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卷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
耕牛無宿草,倉鼠有餘糧。
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話說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遠不過數年,預先算得出,還不足為奇。盡有世間未曾有這樣事,未曾生這個人,幾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是幾千里外恰相湊著的,真令人夢想不到,可見數皆前定也。
且說宋時宣和年間,睢陽有一官人姓劉名槳,與孺人年皆四十外了,屢生子不育,惟剩得一幼女。劉官人到京師調官去了,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將出瘞埋。孺人看他出門,悲痛不勝,哭得發昏,倦坐椅上。只見一個高髻婦人走將進來道:「孺人何必如此悲哭?」孺人告訴他屢喪嗣息,只存幼女,今又夭亡,官人又不在家這些苦楚。那婦人道:「孺人莫心焦,從此便該得貴子了。官人已有差遣,這幾日內就歸。歸來時節,但往城西魏十二嫂處,與他尋一領舊衣服留著。待生子之後,借一個大銀盒子,把衣裙鋪著,將孩子安放盒內。略過少時,抱將出來,取他一個小名,或是合住,或是蒙住。即易長易養,再無損折了。可牢牢記取老身之言!」孺人婦道家心性,最喜歡聽他的是這些說話。見話得有枝有葉,就問道:「姥姥何處來的,曉得這樣事?」婦人道:「你不要管我來處去處。我憐你哭得悲切,又見你貴子將到,故教你個法兒,使你以後生育得實了。」孺人問高姓大名,後來好相謝。婦人道:「我慣救人苦惱,做好事不要人謝的。」說罷走出門外,不知去向。
果然過得五日,劉官人得調滁州法曹掾,歸到家裡。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著高髻婦人的說話,說了一遍,劉官人感傷了一回,也是死怕了兒女的心腸,見說著婦人之言,便做個不著,也要試試看。況說他得差回來,已此准了,心裡有些信他。次日即出西門,遍訪魏家。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張、姓李、姓王、姓趙,再沒有一家姓魏。劉官人道:「眼見得說話作不得準了。」走回轉來,到了城門邊,走得口渴,見一茶訪,進去坐下吃個泡茶。問問主人家,恰是姓魏。店裡一個後生,是主人之姪,排行十一。劉官人見他稱呼出來,打動心裡,問魏十一道:「你家有兄弟麼?」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劉官人道:「令弟有嫂子了麼?」十一道:「娶個弟婦,生過了十個兒子,並無一個損折。見今同居共食,貧家支撐甚是煩難。」劉官人見有了十二嫂,又是個多子的,讖兆相合,不覺大喜。就把實情告訴他,說屢損幼子及婦人教導向十二嫂假借舊衣之事。今如此多子,可見魘樣之說不為虛妄的。十一見是個官人,圖個往來,心裡也喜歡,忙進去對兄弟說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舊絹中單衣出來,送與劉官人。劉官人身邊取出帶來紙鈔二貫答他。魏家兄弟斷不肯受,道:「但得生下貴公子之時,吃杯喜酒,日後照顧寒家照顧勾了。」劉官人稱謝,取了舊衣回家。
不多幾時,孺人果然有了好孕,將五個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對食,劉官人對孺人道:「依那婦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這人,舊衣已得,生子之兆,顯有的據了。卻要個大銀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不成,甚樣人家有這樣盒子好去借得?這卻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這話,人家料沒有的。就有,我們從那裡知道,好與他借?只是那姥姥說話,句句不妄,且看應驗將來。」夫妻正在疑惑間,劉官人接得府間文書,委他查盤滁州公庫。劉官人不敢遲慢,吩咐庫吏取齊了簿籍,凡公庫所有,盡皆簡出備查。滁州荒僻,庫藏蕭索,別不見甚好物,獨內中存有大銀盒二具。劉官人觸著心裡,又疑道:「何故有此物事?」試問庫吏。庫吏道:「近日有個欽差內相譚植,到浙西公幹,所過州縣必要獻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銀做盒子,連盒子多收去,所以州中備得有此。後來內相不打從滁州過,卻在別路去了。銀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庫中收貯,作為公物。」劉官人記在心裡,回與孺人說其緣故,共相詫異。
過了幾月,生了一子,遂到庫中借此銀盒,照依婦人所言,用魏十二家舊衣襯在底下,把所生兒子眠在盒子中間。將有一個時辰,才抱他出來,取小名做蒙住。看那盒子底下,鐫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製。想起婦人在睢陽說話的時節,那盒子還未曾造起,不知為何他先知道了。這兒子後名孝韙,字正甫,官到兵部侍郎,果然大貴。高髻婦人之言,無一不驗,真是數已前定。並那件物事,世間還不曾有,那貴人已該在這裡頭眠一會,魘樣得長成,說過在那裡了,可不奇麼?
