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

  曾聞盜亦有道,其間多有英雄。
  若逢真正豪傑,偏能掉臂於中。
  昔日宋相張齊賢,他為布衣時,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喜,用了他六策,餘四策斟酌再用。齊賢堅執道:「是十策皆妙,盡宜亟用。」太宗笑其狂妄,還朝之日,對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張齊賢,留為你他日之用。」真宗牢記在心,後來齊賢登進士榜,卻中在後邊。真宗見了名字,要拔他上前,爭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盡賜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孤貧落魄,卻倜儻有大度。一日,偶到一個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時適有一伙大盜劫掠歸來,在此經過。下在店中造飯飲酒,槍刀森列,形狀猙獰。居民恐怕拿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偏不走避。看見群盜吃得正酣,張相整一整巾幘,岸然走到群盜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請了,小生貧困書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飽,不識可否?」群盜見了容貌魁梧,語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輩粗疏,恐怕秀才見笑耳。」即立起身來請張相同坐。張相道:「世人不識諸君,稱呼為盜,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便當一同歡飲一番,有何彼此?」說罷,便取大碗斟酒,一飲而盡。群盜見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來,也就一口吸乾,連吃個三碗。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略擘一擘開,狼吞虎咽,吃個罄盡。群盜看了,皆大驚異,共相希詫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節,決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當念吾曹為盜多出於不得已之情。今日塵埃中,願先結納,幸秀才不棄!」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你強我賽,堆了一大堆。張相毫不推辭,一一簡取,將一條索子捆縛了,攜在手中,叫聲:「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張相盡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時酣暢。只此一段氣魄,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了。這個是膽能玩盜的,有詩為證:
  等閒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
  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劇盜也憐才。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一個勇力之士邵文元,義氣勝人,專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知縣面前謗他恃力為盜,知縣初倒不問的實,尋事打了他一頓。及至知縣朝覲入京,才出境外,只見一人騎著馬,跨著刀,跑至面前,下馬相見。知縣認得是邵文元,只道他來報仇,吃了一驚,問道:「你自何來?」文元道:「小人特來防衛相公入京,前途劇賊頗多,然聞了小人之名,無不退避的。」知縣道:「我無恩於你,你怎倒有此好心?」文元道:「相公前日戒訓小人,也只是要小人學好,況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盡心報效?」知縣心裡方才放了一個大疙瘩。文元隨至中途,別了自去,果然絕無盜警。
  一日出行,過一富翁之門,正撞著強盜四十餘人在那裡打劫他家。將富翁捆縛住,著一個強盜將刀加頸,嚇他道:「如有官兵救應,即先下手!」其餘強盜盡劫金帛。富翁家裡有一個錢堆,高與屋齊,強盜算計拿他不去,盡笑道:「不如替他散了罷。」號召居民,多來分錢。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也有貪財大膽的拿了傢伙,稱心的兜取,弄得錢滿階墀。邵文元聞得這話,要去玩弄這些強盜,在人叢中側著肩膊,挨將進去,高聲叫道:「你們做甚的?做甚的?」眾人道:「強盜多著哩,不要惹事!」文元走到鄰家,取一條鐵叉,立造門內,大叫道:「邵文元在此!你們還了這家銀子,快散了罷!」富翁聽得,恐怕強盜見有救應,即要動刀,大叫道:「壯士快不要來!若來,先殺我了。」文元聽得,權且走了出來。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中,馱在馬背上,有二十馱,仍綁押了富翁,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縛。富翁披髮狼狽而歸。誰知文元自出門外,騎著馬即遠遠隨來,見富翁已回,急鞭馬追趕。強盜見是一個人,不以為意。文元喝道:「快快把金銀放在路旁!汝等認得邵文元否?」強盜聞其名,正慌張未答。文元道:「汝等遲遲,且著你看一個樣!」颼的一箭,已把內中一個射下馬來死了。眾盜大驚,一齊下馬跪在路旁,告求饒命。文元喝道:「留下東西,饒你命去罷!」強盜盡把囊物丟下,空身上馬逃遁而去。文元就在人家借幾匹馬負了這些東西,竟到富翁家裡,一一交還。富翁迎著,叩頭道:「此乃壯士出力奪來之物,已不是我物了。願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元怒叱道:「我哀憐你家橫禍,故出力相助,吾豈貪私邪!」盡還了富翁,不顧而去。這個是力能制盜的,有詩為證:
  白晝探丸勢已凶,不堪壯士笑談中。
  揮鞭能返相如璧,盡卻酬金更自雄。
  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做回正話。看官要知這個出處,先須聽我《瀟湘八景》:
  雲暗龍雄古渡,湖連鹿角平田。
  薄暮長楊垂首,平明秀麥齊肩。
  人羨春遊此日,客愁夜泊如年。
    --《瀟湘夜雨》。
  湘妃初理雲鬟,龍女忽開曉鏡。
  銀盤水面無塵,玉魄天心相映。
  一聲鐵笛風清,兩岸畫闌人靜。
    --《洞庭秋月》。
  八桂城南路杳,蒼梧江月音稀。
  昨夜一天風色,今朝百道帆飛。
  對鏡且看妾面,倚樓好待郎歸。
    --《遠浦歸帆》。
