剪春雲堪作珮，神澄秋水欲凝眸。）
（頰和琥珀偏增媚，腰著輕羅惜太柔）
（漫道大家能獨步，於今仕女說班頭。）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婦十分珍惜，要與他擇一個風流佳婿。）
（選了許多人家，都不中意，所以直遲到如今。）
（當日所見聞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訪問。）
（方公見夫人、小姐問，遂將前事說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聞生的詩來，
（遞與小姐）
方 公：你看，這詩何如？
（小姐接著，看道）
小 姐：此詩甚好！但不知何人所做，是何題目？
方 公：此是富年侄社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寄此詩來，適纔我偶然看見
。聞他年紀纔得十七歲，去年案首進學的。我叫富生約他同來一會，若相貌出眾
，我就要招他為婿。
（小姐聽見「招婿」二字，就把頭低了下去。）
（又將詩稿看上兩遍，低低說道）
小 姐：字也寫得豐致！
（方公欣欣得意，各自歸寢。）
（小姐到了自己寢處，又把聞生的詩細看幾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雋逸，心中
（十分愛慕。）
（只有賈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樂，你道為何？原來賈有道有個表親，姓繆，叫
（做繆文甫。）
（兒子繆成，買得個秀才，會寫得兩個「之乎者也」，聞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標致
（，因老賈在他門下走動，便一心要想天鵝肉喫，與賈有道商量，要做方公的女
（婿。）
賈 有：（便道）若得事成，願謝銀三百兩。
（賈有道便叫繆成拜在方公門下，又央人做了些詩文，請教方公，老賈便把親事
（的話透了一番。）
（方公擇婿甚急，見賈有道十分稱贊，要當面試他一試後回復，所以賈有道只道
（有幾分成了。）
（日間聽見方公的說話注意聞生，他就十分妒忌，心裏想）
心裏想：繆家親事不成，我三百兩銀子就沒有了，須設一計破他纔好。
心裏想：（躊躇了一夜）且看他來，我隨機應變便了。
（正是：
（ 笑裏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畢竟不知賈有道如何設計，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議婚姻年侄執柯 圖錢財陪堂定計）
（詩曰：
（ 共說乘龍好，門闌喜若何。）
（憐才寧一日，選貌待雙蛾。）
（道蘊猶憎怒，郗郎世豈多？）
（最憐逢按劍，佳偶事偏磨。）
６＊＊時間： 地點：
（話說賈有道為繆成親事，思量要破敗聞生，一夜不寐。）
（次日早起，到了官船上來見方公。）
方 公：（方公因對他說道）昨日托富子周的話，不知聞生今日來否？
老 賈：正是！老爺如此注意他，他自然就該來拜。
７＊＊時間： 地點：
老 賈：（正說間，只見長班報道）富相公來拜！
（方公連忙叫請進來。）
（富子周上船見了，投了帖子，送過下程，又送一本文稿，一冊詩稿。）
