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 至 第一八〇
１７１＊＊時間：接上 地點：茶棚
（王子謹把白太尊讓到茶棚小坐，白公問道，）
白太尊：鐵君走了沒有？
子 謹：尚未。因等大人來到，恐有話說。卑職適才在鐵公處來。
白太尊：（點點頭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剛君疑心。
（吃了一口茶，縣裡預備的轎子執事早已齊備，白公便坐了轎子，到縣署去。）
１７２＊＊時間：白天 地點：西花廳
（王子謹和白太尊進得署去，在西花廳坐下。
（剛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太尊進來，就上手本請見。
（剛弼一一訴說，頗有得意之色，說道，）
剛 弼：宮保來函，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此案情形，據卑職看來已成鐵案，決無疑義。但此魏老頗有錢
文，送卑職一千銀子，卑職未收，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聽說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
得了他許多銀子，送信給宮保的。
白太尊：還有這等事。
剛 弼：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當時就買了個妓女，還在城外住著。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還要
謝他幾千銀子呢，所以這郎中不走，專等謝儀。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訊出此人贓證，又
多添一層憑據了。
白太尊：老哥所見甚是。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看過一遍，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再作道理。或者竟照
老哥的斷法，也未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見。像老哥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
利。兄弟資質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是萬幸了。
１７３＊＊時間：白天（第二天） 地點：縣衙大堂
（第二天已牌時分，白太尊、王子謹、剛弼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
（白太尊舉了紅筆，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
（差人將賈幹帶到，當堂跪下。）
白太尊：你叫賈幹？
賈 幹：是。
白太尊：今年十幾歲了？
賈 幹：十六歲了。
白太尊：是死者賈志的親生，還是承繼？
賈 幹：本是嫡堂的姪兒，過房承繼的。
白太尊：是幾時承繼的？
賈 幹：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殮，無人成服，由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
白太尊：縣官相驗的時候，你已經過來了沒有？
賈 幹：已經過來了。
白太尊：入殮的時候，你親視含殮了沒有？
賈 幹：親視含殮的。
白太尊：死人臨入殮時，臉上是什麼顏色？
賈 幹：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樣。
白太尊：有青紫斑沒有？
賈 幹：沒有看見。
白太尊：骨節僵硬不僵硬？
賈 幹：並不僵硬。
白太尊：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無熱氣？
賈 幹：有人摸的，說沒有熱氣了。
白太尊：月餅裡有砒霜，是幾時知道的？
賈 幹：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
白太尊：是誰看出來的？
賈 幹：是姐姐看出來的。
白太尊：你姐姐何以知道里頭有砒霜？
賈 幹：本不知道里頭有砒霜，因疑心月餅裡有毛病，所以揭開來細看。見有粉紅點點毛，就托出問人。
有人說是砒霜，就找藥店人來細瞧，也說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太尊：知道了。下去！
白太尊：（又用硃筆一點）傳四美齋來。
（差人帶上四美齋店主。）
白太尊：你叫什麼？你是四美齋的什麼人？
四美齋：小人叫王輔庭，在四美齋掌櫃。
白太尊：魏家定做月餅，共做了多少斤？
四美齋：做了二十斤。
白太尊：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
四美齋：是。
白太尊：做二十斤，就將將的不多不少嗎？
四美齋：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個。
白太尊：他定做的月餅，是一種餡子？是兩種餡子？
四美齋：一種，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
白太尊：你們店裡賣的是幾種餡子？
四美齋：好幾種呢。
白太尊：有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沒有？
四美齋：也有。
白太尊：你們店裡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
四美齋：是他家的好點。
白太尊：好處在什麼地方？
四美齋：小人也不知道，聽做月餅的司務說，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
白太尊：然則你店裡司務先嘗過的，不覺得有毒嗎？
四美齋：不覺得。
白太尊：知道了。下去！
白太尊：（又將硃筆一點）帶魏謙。
（魏老兒走上來，連連磕頭說，）
魏老兒：大人哪！冤枉喲！
白太尊：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你聽我問你的話！我不問你的話，不許你說！
差 人：（大聲）嗄。
白太尊：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
魏老兒：二十斤。
白太尊：你送了賈家多少斤？
魏老兒：八斤。
白太尊：還送了別人家沒有？
魏老兒：送了小兒子的丈人家四斤。
白太尊：其餘的八斤呢？
魏老兒：自己家裡人吃了。
白太尊：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裡的沒有？
魏老兒：家裡人人都分的，現在同了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
白太尊：（向差人說）查一查，有幾個人跟魏謙來的，都傳上堂來。
（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兩個中年漢子，都跪下。）
王差人：（回稟道）這是魏家的一個管事、兩個長工。
白太尊：你們都吃月餅麼？
魏家人：（同聲答道）都吃的。
白太尊：每人吃了幾個，都說出來。
管事的：分了四個，吃了兩個，還剩兩個。
長 工：每人分了兩個，當天都吃完了。
白太尊：（問管事的）還剩的兩個月餅，是幾時又吃的？
管事的：還沒有吃就出了這件案子，說是月餅有毒，所以就沒敢再吃，留著做個見證。
白太尊：好，帶來了沒有？
管事的：帶來，在底下呢。
