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一 至 第二三〇
２２１＊＊時間： 地點：（一日，道人請於水面亭報諸憲之飲。
２２２＊＊時間： 地點：
（至期，各於案頭得道人速客函，亦不知所由至。
（諸官赴宴所，道人傴僂出迎。
（既入，則空亭寂然，榻几未設，咸疑其妄。
笑 曰：（道人顧官宰曰）貧道無僮僕，煩借諸扈從，少代奔走。
（官宰共諾之。
（道人於壁上繪雙扉，以手撾之。
（內有應門者，振管而起。
（共趨覘望，則見憧憧者往來於中；屏幔床几，亦復都有。
（即有人傳送門外。
（道人命吏胥輩接列亭中，且囑勿與內人交語。
（兩相受授，惟顧而笑。
（頃刻，陳設滿亭，窮極奢麗。
（既而旨酒散馥，熱炙騰熏，皆自壁中傳遞而出。
（座客無不駭異。
（亭故背湖水，每六月時，荷花數十頃，一望無際。
（宴時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煙綠。
歎 曰：（一官偶歎曰）此日佳集，可惜無蓮花點綴！
（眾俱唯唯。
歎 曰：（少頃，一青衣吏奔白）荷葉滿塘矣！
（一座盡驚。
（推窗眺矚，果見彌望菁蔥，間以菡萏。
（轉瞬間，萬枝千朵，一齊都開，朔風吹來，荷香沁腦。
（群以為異。
（遣吏人蕩舟采蓮。
（遙見吏人入花深處；少間返棹，白手來見。
（官詰之。
歎 曰：（吏曰）小人乘舟去，見花在遠際；漸至北岸，又轉遙遙在南蕩中。
笑 曰：（道人笑曰）此幻夢之空花耳。
（無何，酒闌，荷亦凋謝；北風驟起，摧折荷蓋，無復存矣。
（濟東觀察公甚悅之，攜歸署，日與狎玩。
２２３＊＊時間： 地點：
（一日，公與客飲。
（公故有家傳良醞，每以一斗為率，不肯供浪飲。
（是日，客飲而甘之，固索傾釀。
（公堅以既盡為辭。
客 曰：（道人笑謂客曰）君必欲滿老饕，索之貧道而可。
（客請之。
（道人以壺入袖中，少刻出，遍斟座上，與公所藏更無殊別。
（盡懽始罷。
（公疑焉，入視酒瓻，則封固宛然，而空無物矣。
（心竊愧怒，執以為妖，笞之。
（杖纔加，公覺股暴痛；再加，臀肉欲裂。
（道人雖聲嘶階下，觀察已血殷坐上。
（乃止不笞，遂令去。
（道人遂離濟，不知所往。
（後有人遇於金陵，衣裝如故。
（問之，笑不語。）
（〔酒狂〕）
２２４＊＊時間： 地點：
（繆永定，江西拔貢生。
（素酗於酒，戚黨多畏避之。
（偶適族叔家。
（繆為人滑稽善謔，客與語，悅之，遂共酣飲。
（繆醉，使酒罵座，忤客。
（客怒，一座大譁。
（叔以身左右排解。
（繆謂左袒客，又益遷怒。
（叔無計，奔告其家。
（家人來，扶挾以歸。
（纔置床上，四肢盡厥。
（撫之，奄然氣盡。
（繆死，有皂帽人縶去。
（移時，至一府署，縹碧為瓦，世間無其壯麗。
（至墀下，似欲伺見官宰。
（自思我罪伊何，當是客訟鬥毆。
（回顧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問。
（然自度貢生與人角口，或無大罪。
（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訟獄者翼日早候於是堂下人紛紛藉藉，如鳥獸散。
（繆亦隨皂帽人出，更無歸著，縮首立肆簷下。
怒 曰：（皂帽人怒曰）顛酒無賴子！日將暮，各去尋眠食，而何往？
客 曰：（繆戰慄曰）我且不知何事，並未告家人，故毫無資斧，庸將焉歸？
怒 曰：（皂帽人曰）顛酒賊！若酤自啗，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顛骨子！
（繆垂首不敢聲。
怒 曰：（忽一人自戶內出，見繆，詫異曰）爾何來？
（繆視之，則其母舅。
（舅賈氏，死已數載。
（繆見之，始恍然悟其已死，心益悲懼。
怒 曰：（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
客 曰：（賈顧皂帽人曰）東靈非他，屈臨寒舍。
（二人乃入。
（賈重揖皂帽人，且囑青眼。
（俄頃，出酒食，團坐相飲。
客 曰：（賈問）舍甥何事，遂煩勾致？
怒 曰：（皂帽人曰）大王駕詣浮羅君，遇令甥顛詈，使我捽得來。
客 曰：（賈問）見王未？
怒 曰：浮羅君會花子案，駕未歸。
又 問：阿甥將得何罪？
答 言：未可知也。然大王頗怒此等輩。