（相送坐下，方公）
方 公：昨日多擾！年丈曾會那聞兄麼？
富子周：適纔在敝友處道及老年伯之意，敝友極感，渴欲進謁。因病未痊愈，一好即來奉
候。
方 公：學生就要開船，而此公又不得一會，奈何？
（因留富生小酌。）
富子周：昨日那位賈令親在麼？小侄有一刺奉拜。
方 公：（方公叫）請賈相公出來！
（賈有道出來見畢，也彼此敘了幾句閑文。）
（少頃，擺上酒來，方公就在席上看富生的詩文，連聲贊道）
方 公：詩文皆妙，而文更精熟，今秋斷掄元矣！
富 生：詩與舉業，雖係兩途，以學生看來，原不相害。再沒有會做詩的人不會做文章也
，沒有文字通的到會做詩，總之，才人無所不可。
富 生：老年伯高論，是破世俗之疑。
方 公：學生偶有一近刻請教。
（叫家人取兩部詩稿出來，遞與富子周道）
家 人：一冊請教年丈，這一冊煩轉致聞兄。
出 來：聞兄為人何如，是何等人家？
富子周：敝友尊公曾為邑令。敝友生得美如冠玉，為人瀟灑出塵，真是雞群叔夜。
（方公聽了，越發大喜，對富子周說）
方 公：學生有一小女，年纔及笄，也會吟哦幾句。等聞兄來會過，意欲煩年丈執柯。
富子周：此乃美事，小侄自當效勞！
（正要說話，只見家人傳進手本，稟道）
只見家：蘇州府推官錢爺要見。
（方公看了手本，對富子周道）
方 公：此乃敝門生，年丈曾會過麼？
富子周：錢公祖下車以來，小侄因無事不敢乾謁，不曾會過。小侄別過，再來領教罷了。
（遂告辭而去。）
（方公接錢推官進艙。）
（錢推官行過了禮，遞了下程、請啟，打一恭道）
錢推官：門生今日纔聞老師到此，候遲得罪！
方 公：學生假滿入都，因限期已過，星夜進發，所以貴上臺皆不及往拜，怎麼又勞賢契
見顧！就要開船，盛情欲不能領。
推 官：（推官又打一恭道）雖然老師急於進發，定要屈留一日！
方 公：學生不欲入城，心沃盛情罷！
錢推官：既然如此，門生移席到尊舟。
（又喫了一道茶，告辭起身。）
８＊＊時間： 地點：
（卻說賈有道在船艙裏，心下想）
心下想：這頭親事，老者已有幾分肯了。如今他要了小聞，難道我這三百兩銀子真沒有了
不成！須得設個計，打退他纔好。
（正在那裏胡亂想，只見方公送了錢推官進來，對他）
對 他：適纔錢推官來，恐怕城裏當道都要曉得。我就要開船，只等那個聞生，不曾見得
一面。據富家年侄說來，可謂佳婿。但畢竟親見其人，我纔放心。
賈 有：（賈有道便說）老爺所見極是！婚姻大事，潦草不得的，必須才貌雙全為妙。況
且老爺如此門楣，只得這個小姐！不是子建之才，潘安之貌也配不過。如今少年
的人，略有些才情，便十分浮動。前日敝府一個老先生也看得一個詩中意，不妨
仔細，就把女兒許了他。不想是抄襲來的。後來悔又悔不得，誤了終身大事。如
今老爺既不進城，他又說有病不出來，不如讓晚生先去拜他一拜。果然才貌出眾
，不是輕薄之輩，老爺再作商量。不然，我們就開船便了。
方 公：這也說得是。你就替我帶一個帖子去回拜富年侄，說我不進城，不及回拜，就問
他聞生住處。今日晚了，明日去罷。
（賈有道欣然領命。）
９＊＊時間： 地點：
（卻說富子周別了方公，竟往聞生家來。）
（到了書房中坐下，聞生出來見了。）
富子周：兄意好了？
聞 生：勉強起來，尚不能出履。
富子周：拜過貴年伯麼？
富子周：敝年伯多致意，他就要開船，渴欲吾兄一會。
富子周：（因向小使手中取詩稿過來）這是他的詩稿，叫小弟寄來請教的。
（聞生接過來，看了幾首道）