而今說一個人在萬里之外,兩不相知,這邊預取下的名字,與那邊原取下的竟自相同。這個定數,還更奇哩。要知端的,先聽小子四句口號:
有母將雛橫遣離,誰知萬里遇還時。
試看兩地名相合,始信當年天賜兒。
這回書也是說宋朝蘇州一個官人,姓朱字景先,單諱一個銓字。淳熙丙申年間,主管四川茶馬使,有個公子名遜,年已二十歲。聘下妻室范氏,是蘇州大家,未曾娶得過門,隨父往任。那公子青春正當強盛,衙門獨處無聊,慾念如火,按納不下。央人對父親朱景先說要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妻,先娶妾,有此禮否?」公子道:「固無此禮,而今客居數千里之外,只得反經行權,目下圖個伴寂寥之計。他日娶了正妻,遣還了他,亦無不可。」景先道:「這個也使得。只恐他日溺於情愛,要遣就煩難了。」公子道:「說過了話,男子漢做事,一刀兩段,有何煩難!」景先許允。公子遂托衙門中一個健捕胡鴻出外訪尋。胡鴻訪得成都張姓家裡,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麗,性格溫柔。來與公子說了,將著財禮銀五十兩,取將過來為妾。福娘與公子年紀相仿,正是少女少郎,其樂難當。兩情歡愛,如膠似膝。
過了一年,不想蘇州范家見女兒長成,女婿遠方隨任,未有還期,恐怕擔閣了兩下青春,一面整辦妝奩,父親范翁親自伴送到任上成親。將入四川境中,先著人傳信到朱家衙內,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寫書去與親家道:「先妻後妾,世所恒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義何在?今小女于歸戒途,吉禮將成,必去駢枝,始諧連理。此白。」看官聽說這個先妾後妻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了,只合講明了嫡庶之分,不得以先後至有僭越,便可相安,才是處分得妥的。爭奈人家女子,無有不妒,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應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釘。與他商量,豈能相容?做父親的有大見識,當以正言勸勉,說媵妾雖賤,也是良家兒女,既已以身事夫,便亦是終身事體,如何可輕說一個去他?使他別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只該大度含容,和氣相與,等人頌一個賢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親肯如此說,那未婚女子雖怎生嫉妒,也不好滲滲癩癩,就放出手段要長要短的。當得人家父親護著女兒,不曉得調停為上,正要幫他立出界牆來,那管這一家增了好些難處的事?只這一封書去,有分教:
錦窩愛妾,一朝劍析延津,遠道孤兒,萬里珠還合浦。
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
無緣對面不相逢,有緣千里能相會。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書,對公子說道:「我前日曾說過的,今日你岳父以書相責,原說他不過。他說必先遣妾,然後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討了回話然後前進,這也不得不從他了。」公子心裡委是不捨得張福娘,然前日娶妾時,原說過了娶妻遣還的話;今日父親又如此說,丈人又立等回頭,若不遣妾,便成親不得。真也是左難右難,眼淚從肚子裡落下來,只得把這些話與張福娘說了。張福娘道:「當初不要我時,憑得你家。今既娶了進門,我沒有得罪,須趕我去不得。便做討大娘來時,我只是盡禮奉事他罷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我怎麼捨得你?只是當初娶你時節,原對爹爹說過,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還。今爹爹把前言責我,范家丈人又帶了女兒住在境上,要等了你去然後把女兒過門。我也處在兩難之地,沒奈何了。」張福娘道:「妾乃是賤輩,唯君家張主。君家既要遣去,豈可強住以阻大娘之來?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張福娘道:「妾身上已懷得有孕,此須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兒女來,到底是朱家之人,難道又好那裡去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著,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范家不肯成婚,可不擔閣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強得他肯了,進門以後必是沒有好氣,相待得你刻薄起來,反為不美。