（繆在側，聞二人言，觳觫汗下，盃箸不能舉。
（無何，皂帽人起，謝曰）
謝 曰：叨盛酌，已經醉矣。即以令甥相付託。駕歸，再容登訪。
（乃去。
謝 曰：（賈謂繆曰）甥別無兄弟，父母愛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訶。十六七歲時，每三盃後，喃喃尋人
疵；小不合，輒撾門裸罵。猶謂穉齒。不意別十餘年，甥了不長進。今且奈何！
（繆伏地哭，惟言悔無及。
謝 曰：（賈曳之曰）舅在此業酤，頗有小聲望，必合極力。適飲者乃東靈使者，舅常飲之酒，與舅頗
相善。大王日萬幾，亦未必便能記憶。我委曲與言，浼以私意釋甥去，或可允從。
答 言：（即又轉念曰）此事擔負頗重，非十萬不能了也。
（繆謝，銳然自任，諾之。
（繆即就舅氏宿。
（次日，皂帽人早來覘望。
答 言：（賈請間，語移時，來謂繆曰）諧矣。少頃即復來。我先罄所有，用壓契；餘待甥歸，從容湊
致之。
喜 曰：（繆喜曰）共得幾何？
喜 曰：十萬。
喜 曰：甥何處得如許？
答 言：（賈曰）只金幣錢紙百提，足矣。
喜 曰：（繆喜曰）此易辦耳。
（待將亭午，皂帽人不至。
（繆欲出市上，少遊矚。
（賈囑勿遠蕩，諾而出。
（見街里貿販，一如人間。
（至一所，棘垣峻絕，似是囹圄。
（對門一酒肆，紛紛者往來頗夥。
（肆外一帶長溪，黑潦湧動，深不見底。
（方佇足窺探，聞肆內一人呼曰）
呼 曰：繆君何來？
（繆急視之，則鄰村翁生，故十年前文字交。
（趨出握手，懽若平生。
（即就肆內小酌，各道契闊。
（繆慶幸中，又逢故知，傾懷盡釂。
（酣醉，頓忘其死，舊態復作，漸絮絮瑕疵翁。
翁 曰：數載不見，若復爾耶？
（繆素厭人道其酒德，聞翁言，益憤，擊桌頓罵。
（翁睨之，拂袖竟出。
（繆追至溪頭，捋翁帽。
怒 曰：（翁怒曰）是真妄人！
（乃推繆顛墮溪中。
（溪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穿脅脛，堅難動搖，痛徹骨腦。
（黑水半雜溲穢，隨吸入喉，更不可過。
（岸上人觀笑如堵，並無一引援者。
（時方危急，賈忽至。
（望見大驚，提攜以歸，曰）
怒 曰：爾不可為也！死猶弗悟，不足復為人！請仍從東靈受斧鑕。
怒 曰：（繆大懼，泣言）知罪矣！
乃 曰：（賈乃曰）適東靈至，候汝為券，汝乃飲蕩不歸。渠忙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緡令去；餘
者，以旬盡為期。子歸，宜急措置，夜於村外曠莽中，呼舅名焚之，此願可結也。
（繆悉應之。
（乃促之行。
（送之郊外，又囑曰）
囑 曰：必勿食言累我。
（乃示途令歸。
（時繆已僵臥三日，家人謂其醉死，而鼻氣隱隱如懸絲。
（是日蘇，大嘔，嘔出黑瀋數斗，臭不可聞。
（吐已，汗溼裀褥，身始涼爽。
（告家人以異。
（旋覺刺處痛腫，隔夜成瘡，猶幸不大潰腐。
（十日漸能杖行。
（家人共乞償冥負。
（繆計所費，非數金不能辦，頗生吝惜，曰）
囑 曰：曩或醉夢之幻境耳。縱其不然，伊以私釋我，何敢復使冥主知？
（家人勸之，不聽。
（然心惕惕然，不敢復縱飲。
（里黨咸喜其進德，稍稍與共酌。
（年餘，冥報漸忘，志漸肆，故狀亦漸萌。
２２５＊＊時間： 地點：
（一日，飲於子姓之家，又罵主人座。
（主人擯斥出，闔戶逕去。
（繆噪踰時，其子方知，將扶而歸。
（入室，面壁長跪，自投無數，曰）
囑 曰：便償爾負！便償爾負！
（言已，仆地。
（視之，氣已絕矣。）
（〔卷五〕）
（〔鴉頭〕）
２２６＊＊時間： 地點：
（諸生王文，東昌人。
（少誠篤。
（薄遊於楚，過六河，休於旅舍，閒步門外。
（遇里戚趙東樓，大賈也，常數年不歸。
（見王，相執甚懽，便邀臨存。
（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卻步。
（趙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
（趙具酒饌，話溫涼。
王 問：此何處所？
答 云：此是小勾欄。余因久客，暫假床寢。
（話間，妮子頻來出入。
（王跼促不安，離席告別。
（趙強捉令坐。
（俄，見一少女經門外過，望見王，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度嫻婉，實神仙也。
