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 至 第一二〇
111**時間:早晨 地點:堤上
(次日早起,老殘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
112**時間:接上 地點:店門口
(老殘回到房中,打開書篋,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
(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
黃 升:鐵老爺,幾時來的?
老 殘:我昨日到的。
(嘴裡說著,那家人見老殘楞著,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
黃 升:家人叫黃升,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
老 殘:哦!是了,是了。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裡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
黃 升: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
老 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
找他談天去。
黃 升: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
正打算回省銷差呢。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這店裡嗎?在那屋裡
?
老 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裡。
黃 升: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裡,前兒晚上才到。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為驗收委員過去了,才住到這兒
的。此刻是在縣裡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著說閒話,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
(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113**時間:黃昏 地點:房裡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
(到房裡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
(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裡喊道,)
老 殘: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
(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
(彼此作過了揖,坐下,)
黃人瑞: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裡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
廚子用口蘑燉了一隻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裡去吃飯罷。古人云『最難風雨故人
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
老 殘: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
(黃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
黃人瑞: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裡坐罷。
114**時間:接上 地點:上房裡
(於是老殘和黃人瑞兩個人出來。
(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著黃人瑞到上房裡來。
(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裡間,兩個明間。
(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
黃人瑞:飯得了沒有?
家 人:還須略等一刻,雞子還不十分爛。
黃人瑞: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杯。)
老 殘:還有那位?
黃人瑞: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
黃人瑞:我們炕上坐坐罷。
(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蓆。
(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當
(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那煙盤裡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
(黃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枝煙籤子,挑煙來燒。)
黃人瑞: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
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
老 殘: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為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及至上癮以
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我看你老哥,也還是不消遣的為是。
黃人瑞: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著,只見門簾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
(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
(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
黃人瑞:你們來了?(朝裡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裡的朋友。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
(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
(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
(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裡邊去盤膝坐了,讓她好坐。
(她就側著身,趔趄著坐下了。)
老 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
黃人瑞:不然,此地還是沒有。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鋪做生意的。他爹媽就是這城裡的人,
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里鋪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
在此地不上店。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指著兩人說道)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
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
老 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
翠 花: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
黃人瑞: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
(黃人瑞把煙籤子遞給翠環。
(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上在鬥上,遞過去。
(黃人瑞呼呼價吃完。
(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
翠 環:請老爺們用酒罷。
黃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
(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
(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箸來先布老殘的菜。)
老 殘:請歇手罷,不用布了。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
(翠環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
(黃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箸子菜。)
翠 環:(慌忙立起身)儜那歇手。
(又替翠花布了一箸。)
翠 花:我自己來吃罷。
(翠花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裡,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
(黃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只是答應,總不動手。
(黃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
黃人瑞:是了,是了!(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來啊!
(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
(黃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
家 人:(連聲道)喳,喳。
(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裡拿了兩個三弦子,
(一個遞給翠花,一個遞給翠環。)
漢 子:(向翠環)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
(翠環朝那漢子看了一眼。)
漢 子: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
翠 環:(點頭道)知道了。
(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
老 殘:不用布最好。
黃人瑞:(舉杯道)我們乾一杯罷!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著,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
(黃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裡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
黃人瑞:這一品鍋裡的物件,都有徽號,儜知道不知道?
老 殘:不知道。
黃人瑞:(用筷子指著說道)這叫『怒
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參;這叫『年高有德』的
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
(說著,彼此大笑了一會。)
115**時間:接上 地點:上房裡
(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
老 殘: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
(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
(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雞湯,大家各自吃飯。)
116**時間:晚上 地點:上房裡
(飯後,老殘和黃人瑞二人擦過臉,)
黃人瑞:我們還是炕上坐罷。
(家人來撤殘肴,四人都上炕去坐。
(老殘坐在上首,黃人瑞坐在下首。
(翠花倒在黃人瑞懷裡,替他燒煙。
(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著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著玩。)
黃人瑞: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儜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
老 殘: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裡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
』的鴨子裡去了!
黃人瑞: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
衝冠』了!
(說罷,彼此呵呵大笑。)
老 殘: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
黃人瑞: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
老 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
(黃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裡一放,)
黃人瑞: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立起身來,跑到房裡,拿了一枝筆、一塊硯台、一錠墨出來,放在桌
(上)翠環,你來磨墨。
(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117**時間:接上 地點:上房裡
(霎時間,翠環磨好了墨。)
翠 環:墨得了,儜寫罷。
(黃人瑞取了個布撣子)
黃人瑞: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
(黃人瑞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裡,翠花舉著蠟燭台,黃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
(撣了。
(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
黃人瑞:(招手道)來,來,來!
老 殘:(笑說道)你真會亂!
(老殘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
(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
(頃刻寫完,看是,)
旁 白:(老殘)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
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
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
歸人長咨嗟,旅客空嘆吒。
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駕。
錦筵招妓樂,亂此淒其夜。
黃人瑞:(看了)好詩,好詩!為甚不落款呢?
老 殘:題個江右黃人瑞罷。
黃人瑞: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
(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台燭台,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
(翠環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
(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
老 殘: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
黃人瑞:(一把拉住)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
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復命的。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
(老殘只得坐下。)
118**時間:接上 地點:上房裡
( 〔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
(老殘便也就躺下來了。
(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
翠 環:鐵老,你貴處是那裡?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凝神想了一想)說的真是不錯。但是詩上也興說
這些話嗎?
老 殘: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麼話呢?