聞 生：此老之詩甚佳！
富子周：（因笑道）紗帽中一般也有通的。
富子周：（富子周也笑道）紗帽頭肯替我們相與，自然通些。
（二人大笑。）
富子周：方公酷性好詩，他一位令嬡，也善吟詠，又生得有傾城之色。方纔對小弟說，等
兄去會過，要小弟執柯。兄刻作速拜他一拜！
聞 生：（因笑道）為老婆拜丈人，兄快些扶病而去！
聞 生：（聞生也笑道）不要取笑。但知己之感，小弟明日就去。
富子周：不聽見小姐，你如何肯行！
（說罷又笑。）
（聞生就留富子周小飲。）
富 生：這個算不得請媒，明日還要另喫。
聞 生：小弟豈以富貴之女動心！但感他文章知己，不得不去一拜。
富子周：明後日寒族掃墓，不得功夫奉陪，奈何？
聞 生：掃墓自是正事。但他船在何處？只要說了，便好問去。
富 生：在碼頭上。舡上有復命的牌，極好認的。
（二人又說了些閑話，飲至傍晚而散。）
（聞生歸到房中，心下想）
心下想：如今的人都是瞎子，哪裏有認得真才的，方公如此殷殷，真可謂知己。
又 想：他一見我的詩，就要把女兒許我，此老真是憐才！我雖未見他小姐的才貌，想方
公如此選擇，料也不是等閑。
（就把方公的詩文拿來看了幾首，因有筆硯在手頭，就圈點了幾句。）
（見題目上有《美人病春》的詩，因笑道）
方 公：老道學也做此風流題目。
（正翻看時，只見中間夾著一張花箋，寫得十分精楷，卻是一首回文詩。）
（聞生拿起來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 亭邊過雁塞天遙，日極晴樓倚細腰。）
（庭滿落花春寂寂，漏和寒雨夜瀟瀟。）
（青山遠共愁痕黛，綠柳纖同病態嬌。）
（瓶墜井空釵斷股，屏雲冷艷僂金銷。）
（聞生看了，不覺贊道）
不 覺：好詩，好詩！字字清秀。且看倒讀何如！
（又倒讀了兩遍，越發大喜道）
越 發：倒讀更佳，真可謂靈心妙手！
（原來這首詩是方小姐做的，因誤夾在方公的詩裏，卻被聞生翻著。）
方小姐：（道）此詩辭既秀媚，字亦婉麗，是個女人的手筆。難道是方小姐的詩？不該遺
失在內的！
又 想：莫不是老者故意要賣弄女兒的才華，故意放在裏面的？也未可知。總之如此佳句
，就是男子做的，也算得個才子，何況女人！
又 想：（又拿起來看了一回，十分愛慕）若裏是方小姐做的，若得他為妻，也不枉我一
生求凰之念。
（吟誦幾遍，恐怕夜深，就去睡了。）
１０＊＊時間： 地點：
（卻說賈有道次早起來，梳洗已畢，過來對方公說了，叫了自己跟的小廝，竟先
（到繆家來。）
（原來這繆家住在章閶門里大街上，是個暴發的財主，家裏是開絲行的，有數萬
（之富。）
（繆文甫為人刻薄臭吝，真是一文不捨的。）
（自己穿也不捨得穿，喫也不捨得喫，四季只是一領青布道袍，穿得又不像藍，
（又不像黑，直到六月裏，纔換一領粗夏布的道袍。）
（如此吝嗇，偏生好奉承勢利，窮的親戚他一鐘茶也捨不得請，若是個勢宦，就
（肯大塊拿出來。）
（兒子繆成買進了學，那些先生騙他，說令郎高才，決要中的，做的文章大圈大
（點，他就信為實然，一心要替他定個做官的丈人。）
（因與賈有道有些親，就想起方小姐來。）
（只見這一日繆文甫同著幾個鄉下人，正在那裏秤絲，賈有道走進廳來，把扇子
（在他肩頭上打了一下說道）
賈 有：文老好忙！
（繆文甫正秤著絲，不知是哪一個，口裏渾說道）
口 裏：不敢！大官。
口 裏：（回轉頭來，看見是賈有道，連忙說）原來是賈先生。得罪，得罪！