（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
便 問：麗者何人？
答 云：（趙曰）此媼次女，小字鴉頭，年十四矣。纏頭者屢以重金啗媼，女執不願，致母鞭楚，女以
齒穉哀免，今尚待聘耳。
（王聞言俯首，默然癡坐，酬應悉乖。
答 云：（趙戲之曰）君倘垂意，當作冰斧。
便 問：（王憮然曰）此念所不敢存。
（然日向夕，絕不言去。
（趙又戲請之。
王 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
（趙知女性激烈，必當不允，故許以十金為助。
（王拜謝趨出，罄貲而至，得五數，強趙致媼。
（媼果少之。
母 曰：（鴉頭言於母曰）母日責我不作錢樹子，今請得如母所願。我初學作人，報母有日，勿以區區
放卻財神去。
（媼以女性拗執，但得允從，即甚懽喜。
（遂諾之，使婢邀王郎。
（趙難中悔，加金付媼。
（王與女懽愛甚至。
（既，謂王曰）
王 曰：妾煙花下流，不堪匹敵；既蒙繾綣，義即至重。君傾囊博此一宵懽，明日如何？
（王泫然悲哽。
女 曰：勿悲。妾委風塵，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可託如君者。請以宵遁。
（王喜，遽起；女亦起。
（聽譙鼓已三下矣。
（女急易男裝，草草偕出，叩主人扉。
（王故從雙衛，託以急務，命僕便發。
（女以符繫僕股並驢耳上，縱轡極馳，目不容啟，耳後但聞風鳴；平明，至漢江口，稅屋而止
（。
（王驚其異。
女 曰：言之，得無懼乎？妾非人，狐耳。母貪淫，日遭虐遇，心所積懣。今幸脫苦海。百里外，即非
所知，可幸無恙。
女 曰：（王略無疑貳，從容曰）室對芙蓉，家徒四壁，實難自慰，恐終見棄置。
女 曰：何為此慮。今市貨皆可居，三數口，淡薄亦可自給。可鬻驢子作貲本。
（王如言，即門前設小肆，王與僕人躬同操作，賣酒販漿其中。
（女作披肩，刺荷囊，日獲贏餘，飲膳甚優。
（積年餘，漸能蓄婢媼。
（王自是不著犢鼻，但課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
女 曰：今夜合有難作，奈何！
（王問之。
女 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見凌逼。若遣姊來，吾無憂；恐母自至耳。
女 曰：（夜已央，自慶曰）不妨，阿姊來矣。
（居無何，妮子排闥入。
（女笑逆之。
罵 曰：（妮子罵曰）婢子不羞，隨人逃匿！老母令我縛去。
（即出索子縶女頸。
怒 曰：（女怒曰）從一者得何罪？
（妮子益忿，捽女斷衿。
（家中婢媼皆集。
（妮子懼，奔出。
女 曰：姊歸，母必自至。大禍不遠，可速作計。
（乃急辦裝，將更播遷。
（媼忽掩入，怒容可掬，曰）
女 曰：我故知婢子無禮，須自來也！
（女迎跪哀啼。
（媼不言，揪髮提去。
（王徘徊愴惻，眠食都廢。
（急詣六河，翼得賄贖。
（至則門庭如故，人物已非。
（問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
（悼喪而返。
（於是俵散客旅，囊貲東歸。
（後數年，偶入燕都，過育嬰堂，見一兒，七八歲。
（僕人怪似其主，反復凝注之。
王 問：看兒何說？
（僕笑以對，王亦笑。
（細視兒，風度磊落。
（自念乏嗣，因其肖己，愛而贖之。
（詰其名，自稱王孜。
王 曰：子棄之襁褓，何知姓氏？
王 曰：本師嘗言，得我時，胸前有字，書山東王文之子。
駭 曰：（王大駭曰）我即王文，烏得有子？
（念必同己姓名者。
（心竊喜，甚愛惜之。
（及歸，見者不問而知為王生子。
（孜漸長，孔武有力，喜田獵，不務生產，樂鬥好殺；王亦不能箝制之。
（又自言能見鬼狐，悉不之信。
（會里中有患狐者，請孜往覘之。
（至則指狐隱處，令數人隨指處擊之，即聞狐鳴，毛血交落，自是遂安。
（由是人益異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趙東樓，巾袍不整，形色枯黯。
（驚問所來。
（趙慘然請間。
（王乃偕歸，命酒。
驚 問：（趙曰）媼得鴉頭，橫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奪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棄諸
