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 至 第七〇
６１＊＊時間：後來 地點：同上
（不多時，戴宗引著一個黑凜凜大漢上樓來。）
宋 江：（看見，喫了一驚，便問）院長，這大哥是誰？
戴 宗：這個是小弟身邊牢裏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
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為打死了人，逃走
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為他酒性不好，多人懼他。能使兩
把板斧，及會拳棍，現今在此牢裏勾當。
李 逵：（看著宋江問戴宗）哥哥，這黑漢子是誰？
戴 宗：（對宋江笑）押司，你看這廝恁麼麤鹵，全不識些體面。
李 逵：我問大哥，怎地是麤鹵？
戴 宗：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麤鹵，卻是甚麼
？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
李 逵：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
戴 宗：（喝）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
？
李 逵：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
，你卻笑我。
宋 江：我正是山東黑宋江。
李 逵：（拍手叫）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
（李逵撲翻身軀便拜。）
宋 江：（連忙答禮）壯士大哥請坐。
戴 宗：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喫酒。
李 逵：不耐煩小盞喫，換個大碗來篩。
宋 江：（便問）卻纔大哥為何在樓下發怒？
李 逵：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那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
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廝放對，打
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
宋 江：只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麼？
李 逵：利錢已有在這裏了，只要十兩本錢去討。
（宋江聽罷，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
宋 江：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
（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
李 逵：（接得銀子）好也！兩位哥哥只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
哥去城外喫碗酒。
宋 江：且坐一坐，吃幾碗了去。
李 逵：我去了便來。
（李逵推開簾子，下樓去了。）
戴 宗：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纔小弟正欲要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裏了。
宋 江：卻是為何？
戴 宗：這廝雖是耿直，只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喫他賺漏了這個
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的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
那裏討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
宋 江：（笑）院長尊兄何必見外，量這些銀兩，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
倒是個忠直漢子。
戴 宗：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麤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裏，但喫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
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漢，以此江州
滿城人都怕他。
宋 江：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閑翫一遭。
戴 宗：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
宋 江：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６２＊＊時間：後來 地點：街上
（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
李 逵：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
如今來到這裏，卻恨我這幾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請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
，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來，請他一請也好看。
６３＊＊時間：後來 地點：賭房
（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裏來，便去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
李 逵：（叫）把頭錢過來我博。
小張乙：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亦博。
李 逵：我要先賭這一博。
小張乙：你便傍猜也好。
李 逵：我不傍猜，只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注。
（有那一般賭的，卻待要博，被李逵擗手奪過頭錢來，便叫）
李 逵：我博兀誰？
小張乙：便博我五兩銀子。
（李逵叫一聲，肐瘩地博一個叉。）
（小張乙便拿了銀子過來，李逵叫）
李 逵：我的銀子是十兩。
小張乙：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了你這錠銀子。
李 逵：（又拿起頭錢，叫聲）快！
（肐瘩的又博個叉。）
小張乙：（笑）我叫你休搶頭錢，且歇一博，不聽我口，如今一連博上兩個叉。
李 逵：我這銀子是別人的。
小張乙：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甚麼？
李 逵：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
小張乙：說甚麼閒話？自古賭錢場上無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
（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裏喝）
李 逵：你們還我也不還？
小張乙：李大哥，你閒常最賭的直，今日如何恁麼沒出豁？
（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了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
（衫兜裏。）
李 逵：（睜起雙眼，就）老爺閒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
（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交。）
（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
（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
把 門：大郎那裏去？
（被李逵提在一邊，一腳踼開了門便走。）
６４＊＊時間：接上 地點：街上
（那夥人隨後趕將出來，都只在門前叫）
賭 客：李大哥，你恁地沒理，都搶了我們眾人的銀子去！
（只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
旁 白：（戴宗）你這廝如何卻搶擄別人財物？
李 逵：（口裏應）干你鳥事！
（李逵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著宋江。）
李 逵：（見了，惶恐滿面）哥哥休怪，鐵牛閒常只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的銀子，
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
宋 江：（大笑）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是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
還他。
（李逵只得從布衫兜裏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裏。）
（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他。）
小張乙：（接過來說）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大哥兩博
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的記了冤讎。
宋 江：你只顧將去，不要記懷。
（小張乙那裏肯。）
宋 江：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麼？
小張乙：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裏面。
宋 江：既是恁的，就與他眾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
（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
宋 江：我們和李大哥喫三杯去。
戴 宗：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跡。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則
個。
宋 江：可於城中買些餚饌之物將去。
戴 宗：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裏面賣酒。
宋 江：恁地時卻好。
６５＊＊時間：接上 地點：亭上
（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
（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著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
（琵琶亭上有十數付座頭，戴宗便揀一付乾淨座頭。
（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
（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
（酒保取過兩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
李 逵：酒把大碗來篩，不耐煩小盞價喫。
戴 宗：（喝）兄弟好村，你不要做聲，只顧喫酒便了。
宋 江：（吩咐酒保）我兩個面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面前放個大碗。