（放下布衫袖子，替賈有道唱喏。）
（就叫家人來富秤絲，自己陪賈有道坐下）
賈 有：前日小兒回來，說方老爺好個人品，又多謝你盛情，親事全仗大力！
賈 有：如今令郎在何處？
口 裏：（文甫說）在學裏。
賈 有：（忙叫來貴）你到學裏請大相公來，說方老爺那邊賈相公在此。
（小廝應諾去了。）
（不多一會，只見繆成搖搖擺擺回來，向賈有道作揖坐下。）
繆 成：（繆文甫道）你留賈相公喫飯，我去完了首尾。
賈 有：（因向賈有道說）失陪！得罪！
（竟自去了。）
繆 成：姻事何如？
賈 有：前日自你別後，我就把你的文章、人品極力稱贊，老者也有幾分肯了。不意去游
虎丘，遇著富子周，看見了一個叫聞相如的詩，就要把女兒與他起來。
繆 成：聞相如我曉得的，果然通的。舊年進學，我是第十五，他是案首。如今難道竟成
了麼？
賈 有：成雖未成。昨日富子周天殺的來拜，又十分稱贊小聞才如子建、貌似潘安，說得
老者十分動火，叫他做媒，寄了一部詩稿送他。今日又叫我去拜。你道哪處？
繆 成：（繆成出神道）如此怎了？還得你生個妙法，學生決不忘報！若破得他，學生私
下先送一百兩。
賈 有：我已有一條妙計在此。
繆 成：甚麼妙計？
賈 有：如今老者就要開船，小聞又病在家裏，不得來見。我如今拜他，日去只說他相貌
醜陋，做人輕薄。再幫襯老者幾句，叫他開了船，你就來送他一副下程，這事就
有幾分了。
繆 成：（繆成聽見道）妙極，妙極！是個好計！
（就叫來富快燙酒來。）
賈 有：慢著！我如今要往富家與小聞家去，且回來喫酒。
（二人拱手出門，繆成叮嚀道）
繆 成：在舍下專等。
（賈有道應了，竟往富子周家來，富子周上墳去了，賈有道就對他門上說）
賈 有：我賈相公是嘉興方老爺船上來的，特來回拜你家相公。
繆 成：（又拿出方公的拜帖來說）這是方老爺的名帖。方老爺因不進城，不得來回拜，
你可多拜上你相公。
賈 有：管家，你曉得聞相如家裏住在何處？
家 人：聞相如住在胥門裏，這裏，過了申衙前一直走，右手轉彎，進巷第三家。門前有
幾株柳樹，大金字牌匾便是，極好問的。
（賈有道依著家人的話。）
（一路走來，果然進得巷，有一座大牆門，門前有幾株柳樹，一個舊金字牌匾，
（寫著「尚書第」三字。）
（賈有道走進大門，只見一副對聯，寫道）
（投閑栽五柳，積德植三槐。）
家 人：（走進二門，不見有人，便叫道）接帖，接帖。
家 人：（只見裏邊走出一個半老家人來）相公何處來的？我家老爺在莊上養病，一概不
敢領帖。
賈 有：我賈相公不是拜你老爺的，我是嘉興方老爺那邊來，拜你家相公的。快些去說！
家 人：（家人接了帖子）相公廳上請坐。
（進去了一會，出來）
出 來：家相公多拜上相公，因賤恙不能起來，所以連方老爺都不曾拜得。相公寓在何處
？明日一同回拜。
賈 有：你去對相公說，我在方老爺船上，方老爺特托我來，定要見的。
（家人又進去了一會，出來）
出 來：既然如此，請相公書房裏相會罷。
（就從廳旁邊開一環洞門。）
（賈有道同著家人進去，只見一所大園。）
（花木蕭疏，亭池精雅。）
（轉過花屏來，三間小廳，面前一座牡丹臺，開得正盛。）
（賈有道先到廳上，只見上頭掛著一幅趙子昂的真跡，旁邊一副金箋對聯，寫道
（：
（ 家徒四壁，猶存司馬風流）
（腹有藏書，直擬龍門著述。）
（賈有道坐下，只見聞生從左邊出來，口裏連聲道）
口 裏：得罪，得罪。
（二人作揖坐下，賈有道舉目把聞生看時，只見生得：