曲巷；聞在育嬰堂，想已長成。此君遺體也。
駭 曰：（王出涕曰）天幸孽兒已歸。
（因述本末。
驚 問：君何落拓至此？
歎 曰：今而知青樓之好，不可過認真也。夫何言！
（先是，媼北徙，趙以負販從之。
（貨重難遷者，悉以賤售。
（途中腳直供億，煩費不貲，因大虧損。
（妮子索取尤奢。
（數年，萬金蕩然。
（媼見床頭金盡，旦夕加白眼。
（妮子漸寄貴家宿，恆數夕不歸。
（趙憤激不可耐，然無奈之。
（適媼他出，鴉頭自窗中呼趙曰）
驚 問：勾欄中原無情好，所綢繆者，錢耳。君依戀不去，將掇奇禍。
（趙懼，如夢初醒。
（臨行，竊往視女。
（女授書使達王，趙乃歸。
（因以此情為王述之。
（即出鴉頭書。
驚 問：（書云）知孜兒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難，東樓君自能緬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
，暗無天日，鞭創裂膚，飢火煎心，易一晨昏，如歷年歲。君如不忘漢上雪夜單衾，迭互煖抱
時，當與兒謀，必能脫妾於厄。母姊雖忍，要是骨肉，但囑勿致傷殘，是所願耳。
（王讀之，泣不自禁。
（以金帛贈趙而去。
（時孜年十八矣，王為述前後，因示母書。
（孜怒眥欲裂，即日赴都，詢吳媼居，則車馬方盈。
（孜直入，妮子方與湖客飲，望見孜，愕立變色。
（孜驟進殺之。
（賓客大駭，以為寇。
（及視女尸，已化為狐。
（孜持刃逕入。
（見媼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門，媼忽不見。
（孜四顧，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貫心而墮，遂決其首。
（尋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聲。
（母問媼，曰）
歎 曰：已誅之。
驚 問：（母怨曰）兒何不聽吾言！
（命持葬郊野。
（孜偽諾之，剝其皮而藏之。
（檢媼箱篋，盡卷金貲，奉母而歸。
（夫婦重諧，悲喜交至。
驚 問：（既問吳媼，孜言）在吾囊中。
（驚問之，出兩革以獻。
（母怒，罵曰）
罵 曰：忤逆兒！何得此為！
（號慟自撾，轉側欲死。
（王極力撫慰，叱兒瘞革。
罵 曰：（孜忿曰）今得安樂所，頓忘撻楚耶？
（母益怒，啼不止。
（孜葬皮反報，始稍釋。
（王自女歸，家益盛。
（心德趙，報以巨金。
（趙始知媼母子皆狐也。
（孜承奉甚孝；然誤觸之，則惡聲暴吼。
王 曰：（女謂王曰）兒有拗筋，不刺去之，終當殺人傾產。
（夜伺孜睡，潛縶其手足。
王 曰：（孜醒曰）我無罪。
母 曰：將醫爾虐，其勿苦。
（孜大叫，轉側不可開。
（女以巨針刺踝骨側，深三四分許，用刀掘斷，崩然有聲；又於肘間腦際並如之。
（已乃釋縛，拍令安臥。
（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
泣 曰：兒早夜憶昔所行，都非人類！
（父母大喜。
（從此溫和如處女，鄉里賢之。）
（〔封三娘〕）
２２７＊＊時間： 地點：
（范十一娘，
城祭酒之女。（少豔美，騷雅尤絕。
（父母鐘愛之，求聘者輒令自擇；女恆少可。
（會上元日，水月寺中諸尼，作「盂蘭盆會」。
（是日，游女如雲，女亦詣之。
（方隨喜間，一女子步趨相從，屢望顏色，似欲有言。
（審視之，二八絕代姝也。
（悅而好之，轉用盼注。
笑 曰：（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
答 曰：然。
子 曰：（女子曰）久聞芳名，人言果不虛謬。
（十一娘亦審里居。
答 言：（女答言）妾封氏，第三，近在鄰村。
（把臂歡笑，詞致溫婉，於是大相愛悅，依戀不捨。
答 言：（十一娘問）何無伴侶？
子 曰：父母早世，家中止一老嫗，留守門戶，故不得來。
（十一娘將歸，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過從。
封 曰：娘子朱門繡戶，妾素無葭莩親，慮致譏嫌。
（十一娘固邀之。
封 曰：（答）俟異日。