白太尊：很好。（叫差人同管事的取來）魏謙同長工全下去罷。
白太尊：（又問書吏）前日有砒霜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
書 吏：呈案在庫。
白太尊：提出來。
（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並那兩個月餅，都呈上堂來，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
（白太尊傳四美齋王輔庭，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送剛弼、王子謹二公看。）
白太尊：這兩起月餅，皮色確是一樣，二公以為何如？
剛 弼：（王子謹皆連忙欠身答應著）是。
１７４＊＊時間：接上 地點：縣衙大堂
（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白太尊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叫他驗看。）
白太尊：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
四美齋：（仔細看了看）一點不錯，就是我家定做的。
白太尊：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
（白太尊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仔細看了，對剛弼道，）
白太尊：聖慕兄，請仔細看看。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餡
子裡的，自然同別物黏合一氣。你看這砒顯係後加入的，與別物絕不黏合。
剛 弼：是。
白太尊：況四美齋供明，只有一種餡子。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除加砒霜外，確係表裡皆同。既是一樣
餡子，別人吃了不死，則賈家之死不由月餅可知。若是有湯水之物，還可將毒藥後加入內。月餅
之為物，面皮乾硬，斷無加入之理。二公以為何如？
剛 弼：（欠身道）是。
白太尊：月餅中既無毒藥，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結了案。
子 謹：（應了一聲）是。
（剛弼心中甚為難過，卻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好隨著也答應了一聲，）
剛 弼：是。
白太尊：帶魏氏父女上堂。
（差人帶魏氏父女上堂，魏氏父女跪下。）
白太尊：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你們父女無罪，可以具結了案，回家去罷。
（魏老兒磕了幾個頭去了。
（白太尊又叫帶賈幹上來。
（賈幹上得堂來，白太尊問道，）
白太尊：賈幹，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就該細心研究，這十三個人怎樣死的。自己沒有法子，也該請
教別人。為甚的把月餅裡加進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壞人挑唆你。從實招來，是誰教你誣告
的？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條嗎？
（賈幹慌忙磕頭，嚇的只格格價抖，帶哭說道，）
賈 幹：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餅裡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其餘概不知道。
白太尊：依你這麼說起來，非傳你姐姐到堂，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
（賈幹只是磕頭。）
白太尊：（大笑道）你幸兒遇見的是我，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這月餅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該鬧得
天翻地覆了。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你回去告訴你姐姐，說本府說的，這砒霜一定是
後加進去的。是誰加進去的，我暫時尚不忙著追究呢！
賈 幹：（連連磕頭道）聽憑大人天斷。
白太尊：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是個大大的疑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因此，加砒霜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
了，你的意下何如？
賈 幹：（連連磕頭道）聽憑大人天斷。
白太尊：既是如此，叫他具結，聽憑替他查案。（又喝道）你再胡鬧，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霜誣控的案子
了！
賈 幹：（連說）不敢，不敢！
（賈幹下堂去了。）
白太尊：（對王子謹道）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
子 謹：有個許亮還好。
白太尊：傳上來。
（許亮走到公案前跪下。）
許 亮：差人許亮叩頭。
白太尊：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條命案是否服毒，有甚麼別樣案情？限一個月報命，不許你用一
點官差的力量。你若借此招搖撞騙，可要置你於死的！
許 亮：（叩頭道）不敢。
１７５＊＊時間：接上 地點：縣衙大堂
（王子謹標了牌票，交給許亮。）
白太尊：所有以前一切人證，無庸取保，全行釋放。
（隨手翻案，檢出魏老兒筆據兩紙。）
白太尊：再傳魏老兒上來。
（差人帶魏老兒上堂，魏老兒跪下。）
白太尊：魏謙，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你要不要？
魏老兒：職員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銀子聽憑大人發落。
白太尊：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這一千銀票，本府卻要借用，卻不是我用，暫且存庫，仍為查賈家這案，
不得不先用資斧。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了撫台，仍舊還你。
魏老兒：（連說）情願，情願。
（魏老兒當下將筆據收好，下堂去了。
（白太尊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
白太尊：（回頭笑向剛弼道）聖慕兄，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
剛 弼：（連稱）不敢不敢。
（於是擊鼓退堂。）
１７６＊＊時間：接上 地點：西花廳
（白太尊退至西花廳，跨進門檻，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正鐺鐺的敲了十二下。）
子 謹：（跟了進來）請大人寬衣用飯罷。
白太尊：不忙。（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二位且請坐一坐，兄弟還有話說。（向剛弼道）這案兄弟斷得有
理沒理？
剛 弼：大人明斷，自是不會錯的。只是卑職總不明白，這魏家既無短處，為什麼肯花錢呢？卑職一生就