不如權避了出去,等我成親過了,慢慢看個機會勸轉了他,接你來同處,方得無礙。」張福娘沒奈何,正是: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卻是堂上主張發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說話,等待成親。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強得過?只得且自回家去守著。
這朱家即把此情報與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兒進發,晝夜兼程,行到衙中,擇吉成親。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葉上露水珠兒,這邊缺了,那邊又圓。且全了范氏伉儷之歡,管不得張福娘仳離之苦。夫妻兩下,且自過得恩愛,此時便沒有這妾也罷了。
明年,朱景先茶馬差滿,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還朝。景先揀定八月離任,此時福娘已將分娩,央人來說,要隨了同歸蘇州。景先道:「論來有了妊孕,原該帶了同去為是。但途中生產,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產,便好帶去了。」福娘再三來說:「已嫁從夫,當時只為避取大娘,暫回母家,原無絕理。況腹中之子,是那個的骨血,可以棄了竟去麼?不論即產與不產,嫁雞逐雞飛,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這女子把正理來講,也有些說他不過,說與夫人勸化范氏媳婦,要他接了福娘來衙中,一同東歸。范氏已先見公子說過兩番,今翁姑來說,不好違命。他是詩禮之家出身的,曉得大體,一面打點接取福娘了。怎當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緊的人,看他未成婚時,便如此忍耐不得,急於取妾,以致害得個張福娘上不得,下不得,豈不是個喉急的?今與范氏夫妻,你貪我愛。又遣了張福娘,新換了一番境界。把從前毒火多注在一處,朝夜探討。早已染了癆怯之症,吐血絲,發夜熱,醫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與夫人商量道:「兒子已得了病,一個媳婦,還要勸他分牀而宿。若張氏女子再娶將來,分明是油鍋內添上一把柴了。還只是立意回了他,不帶去罷。只可惜他已將分娩,是男是女,這是我朱家之後,捨不得撇他。」景先道:「兒子媳婦,多是青年,只要兒子調理得身體好了,那怕少了孫子?趁著張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還好辭得他。若不日之間產下一子,倒不好撇他了。而今只把途間不便生產去說,十分說不倒時,權約他日後相接便是。」計議已定,當下力辭了張福娘,離了成都。歸還蘇州去了。
張福娘因朱家不肯帶去,在家中哭了幾場。他心裡一意守著腹中消息。朱家去得四十日後,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歸朱家,只當權寄在四川,小名喚做寄兒。福娘既生得有兒子,就甘貧守節,誓不嫁人。隨你父母鄉里百般說諭,並不改心。只績紡補紉,資給度日,守那寄兒長成。寄兒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兒,與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戲耍,他每每做了眾童的頭,自稱是官人,把眾童呼來喝去,儼然讓他居尊的模樣。到了七八歲,張福娘送他上學從師,所習諸書,一覽成誦。福娘一發把做了大指望,堅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後來認不認的事了。
且不說福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蘇州,與川中相隔萬里,彼此杳不聞知。過了兩年是庚子歲,公子朱遜病不得痊,嗚呼哀哉。范氏雖做了四年夫妻,倒有兩年不同房,寸男尺女皆無。朱景先又只生得這個公子,並無以下小男小女,一死只當絕代了。有詩為證:
不孝有三無後大,誰料兒亡竟絕孫?
早知今日淒涼景,何故當時忽妾妊!