翠 環: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
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
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麼好,同他怎麼樣的恩愛。
老 殘:哦,是嘛。
翠 環:是啊。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為啥
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麼少,俗語說的好,『物以稀為
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
老 殘:有理有理。
翠 環:這且不去管他。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有
長的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說他閉月羞花。王嬙
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
嗎?一定靠不住了。
老 殘:有道理。
翠 環: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個姐兒說『他住了一
夜就麻煩了一夜,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己,他就抹下臉來,直著脖兒梗,亂嚷說,我正
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還要什麼體己錢?』
老 殘:真是斯文喪盡。
翠 環:那姐兒哩,再三央告著說『正賬的錢呢,店裡夥計扣一分,掌櫃的又扣一分,賸下的全是領家的
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俺們的胭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光聽聽曲子
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候辛苦錢。』
老 殘:結果如何?
翠 環:再三央告著,他才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地下一摔,還要撅著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
不是東西!混帳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
些謠言罷了。你老的詩,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
老 殘:(笑說道)『各師父備傳授,各把戲各變手。』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是這個傳法,所以不
同。
(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放下煙槍。)
黃人瑞: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從今
以後,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他們笑話。
翠 環: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亂道,你老爺可別怪著我,給你老磕個頭
罷!
(翠環就側著身子,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
黃人瑞:誰怪著你呢,實在說的不錯,倒是沒有人說過的話!可見『當局者迷,旁觀看清』。
老 殘:這也罷了,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復命的,怎麼還這麼慢騰斯
禮的呢?
黃人瑞:不用忙,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聽,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我且問你,河裡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
老 殘:不能開。
黃人瑞:冰不能開,冰上你敢走嗎?明日能動身嗎?
老 殘:不能動身。
黃人瑞:既不能動身,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
老 殘:沒有。
黃人瑞:卻又來!既然如此,你慌著回屋子去幹甚麼?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有個朋友談談,也就算苦中
之樂了。況且他們姐兒兩個,雖比不上牡丹、芍藥,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淡竹葉花嗎?剪燭斟
茶,也就很有趣的。
老 殘:正是正是。
黃人瑞:我對你說,在省城裡,你忙我也忙,總想暢談,總沒有個空兒。難得今天相遇,正好暢談一回。
我常說,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麼說沒地方說話呢?
老 殘:此話正要請教。
黃人瑞:大凡人肚子裡,發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個是從喉嚨底下
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省城裡那們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強的,他瞧不起
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說話。
老 殘:難道沒有同你差不多的人嗎?
黃人瑞: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大不同了。他自以為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為不如我,就妒我,
所以真沒有說話的地方。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 我
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著要走,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老 殘: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著,何必矯強呢?因為你已叫了兩個
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我在這裡不便。--其實我也不是
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甚麼偽呢!
黃人瑞: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站起來,把翠環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
(看)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
(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
黃人瑞: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翠環,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麼一拉,
(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
翠 環:看什麼,怪臊的!
黃人瑞: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
翠 環:怎不害臊!
(翠花這時眼眶子裡也擱著淚。)
翠 花:儜別叫他脫了。
(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黃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黃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
(老殘此刻坐在炕上,不覺眼睛角裡,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119**時間:接上 地點:上房裡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
(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捲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著,送到裡間房裡去了。
(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
家 人: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
老 殘: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裡去。
黃人瑞: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把鑰匙給我罷。
老 殘: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
黃人瑞:我早吩咐過了,錢已經都給了。你這是何苦呢?
老 殘: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說的,也不會難
為了他,怕什麼呢?
黃人瑞: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
老 殘: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
干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
黃人瑞:我原是為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
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裡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也讓他少
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
老 殘:我知道的。
黃人瑞:因為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
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
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
翠 花: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
老 殘:我也不為別的,錢是照數給。讓他回去,他也安靜,我也安靜些。
(翠花鼻子裡哼了一聲,說,)
翠 花: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
(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著老殘道,)
翠 環: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
呢,裝煙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
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裡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
老 殘:聽你們怎麼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
(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
翠 花:勞你駕,看他夥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勞駕,勞駕!
(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
老 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你是那裡人,你鴇兒姓甚麼?你是幾歲賣給他的?
翠 環:俺這媽姓張。
(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取出一塊手巾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 )
老 殘:你別哭呀!我問你老底子家裡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也行,何苦難受呢?
翠 環: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 花: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
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他為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騰,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
在這裡頭,算是頂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
(說到這裡,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來。)
翠 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
人嗎?快別哭咧!
老 殘: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裡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
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
翠 花:(用手拍著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只管哭,不要緊的。
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裡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
哭出來罷!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翠環遮著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
(抬起頭來看了黃人瑞一眼,又看著他們嘻嘻的傻笑。)
老 殘: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
翠 花: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裡還有個雜貨舖子。他爹
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奶奶。
老 殘:那家境也還不差啊。
翠 花: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
萬多吊錢嗎?連上舖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財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
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 殘:怎麼樣就會窮呢?
翠 花: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
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
給撫台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田,退守大堤。
老 殘:她家剛好遭災了?
翠 花:可不是呢!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撫台就說『這些堤裡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
叫他們搬開才好。』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涂
中間五六里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田,那還廢的掉
嗎?』
老 殘:混帳。
翠 花:那莊撫台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
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裡知
道呢!
120**時間:白天 地點:堤壩上
(到了六月初幾裡,只聽堤壩上有災民大喊,)
旁 白:(災民)大汛到咧!大汛到咧!
(那堤壩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那河裡的水比壩頂低不很遠了,比著那堤裡的平地,
(高出有一兩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