（十一娘乃脫金釵一股贈之，封亦摘髻上綠簪為報。
（十一娘既歸，傾想殊切。
（出所贈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識，甚異之。
（日望其來，悵然遂病。
（父母訊得故，使人於近村諮訪，並無知者。
（時值重九，十一娘羸頓無聊，倩侍兒強扶窺園，設褥東籬下。
（忽一女子攀垣來窺，覘之，則封女也。
呼 曰：接我以力？
（侍兒從之，驀然遂下。
（十一娘驚喜，頓起，曳坐褥間，責其負約，且問所來。
答 云：妾家去此尚遠，時來舅家作耍。前言近村者，緣舅家耳。別後懸思頗苦；然貧賤者與貴人交，
足未登門，先懷慚怍，恐為婢僕下眼覷，是以不果來。適經牆外過，聞女子語，便一攀望，冀
是小姐，今果如願。
（十一娘因述病源。
（封泣下如雨，因曰）
因 曰：妾來當須秘密。造言生事者，飛短流長，所不堪受。
（十一娘諾。
（偕歸同榻，快與傾懷。
（病尋愈。
（訂為姊妹，衣服履舄，輒互易著。
（見人來，則隱匿夾幙間。
（積五六月，公及夫人頗聞之。
２２８＊＊時間： 地點：
（一日，兩人方對弈，夫人掩入。
（諦視，驚曰）
驚 曰：真吾兒友也！
因 曰：（因謂十一娘）閨中有良友，我兩人所歡，胡不早白？
（十一娘因達封意。
因 曰：（夫人顧謂三娘曰）伴吾兒，極所忻慰，何昧之？
（封羞暈滿頰，默然拈帶而已。
（夫人去，封乃告別。
（十一娘苦留之，乃止。
（一夕，自門外匆皇奔入，泣曰）
泣 曰：我固謂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
（驚問之。
泣 曰：適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橫來相干，幸而得逃。如此，復何面目！
（十一娘細詰形貌，謝曰）
謝 曰：勿須怪，此妾癡兄。會告夫人，杖責之。
（封堅辭欲去。
（十一娘請待天曙。
封 曰：舅家咫尺，但須以梯度我過牆耳。
（十一娘知不可留，使兩婢踰垣送之。
（行半里許，辭謝自去。
（婢返，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儷。
（後數月，婢以故至東村，暮歸，遇封女從老嫗來。
（婢喜，拜問。
（封亦惻惻，訊十一娘興居。
封 曰：（婢捉袂曰）三姑過我。我家姑姑盼欲死！
封 曰：我亦思之，但不樂使家人知。歸啟園門，我自至。
（婢歸告十一娘；十一娘喜，從其言，則封已在園中矣。
（相見，各道間闊，綿綿不寐。
封 曰：（視婢子眠熟，乃起，移與十一娘同枕，私語曰）妾固知娘子未字。以才色門地，何患無貴介
婿；然紈袴兒敖不足數。如欲得佳耦，請無以貧富論。
（十一娘然之。
封 曰：舊年邂逅處，今復作道場，明日再煩一往，當令見一如意郎君。妾少讀相人書，頗不參差。
（昧爽，封即去，約俟蘭若。
（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
（眺覽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車。
（攜手出門，見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飾，而容儀俊偉。
封 曰：（封潛指曰）此翰苑才也。
（十一娘略睨之。
封 曰：（封別曰）娘子先歸，我即繼至。
（入暮，果至，曰）
封 曰：我適物色甚詳，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
（十一娘知其貧，不以為可。
封 曰：娘子何亦墮世情哉！此人苟長貧賤者，余當抉眸子，不復相天下士矣。
謝 曰：（十一娘曰）且為奈何？
封 曰：願得一物，持與訂盟。
謝 曰：（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
封 曰：妾此為，正恐其不遂耳。志若堅，生死何可奪也？
（十一娘必不可。
封 曰：娘子姻緣已動，而魔劫未消。所以故，來報前好耳。請即別，即以所贈金鳳釵，矯命贈之。
（十一娘方謀更商，封已出門去。
（時孟生貧而多才，意將擇耦，故十八猶未聘也。
（是日，忽睹兩豔，歸涉冥想。
（一更向盡，封三娘款門而入。
（燭之，識為日中所見。
（喜致詰問。