朱景先雖然仕宦榮貴,卻是上奉老母,下撫寡媳,膝下並無兒孫,光景孤單,悲苦無聊,再無開眉歡笑之日。直到乙已年,景先母太夫人又喪,景先心事,一發只有痛傷。此時連前日兒子帶妊還妾之事,盡多如隔了一世的,那裡還記得影響起來?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四川後任茶馬王渥少卿,聞知朱景先丁了母優,因是他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齎了賻儀奠帛,前來致弔,你道來的是甚麼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討張福娘的舊役健捕胡鴻。他隨著本處一個巡簡鄒圭到蘇州公幹的便船,來至朱家。送禮已畢,朱景先問他川中舊事,是件備陳。朱景先是個無情無緒之人,見了手下舊使役的,偏喜是長是短的婆兒氣消遣悶懷。那胡鴻住在朱家了幾時,講了好些閑說話,也看見朱景先家裡事體光景在心,便問家人道:「可惜大爺青年短壽。今不曾生得有公子,還與他立個繼嗣麼?」家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個,總是別人家的肉,那裡煨得熱?所以老爺還不曾提起。」胡鴻道:「假如大爺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爺喜歡麼?」家人道:「可知道喜歡,卻那裡討得出?」胡鴻道:「有是有些緣故在那裡,只不知老爺意思怎麼樣。」家人見說得蹊蹺,便問道:「你說的話那裡起?」胡鴻道:「你每豈忘記了大爺在成都曾娶過妾麼?」家人道:「娶是娶過,後來因娶大娘子,還了他娘家了。」胡鴻道:「而今他生得有兒子。」家人道:「他別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兒子,與家有甚相干?」胡鴻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還是你家帶去的種哩!」家人道:「我們不敢信你這話,對老爺說了,你自說去!」
家人把胡鴻之言,一一來稟朱景先。朱景先卻記起那年離任之日,張家女子將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蘇州之事,明知有遺腹在彼地。見說是生了兒子,且驚且喜,急喚胡鴻來問他的信。胡鴻道:「小人不知老爺主意怎麼樣,小人不敢亂講出來。」朱景先道:「你只說前日與大爺做妾的那個女子,而今怎麼樣了就是!」胡鴻道:「不敢瞞老爺說,當日大爺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裡頭做事的,所以備知端的。大爺遣他出去之時,原是有娠。後來老爺離任得四十多日,即產下一個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見在那裡?」胡鴻道:「這個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伶俐,極會讀書,而今在娘身邊,母子相守,在那裡過日。」景先道:「難道這女子還不嫁人?」胡鴻道:「說這女子也可憐!他縫衣補裳,趁錢度日,養那兒子,供給讀書,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勸他,鄉里也有想他的,連小人也巴不得他有這日,在裡頭再賺兩數銀子。怎當得他心堅如鐵,再說不入。後來看見兒子會讀了書,一發把這條門路絕了。」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脈可以不絕,莫大之喜了。只是你的說話可信麼?」胡鴻道:「小人是老爺舊役,從來老實,不會說謊,況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先道:「雖然如此,我嗣續大事非同小可,今路隔萬里,未知虛實,你一介小人,豈可因你一言造次舉動得?」胡鴻道:「老爺信不得小人一個的言語,小人附舟來的是巡簡鄒圭,他也是老爺的舊吏。老爺問他,他備知端的。」朱景先見說話有來因,巴不得得知一個詳細,即差家人請那鄒巡簡來。
鄒巡簡見是舊時本官相召,不敢遲慢,忙寫了稟帖,來見朱景先。朱景先問他蜀中之事,他把張福娘守貞教子,與那兒子聰明俊秀不比尋常的話,說了一遍。與胡鴻所說,分毫不差。景先喜得打跌,進去與夫人及媳婦范氏備言其故,合家驚喜道:「若得如此,絕處逢生,祖宗之大慶也!」景先吩咐備治酒飯,管待鄒巡簡,與鄒巡簡商量川中接他母子來蘇州說話。鄒巡簡道:「此路迢遥,況一個女子,一個孩子,跋涉艱難,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直到這裡。小官如今公事已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書那邊當道,支持一路舟車之費,小官自當效犬馬之力,著落他母子起身,一逕到府上,方可無誤。」景先道:「足下所言,實是老成之見。下官如今寫兩封書,一封寫與制置使留尚書,一封即寫與茶馬王少卿,托他周置一應路上事體,保全途中母子無虞。至於兩人在那裡收拾起身之事,全仗足下與胡鴻照管停當,下官感激不盡,當有後報。」鄒巡簡道:「此正小官與胡鴻報答恩主之日,敢不隨便盡心,曲護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寫起書來,小官早晚即行也。」朱景先遂一面寫起書來,書云:「銓不祿,母亡子夭,目前無孫。前發蜀時,有成都女子張氏為兒妾,懷娠留彼。今據舊胥巡簡鄒圭及舊役胡鴻俱言業已獲雄,今計八齡矣。遺孽萬里,實係寒宗如線。欲致其還吳,而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車無虞非但骨肉得以會合,實令祖宗藉以綿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銓白。」一樣發書二封,附與鄒巡簡將去,就便賞了胡鴻,致謝王少卿相弔之禮。各厚贈盤費,千叮萬囑,兩人受托而去。朱景先道是既有上司主張,又有舊役幫襯,必是停當得來的,合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題。