（ 面如傅粉，脣似涂脂，頭帶飄巾，身穿儒服。）
（豐姿奕奕，似擲果潘郎，逸致翩翩，如雞群叔夜。）
（真是相如再世，不減張緒當年。）
（賈有道看了，心下暗驚道）
賈 有：果然生得標致！若把老方看見時，必中東床之選，不消說了。
向聞生：（因向聞生）久仰大名！前日在富子周處諷詠佳章，真今日之李杜也。敝東翁極
其心服。
聞 生：不敢。拙作俚鄙，過蒙方老先生謬加贊賞，知己之感，銘心刻骨。因抱殘恙，未
及奉拜，怎麼又勞先生遠顧！明日力疾出來，一同奉候。
賈 有：社翁既有貴恙，到不敢動勞，我輩相知，何必拘此形跡。況且舍親明日絕早就要
開舟，到不敢動勞罷。
聞 生：豈也。自然要出來奉候。
賈 有：昨日又蒙方老先生見惠佳刻，字字珠玉，真是當代作者。小弟大膽，妄加圈點在
此。
（就叫燕喜取來與賈相公看。）
（聞生之意，要賈有道看了，去對方公說他如此敬仰之意。）
（不想中了奸人之計。）
（賈有道看了，假意道）
賈 有：經老社翁一評，更加妙了。
聞 生：聞得尊作甚多，不知可以賜教一二麼？
聞 生：前偶刻一冊，正要請教。
（就叫燕喜取一冊詩稿，送與賈有道。）
（又喫了一杯茶，作別起身。）
賈 有：（賈有道一路想道）不好，不好。我只說他有病不能出來，回去說他相貌醜陋、
人物輕佻就罷了。如今他明日要來。老者一見，這事就要成了。須得另生一計方
好。
（一頭走，一頭想道）
一 頭：有了，有了。他圈點了方公的詩，拿出來我看。老方生性從來極喜歡人贊他的詩
，極惱的是人掃他的詩。我如今拿他一本，盡行抹壞，只說是小聞抹的，他請我
到書房中，被我看見袖了來。老者看了自然大怒，再從旁下他幾句火，明日若是
小聞來時，叫家人呵叱他一番。再把小聞送我的詩稿也抹壞了，只說老方涂的，
叫家人丟還他，不怕他兩家不惱。
（正想之間，已過繆家門首。）
（只見繆成正背著手，在那裏走來走去，見了賈有道，忙問道）
繆 成：小聞生得如何？
賈 有：好。
繆 成：比學生如何？
賈 有：你是極標致的了。看起他來，覺得又比你好些。
繆 成：（繆成叫道）怪哉，怪哉，我不信天地之間還有標致如我的！
老 賈：你且不要閑說，我有一條妙計在此。
（就把路上想的計，告訴了一遍。）
繆 成：（繆成拍掌道）妙計，妙計！陳平之所不如也。這位小姐聽起是學生的了。
賈 有：你且不要歡喜，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詩同筆硯來。
（二人就坐在庫房裏，一邊喫酒，一邊亂抹亂叉。）
繆 成：我又不曉得詩中之意，若是批得不時，豈不露出馬腳！我只批『不通』二字便了
。
（頃刻之間，早已批完，立起身來）
立起身：我去了。所許之物，見賜了如何？
（繆成果然取出一百兩銀子，送與賈有道。）
（賈有道接了，欣欣得意而歸。）
（正是：
（ 美色人人愛，黃金易動心。）
（一時貪念起，百計即相侵。）
（未知賈有道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富家兒當場出醜 窮秀才暗地遭秧）
（詩曰：
（ 千古無人解愛才，傷心國士幾寒灰。）
（蘇秦憔悴人多醜，張儉飄零實可哀。）
（有筆空題鸚鵡賦，無家獨上鳳凰臺。）
（悠悠行路何須問，好向花前復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