沒有送過人一個錢。
白太尊：（呵呵大笑道）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台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全是見錢眼開的喲。
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
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於魏家花
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不足為怪也。（又向王子謹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以差個人拿我們兩
個名片，請鐵公進來坐坐罷。（又笑向剛弼道）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就是你才說的那個賣藥郎
中。姓鐵，名英，號補殘，是個肝膽男子，學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易，從不肯輕慢人的。
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
剛 弼：莫非就是省中傳的老殘、老殘，就是他嗎？
白太尊：可不是呢！
剛 弼：聽人傳說，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替他捐官，保舉他。他不要，半夜裡逃走了的，就是他嗎？
白太尊：豈敢。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
剛 弼：（紅脹了臉道）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此人久聞其名，只是沒有見過。
子 謹：（又起身道）大人請更衣罷。
白太尊：大家換了衣服，好開懷暢飲。
１７７＊＊時間：接上 地點：西花廳
（王子謹、剛弼二公退回本屋，換了衣服，仍到西花廳。
（恰好老殘也到，先替子謹作了一個揖，然後替白太尊、剛弼各人作了一揖，
（讓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太尊作陪。）
老 殘：如此大案，半個時辰了結，子壽先生，何其神速！
白太尊：豈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過了。後半截的難題目，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
老 殘：這話從那裡說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爺，我又不是小的衙役，關我甚事呢？
白太尊：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
老 殘：我寫的，應該見死不救嗎？
白太尊：是了！未死的應該救，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你想，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
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
老 殘：（笑道）我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難，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再標一張牌
票，我就去。
（說著，飯已擺好。）
子 謹：請用飯罷。
白太尊：黃人瑞不也在這裡麼？為甚不請過來？
子 謹：已請去了。
（黃人瑞走進來作了一遍揖。
（王子謹提了酒壺，）
白太尊：自然補公首坐。
老 殘：我斷不能占。
（大家讓了一回，老殘坐了首座，白太尊二座。）
白太尊：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你先取去應用。如其不足，子謹兄可代為籌畫。不必惜費，總要破案為第
一要義。
老 殘：銀子可以不必，我省城裡四百銀子已經取來，正要還子謹兄呢！不如先墊著用。如果案子查得出
呢，再向老張討還。如查不出，我自遠走高飛，不在此地獻醜了。
白太尊：那也使得，只是要用便來取，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
老 殘：是了。
１７８＊＊時間：下午 地點：店裡
（ 〔第十九回 齊東村重搖鐵串鈴 濟南府巧設金錢套〕）
（老殘在房中踱來踱去。）
店家丙：（走進來）縣裡有個差人許亮求見。
老 殘：叫他進來。
（許亮進來，打了個千兒，上前回道，）
許 亮：請大老爺的示：還是許亮在這裡伺候老爺的吩咐，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裡去？縣裡一千銀子已撥出
來了，也得請示：還是送到此地來，還是存在莊上聽用？
老 殘：銀子還用不著，存在莊上罷。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服毒一定是不錯的，只不是尋常毒藥。骨
節不硬、顏色不變，這兩節最關緊要。我恐怕是西洋甚麼藥，怕是『印度草』等類的東西。
許 亮：還有這等東西。
老 殘：我明日先到省城裡去，有個中西大藥房，我去調查一次。你卻先到齊東村去，暗地裡一查，有同
洋人來往的人沒有。能查出這個毒藥來歷，就有意思了。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
許 亮：小的有個兄弟叫許明，現在帶來，就叫他伺候老爺。有什麼事，他人頭兒也很熟，吩咐了，就好
辦的了。
老 殘：（點頭說）甚好。
（許亮朝外招手，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搶前打了一個千兒。）
許 亮：這是小的兄弟許明。（就對許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這裡伺候鐵大老爺罷。求見姨太太。
（老殘揭簾一看，翠環正靠著窗坐著，即叫二人見了，各人請了一安，翠環回了兩拂。
（許亮即帶了許明，回家去了。）
１７９＊＊時間：晚上 地點：店裡
（黃人瑞走進來，）
黃人瑞：我前兩天本要走的，因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謹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進省銷
差去了。
老 殘：我也要進省去呢！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二則也要把這個累贅安插一個地方，我
脫開身子，好辦事。
黃人瑞：我公館裡房子甚寬綽，你不如暫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
老 殘：那就好得很了。
１８０＊＊時間：白天（十天後） 地點：路上
（老殘帶著一個串鈴、一個舊藥箱，配好了許多藥材。
（坐在一個小車上，對車夫丙道，）
老 殘：我要行醫，這縣城裡已經沒甚麼生意了，左近有什麼大村鎮麼？
車夫丙：這東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鎮，叫齊東村，熱鬧著呢，每月三八大集，幾十里的人都去趕集。你老
去那裡找點生意罷。
老 殘：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