且說鄒巡簡與胡鴻回去,到了川中,鄒巡簡將留尚書的書去至府中遞過。胡鴻也回覆了王少卿的差使,就遞了舊茶馬朱景先謝帖,並書一封。王少卿遂問胡鴻這書內的詳細,胡鴻一一說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吩咐胡鴻道:「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疊停當了,來稟著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胡鴻領旨,竟到張家見了福娘,備述身被差遣直到蘇州朱家作弔大夫人的事。福娘忙問:「朱公子及合家安否?」胡鴻道:「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張福娘大哭一場,又問公子身後事體。胡鴻道:「公子無嗣,朱爺終日煩惱,偶然說起娘子這邊有了兒子,娘子教他讀書,苦守不嫁。朱爺不信,遂問得鄒巡簡之言相同,十分歡喜,有兩封書,托這邊留制使與王少卿,要他每設法護送著娘子與小官人到蘇州。我方才見過少卿了,少卿叫我先來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就要請你們動身也。」張福娘前番要跟回蘇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強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見朱家要來接他,正是葉落歸根事務,心下豈不自喜?一面謝了胡鴻報信,一面對兒子說了,打點東歸,只看王少卿發付。王少卿因會著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遺孫之事,一齊道:「這是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我輩當力任之。」適有蜀中進士馮震武要到臨安,有舟東下,其路必經蘇州。且舟中寬敞,盡可附人。王少卿知得,報與留制使,各發柬與馮進士說了,如此兩位大頭腦去說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從麼?馮進士吩咐了船戶,將好艙口分別得內外的,收拾潔淨,專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與王少卿各贈路費茶果銀兩,即著鄒巡簡。胡鴻兩人齎發張福娘母子動身,復著胡鴻防送到蘇州。張福娘遂別了自家家裡,同了八歲兒子寄兒,上在馮進士船上。馮進士曉得是縉紳家屬,又是制使、茶馬使所托,加意照管,自不必說。一路進發,尚未得到。
這邊朱景先家裡,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著朝廷南郊禮成,大貴恩典,侍從官員當蔭一子,無子即孫。朱景先待報在子孫來,目前實是沒有,待說沒有來,已著人四川勾當去了。雖是未到,不是無指望的。難道虛了恩典不成?心裡計較道:「寧可先報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來補蔭。」主意已定,只要取下一個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還是取一個甚麼名字好?」
有恩須憑子和孫,爭奈庭前未有人!
萬里已迎遺腹孽,先將名諱報金門。
朱景先輾轉了一夜,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張氏之子,果收拾回來,此乃數年絕望之後從天降下來的,豈非天錫?《詩》云:『天錫公純嘏。』取名天錫,既含蓄天幸得來的意思,又覺字義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孫朱天錫」填在冊子上,報到儀部去了,准了恩蔭,只等蜀中人來頂補。」
不多幾時,忽然胡鴻復來叫見,將了留尚書、王少卿兩封回書來稟道:「事已停當,兩位爺給發盤纏,張小娘子與公子多在馮進士船上附來,已到河下了。」朱景先大喜,正要著人出迎,只見馮進士先將帖來進拜。景先接見馮進士,訴出留、王二大人相托,順帶令孫母子在船上來,幸得安穩,已到府前說話。朱景先稱謝不盡,答拜了馮進士,就接取張福娘母子上來。張福娘領了兒子寄兒,見了翁姑與范氏大娘,感起了舊事,全家哭做了一團。又教寄兒逐位拜見過,又合家歡喜。朱景先問張福娘道:「孫兒可叫得甚麼名字?」福娘道:「乳名叫得寄兒,兩年之前,送入學堂從師,那先生取名天錫。」朱景先大驚道:「我因儀部索取恩蔭之名,你每未來到,想了一夜,才取這兩個字,預先填在冊子上送去。豈知你每萬里之外,兩年之前,已取下這兩個字作名了?可見天數有定若此,真為奇怪之事!」合家歎異。那朱景先忽然得孫,直在四川去認將來,已此是新聞了。又兩處取名,適然相同,走進門來,只消補蔭,更為可駭。傳將開去,遂為奇談。後來朱天錫襲了恩蔭,官位大顯,張福娘亦受封章。這是他守貞教子之報。有詩為證:
娶妾先妻亦偶然,豈知棄妾更心堅?
歸來萬里由前定,善念陰中必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