（酒保應了，下去取隻碗來，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篩酒，一面鋪下餚饌。）
李 逵：（笑）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
不枉了。
（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
（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喫了幾杯，忽然心裏想要魚辣湯喫，便問戴宗
（）
宋 江：這裏有好鮮魚麼？
戴 宗：（笑）兄長，你不見滿江都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
宋 江：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
（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
（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
宋 江：美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齊器皿。
（拿起箸來，相勸戴宗、李逵喫，自也喫了些魚，呷了幾口湯汁。）
（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裏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喫了。）
（宋江看見，忍笑不住，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箸不喫了。）
戴 宗：兄長，已定這魚醃了，不中仁兄喫。
宋 江：便是不才酒後，只愛口鮮魚湯喫，這個魚真是不甚好。
戴 宗：便是小弟也喫不得，是醃的，不中喫。
李 逵：（嚼了自碗裏魚）兩位哥哥都不喫，我替你們喫了。
（便伸手去宋江碗裏撈將過來喫了，又去戴宗碗裏也撈過來喫了，滴滴點點淋一
（桌子汁水。）
（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喫了，便叫酒保來吩咐）
宋 江：我這大哥想是肚飢，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喫，少刻一發算錢還你。
酒 保：小人這裏只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儘有。
（李逵聽了，便把魚汁擗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
戴 宗：（喝）你又做甚麼！
李 逵：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只喫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喫。
酒 保：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
宋 江：你去只顧切來，我自還錢。
（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在桌子上。）
（李逵見了，也不謙讓，大把價揸來只顧喫，撚指間把這二斤羊肉都喫了。）
宋 江：（看了）壯哉，真好漢也！
李 逵：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喫肉不強似喫魚。
戴 宗：（叫酒保來問）卻纔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醃了，不中喫。別有甚好鮮魚時
，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
酒 保：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
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
李 逵：（跳起來）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喫。
戴 宗：你休去，只央酒保去回幾尾來便了。
李 逵：船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值得甚麼！
（戴宗攔當不住，李逵一直去了。）
戴 宗：（對宋江說）兄長休怪小弟引這等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面，羞辱殺人！
宋 江：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實不假。
（兩個自在琵琶亭上笑語說話取樂。）
６６＊＊時間：後來 地點：江邊
（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繫在綠楊樹下。
（）
（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裏洗浴的。）
（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沉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
李 逵：（走到船邊，大喝）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
漁 人：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
李 逵：等甚麼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
漁 人：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那裏先拿魚與你？
（李逵見他眾人不肯拿魚，便跳上一只船去，漁人那裏攔當得住。）
６７＊＊時間：後來 地點：船上
（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顧便把竹笆篾一拔，漁人在岸上只叫得罷了。）
（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裏有一個魚在裏面。）
（原來那大江裏漁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
（住，以此船艙裏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
（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
（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
（）
（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面單繫著一條棋子布手巾兒，見那亂竹
（篙打來，兩只手一駕，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裏，一似扭蔥般都扭斷了。）
（漁人看見，盡喫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
（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兩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
６８＊＊時間：後來 地點：岸邊
（正熱鬧裏，張順從小路裏走出來，眾人看見叫）
漁 人：主人來了，這黑大漢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
張 順：甚麼黑大漢，敢如此無禮！
漁 人：（把手指）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
張 順：（搶將過去，喝）你這廝喫了豹子心大蟲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路！
（李逵也不回話，掄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
（張順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髮，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
（跌李逵。）
（張順不敵得李逵水牛般氣力，直推將開去，不能夠攏身。
（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幾拳，李逵那裏著在意裏。）
（張順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
（梁上擂鼓也似打。）
（張順怎生掙扎。）
（李逵正打哩，戴宗在背後劈腰抱住，宋江便來幫住手。）
戴 宗：（喝）使不得，使不得。
（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
（李逵便放了手，張順略得脫身，一煙走了。）
戴 宗：（埋冤李逵）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廝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
償命坐牢？
李 逵：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打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
宋 江：兄弟休要論口，拿了布衫，且去喫酒。
（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肐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
旁 白：（張順叫罵）黑殺才，今番來和你見個輸贏。
（李逵回轉頭來看。）
（張順脫得赤條條地，匾扎起一條水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
（，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髾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
（。）
張 順：（口裏大罵）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
（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輳在岸
（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罵著。）
李 逵：（也罵）好漢便上岸來。
（張順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
６９＊＊時間：接上 地點：船上
（張順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只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
（裏去了。）
（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個人也不叫罵，撇了竹篙。
（）
張 順：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
（張順把李逵肐膊拿住）
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喫些水。
（兩只腳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裏
（去。）
７０＊＊時間：接上 地點：岸邊
（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已翻在江裏，兩個只在岸上叫苦。）
（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
路 人：這黑大漢今番卻著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喫了一肚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