封 曰：妾封氏，范氏十一娘之女伴也。
（生大悅，不暇細審，遽前擁抱。
封 曰：（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願締永好，請倩冰也。
（生愕然不信。
（封乃以釵示生。
封 曰：（生喜不自已，矢曰）勞眷注若此，僕不得十一娘，寧終鰥耳。
（封遂去。
（生詰旦，浼鄰媼詣范夫人。
（夫人貧之，竟不商女，立便卻去。
（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怨封之誤己也；而金釵難返，只須以死矢之。
（又數日，有某紳為子求婚，恐不諧，浼邑宰作伐。
（時某方居權要，范公心畏之。
（以問十一娘，十一娘不樂。
（母詰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淚。
（使人潛告夫人：非孟生，死不嫁！公聞，益怒，竟許某紳家。
（且疑十一娘有私意於生，遂涓吉速成禮。
（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臥。
（至親迎之前夕，忽起，攬鏡自妝。
（夫人竊喜。
封 曰：（俄侍女奔白）小姐自經！
（舉宅驚涕，痛悔無所復及。
（三日遂葬。
（孟生自鄰媼反命，憤恨欲絕。
（然遙遙探訪，妄冀復挽。
（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燒，萬慮俱斷矣。
２２９＊＊時間： 地點：
（未幾，聞玉葬香埋，懎然悲喪，恨不從麗人俱死。
（向晚出門，意將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
（歘有一人來，近之，則封三娘。
生 曰：（向生曰）喜姻好可就矣。
封 曰：（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
封 曰：我所謂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喚家人發冢，我有異藥，能令蘇。
（生從之，發墓破棺，復掩其穴。
（生自負尸，與三娘俱歸，置榻上；投以藥，踰時而蘇。
（顧見三娘，問）
驚 問：此何所？
生 曰：（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
（因告以故，始如夢醒。
（封懼漏洩，相將去五十里，避匿山村。
（封欲辭去，十一娘泣留作伴，使別院居。
（因貨殉葬之飾，用為資度，亦稱小有。
（封每遇生來，輒走避。
生 曰：（十一娘從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終無百年聚。計不如效英、皇。
封 曰：妾少得異訣，吐納可以長生，故不願嫁耳。
笑 曰：（十一娘笑曰）世傳養生術，汗牛充棟，行而效者誰也？
封 曰：妾所得非人所知。世傳並非真訣，惟華陀五禽圖差為不妄。凡修煉家無非欲血氣流通耳，若得
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驗耶？
（十一娘陰與生謀，使偽為遠出者。
（入夜，強勸以酒；既醉，生潛入污之。
封 曰：（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當升第一天。今墮奸謀，命耳！
（乃起告辭。
（十一娘告以誠意而哀謝之。
封 曰：實相告：我乃狐也。緣瞻麗容，忽生愛慕，如繭自纏，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
再留，則魔更生，無底止矣。娘子福澤正遠，珍重自愛。
（言已而逝。
（夫妻驚歎久之。
（逾年，生鄉、會果捷，官翰林。
（投刺謁范公，公愧悔不見。
（固請之，乃見。
（生入，執子婿禮，伏拜甚恭。
（公愧怒，疑生儇薄。
（生請間，具道情事。
（公不深信；使人探諸其家，方大驚喜。
（陰戒勿宣，懼有禍變。
（又二年，某紳以關節發覺，父子充遼海軍，十一娘始歸寧焉。）
（〔狐夢〕）
２３０＊＊時間： 地點：
（余友畢怡庵，倜儻不群，豪縱自喜。
（貌豐肥，多髭。
（士林知名。
