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接上 地點:簽押房
(稿案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簽押房,叩見大人。)
稿 案:大人,那吳氏節烈,在府衙前殉節自盡了。望大人垂憐,放了她的丈夫吧。
玉大人:(冷笑)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於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 論
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
是這個道理。
稿 案:大人所言極是。
玉大人: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 。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
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於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
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
52**時間:中午 地點:董家口車店
(老殘和老董對坐,)
老 殘:於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
老 董: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麼法子?
老 殘:於家沒有難道去上控嗎?
老 董:倘若是上控,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裡,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老 殘:那後來呢?
老 董:後來聽說,那移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
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 ,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誰知道就鬧的這麼
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老 董: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
老 殘: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
老 董: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於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裡也
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
,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
老 殘:這玉木人如何處置的呢?
老 董: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 殘: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
老 董:多著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
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只見他夥計王三走進來,)
王 三:(喊道)掌櫃的,你怎麼著了?大家等你挖麵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
(老董聽著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麵做飯。
(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裡。)
53**時間:下午 地點:街頭
(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
(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走進一家賣油鹽雜貨的小店。)
54**時間:下午 地點:小店內
(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
(順便坐下。)
老 殘:貴姓?
小店主: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貴姓?
老 殘:姓鐵,江南人氏。
小店主: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
老 殘: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
小店主:(嘆口氣道)一言難盡!
老 殘:你們這玉大人好嗎?
小店主: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
(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裡拿著一個粗碗。
(她看了一眼老殘,仍找物件。)
老 殘:那有這麼些強盜呢?
小店主:誰知道呢!
老 殘: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
小店主:不冤枉,不冤枉!
老 殘:聽說他隨便見著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
手裡,也是一個死。有這話嗎?
小店主:沒有!沒有!
(小店主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
(小店主眼裡有淚,未曾墜下。
(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
(她一手拿著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裡,就嗚嗚的哭起來了。
(老殘只好搭訕著回去了。)
55**時間:下午 地點:董家口車店
(老殘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
(老殘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著老董說話。)
老 殘:東頭的雜貨店主為何提到玉大人就如此氣苦。
老 董:這人姓王,只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成家後只生了一個兒子,今年
已經二十一歲了。
老 殘:我不曾見對他家有兒子在家啊。莫不是......
老 董:正是!這家店裡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 。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
裡去販買。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裡,不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
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隨口瞎說。
老 殘:這可不好了!
老 董:正是!剛好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大人坐堂,只罵了一句說,你這東西
謠言惑眾,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
老 殘:原來如此!
老 董:你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夫妻兩個只有此子,另外更無別人
。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 殘: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權,此人在必殺
之例。
老 董: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到城裡,可別這麼說了,要送性命的呢!
老 殘:多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
56**時間:晚上 地點:馬村集
(第二天晚上,老殘來到馬村集。
(老殘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只有一家未有人住。
(大門卻是掩著。
(老殘推門進去,找不著人,過了一會才有一個店夥出來。)
店 夥: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
老 殘:您看這個時候了,叫我哪裡再去找一家店住啊,您再看看。
店 夥:那好吧,不過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裡將就點罷。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
店裡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
老 殘: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
店 夥: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裡,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57**時間:接上 地點:馬村集客店內
(那個店夥早已把燈掌上。)
老 殘:(對店夥道)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杯吧。
(店夥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
店 夥:(站著道)你老請用罷,俺是不敢當的。
(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
(他歡喜的支著牙,連說,)
店 夥:不敢。
(其實酒杯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兩人一邊吃飯。)
老 殘:你方才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裡了嗎?
店 夥: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著了
,就是個死!
58**時間:白天(幾天前) 地點:廟門口
(他妹夫背著四匹白布進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來一個人,指著那整匹布,)
買布盜:給我那整匹的上面撕八尺五寸,每尺多給你兩個大錢。那撕過的我不要。
(他妹夫就給他撕了。
(此人匆匆離去。
(玉大人騎著馬,走廟門口過。
(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話,玉大人朝他望了望。)
玉大人: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裡去。
59**時間:接上 地點:衙門
(到了衙門,玉大人就坐堂,把布看了一看,就拍著驚堂,)
玉大人:(喝道)你這布那裡來的?
他妹夫:(跪答)我鄉下買來的。
玉大人:每個有多少尺寸?
他妹夫: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
玉大人: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的布,為甚麼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麼說不出
來呢?
玉大人:(對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
(差人量過。)
差 人:一個是二丈五尺,一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玉大人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
玉大人:你認識字嗎?
他妹夫:不認識。
玉大人:念給他聽!
(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
書 辦:十七日早,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
地方被劫。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裡出來,
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弔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
五寸。
玉大人: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符,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
四完案。
60**時間:晚上 地點:馬村集客店內
(〔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老殘和店夥對坐喝酒,)
老 殘: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但是他一個老實人,
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 夥: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
老 殘:此話怎講。
店 夥: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裡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裡,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
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
子。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碰見了府裡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
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
老 殘:這事與他妹夫何乾呢?
店 夥: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著實打了一 頓,就把大
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
籠站死。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老 殘:那跟他妹夫還是沒有關係啊?
店 夥: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天,在飯店裡多吃了兩盅
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
沒個天理。
老 殘:原來如此,這可壞事了。
店 夥:正是!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裡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沒有數個月
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著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
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老 殘:原來如此!
店 夥:酒也完了,你老睡罷。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裡人人都耽著三分驚險,大意一點
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
(店夥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
店 夥: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
老 殘:不用了,各自睡罷。
(兩人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