（嘗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別業，休憩樓上。
（傳言樓中故多狐。
（畢每讀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
（因於樓上，攝想凝思。
（既而歸齋，日已寖暮。
（時暑月燠熱，當戶而寢。
（睡中有人搖之。
（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不惑，而風雅猶存。
（畢驚起，問其誰何。
笑 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
（畢聞而喜，投以嘲謔。
笑 曰：（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漸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明宵，無寓人於室
，當即來。
（言已而去。
（至夜，焚香坐伺。
（婦果攜女至。
（態度嫻婉，曠世無匹。
謂女曰：（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即須留止。明旦早歸，勿貪睡也。
（畢與握手入幃，款曲備至。
（事已，笑曰）
笑 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
（未明即去。
（既夕自來，曰）
笑 曰：姊妹輩將為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
驚 問：何所？
笑 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遠也。
（畢果候之。
（良久不至，身漸倦惰。
笑 曰：（纔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
（乃握手而行。
（奄至一處，有大院落。
（直上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
（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妝絕美。
笑 曰：（斂衽稱賀已，將踐席，婢入白）二娘子至。
（見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
女 曰：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
（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
女 曰：（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為戲，妹畏人數脅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嫁
僬僥國小王子。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
笑 曰：（大娘笑曰）無怪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直爾憨跳！
（頃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懽。
（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一二，雛髮未燥，而豔媚入骨。
笑 曰：（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
（因提抱膝頭，取肴果餌之。
（移時，轉置二娘懷中，曰）
笑 曰：壓我脛股酸痛！
女 曰：（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丈，姊丈故壯偉，肥膝耐坐。
（乃捉置畢懷。
（入懷香耎，輕若無人。
（畢抱與同杯飲。
女 曰：（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姊夫所笑。
（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貓，貓戛然鳴。
女 曰：（大娘曰）尚不拋卻，抱走蚤蝨矣！
笑 曰：（二娘曰）請以貍奴為令，執箸交傳，鳴處則飲。
（眾如其教。
（至畢輒鳴。
（畢故豪飲，連舉數觥。
（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因大喧笑。
笑 曰：（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煞郎君，恐三姊怨人。
（小女郎乃抱貓去。
（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
（視髻僅容升許；然飲之，覺有數斗之多。
（比乾視之，則荷蓋也。
（二娘亦欲相酬。
（畢辭不勝灑。
笑 曰：（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於彈丸，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
（畢視之，一吸可盡；接吸百口，更無乾時。
（女在傍以小蓮杯易合子去，曰）
笑 曰：勿為奸人所弄。
（置合案上，則一巨缽。
笑 曰：（二娘曰）何預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
（畢持杯向口立盡。
（把之膩軟；審之，非杯，乃羅襪一鉤，襯飾工絕。
罵 曰：（二娘奪罵曰）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道足冷冰也！
（遂起，入室易舄。
（女約畢離席告別。
（女送出村，使畢自歸。
（瞥然醒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酒氣猶濃，異之。
（至暮，女來，曰）
罵 曰：昨宵未醉死耶？
笑 曰：（畢言）方疑是夢。
女 曰：姊妹怖君狂譟，故託之夢，實非夢也。
（女每與畢弈，畢輒負。
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著；今視之，只平平耳。
（畢求指誨。
女 曰：弈之為術，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有異。
（居數月，畢覺稍進。
（女試之，笑曰）
笑 曰：尚未，尚未。
（畢出與所嘗共弈者游，則人覺其異，咸奇之。
（畢為人坦直，胸無宿物，微洩之。
笑 曰：（女已知，責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屢囑慎密，何尚爾爾！
（怫然欲去。
（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寖疏矣。
（積年餘，一夕來，兀坐相向。
（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
（悵然良久，曰）
笑 曰：君視我孰如青鳳？
笑 曰：殆過之。
笑 曰：我自慚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
女 曰：（畢曰）夙有此志；曩遵舊囑，故秘之。
女 曰：向為是囑，今已將別，復何諱？
驚 問：何往？
女 曰：妾與四妹妹為西王母徵作花鳥使，不復得來。曩有姊行，與君家叔兄，臨別已產二女，今尚未
醮；妾與君幸無所累。
（畢求贈言，曰）
女 曰：盛氣平，過自寡。
女 曰：（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
（至里許，灑涕分手，曰）
女 曰：彼此有志，未必無會期也。
（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細述其異。
女 曰：（余曰）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
（遂志之。）
（〔章阿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