  湖平波浪連天,水落汀沙千里。
  蘆花冷澹秋容,鴻雁差池南徒。
  有時小櫂經過,又遣幾群驚起。
    --《平沙落雁》。
  軒帝洞庭聲歇,湘靈寶瑟香銷。
  湖上長煙漠漠,山中古寺迢迢。
  鐘擊東林新月,僧歸野渡寒潮。
    --《煙嶼晚鐘》。
  湖頭俄頃陰暗,樓上徘徊晚眺。
  霏霏雨障輕過,閃閃夕陽回照。
  漁翁東岸移舟,又向西灣垂釣。
    --《漁村夕陽》。
  石港湖心野店,板橋路口人家。
  少婦篋中麥芡,村翁筒裡魚蝦。
  蜃市依稀海上,嵐光咫尺天涯。
    --《山市晴嵐》。
  隴頭初放梅花,江面平鋪柳絮。
  樓居萬玉從中,人在水晶深處。
  一天素幔低垂,萬里孤舟歸去。
    --《江天暮雪》。
  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縉紳所作。楚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人人傳誦的。這洞庭湖八百里,萬山環列,連著三江,乃是盜賊淵藪。國初時偽漢陳友諒據楚稱王,後為太祖所滅。今其子孫住居瑞昌、興國之間,號為柯陳,頗稱蕃衍。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推立一個為主,其族負險善鬥,劫掠客商。地方有亡命無賴,多去投入伙中。官兵不敢正眼覷他,雖然設立有游擊、把總等巡遊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變,卻多是與他們豪長通同往來。地方官不奈他何的,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
  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身在黌官,家事富厚,家僮數十,婢妾盈房。做人倜儻不羈,豪俠好遊。又兼權略過人,凡事經他佈置,必有可觀,混名稱他為汪太公,蓋比他呂望一般智術。他房中有一愛妾,名曰迴風,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詩作賦,馳馬打彈,是少年場中之事,無所不能。汪秀才不惟寵冠後房,但是遊行再沒有不帶他同走的。怎見得迴風的標緻:
  雲鬢輕梳蟬翼,翠眉淡掃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自然,技能出眾。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便是入定禪師轉眼看。
  一日,汪秀才領了迴風來到岳州,登了岳陽樓,望著洞庭浩渺,巨浪拍天。其時冬月水落,自樓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門,拏舟而渡。不上數里,已到山腳。顧了肩輿,與迴風同行十餘里,下輿謁湘君祠。在數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塚,汪秀才取酒來與迴風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勝寺之外,三個大字是「有緣山」。
  汪秀才不解,迴風笑道:「只該同我們女眷遊的,不然何稱有緣?」汪秀才去問僧人,僧人道:「此處山靈,妒人來遊。每將渡,便有惡風濁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緣,故此得名。」汪秀才笑對迴風道:「這等說來,我與你今日到此可謂僥倖矣。」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許多勝處,說有:
  軒轅臺,乃黃帝鑄鼎於此。
  酒香亭,乃漢武帝得仙酒於此。
  朗吟亭,乃呂仙遺蹟。
  柳毅井,乃柳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
  汪秀才別了僧人,同了迴風,由方丈側出去,登了軒轅臺。憑欄四顧,水天一色,最為勝處。又左側過去,是酒香亭。繞出山門之左,登朗吟亭,再下柳毅井,旁有傳書亭,亭前又有刺桔泉許多古蹟。
  正遊玩間,只見山腳下走起一個大漢來,儀容甚武,也來看玩。迴風雖是遮遮掩掩,卻沒十分好躲避處,那大漢看見迴風美色,不轉眼的上下瞟覷,跟定了他兩人,步步傍著不捨。汪秀才看見這人有些尷尬,急忙下山。將到船邊,只見大漢也下山來,口裡一聲胡哨,左近一隻船中吹起號頭答應,船裡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漢來,對岸上大漢聲諾。大漢指定迴風道:「取了此人獻大王去!」眾人應一聲,一齊動手,猶如鷹拿燕雀,竟將迴風搶到那隻船上,拽起滿蓬,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這湖中盜賊去處,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處的強人弄的去了。悽悽惶惶,雙出單回,甚是苦楚。正是:
  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難道就是這樣罷了!他是個有擘劃的人,即忙著人四路找聽,是省府州縣鬧熱市鎮去處,即貼了榜文:「但有知風來報的,賞銀百兩。」各處傳遍道:「汪家失了一妾,出著重賞招票。」
  從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一日到省下來,有一個都司向承勳是他的相好朋友,擺酒在黃鶴樓請他。飲酒中間,汪秀才憑欄一望,見大江浩渺,雲霧蒼茫,想起愛妾迴風不知在煙水中那一個所在,投袂而起,亢聲長歌蘇子瞻《赤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歌之數回,不覺潸然淚下。
  向都司看見,正要請問,旁邊一個護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飲酒不樂,得非為家姬失否?」汪秀才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誰不知之!秀才但請與我主人盡歡,管還秀才一個下落。」汪秀才納頭便拜道:「若得知一個下落,百觥也不敢辭。」向都司道:「為一女子,值得如此著急?且滿飲三大巵,教他說明白。」汪秀才即取大巵過手,一氣吃了三巡。再斟一巵,奉與家丁道:「願求壯士明言,當以百金為壽。」家丁道:「小人是興國州人,住居闔閭山下,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有幾個兄弟,多有勇力,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勾當。他這一族最大,江湖之間各有頭目,惟他是個主。前日聞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進與大官人,甚是快活,終日飲酒作樂。小人家裡離他不上十里路,所以備細得知。這個必定是秀才家裡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這人慷慨好義,雖係草竊之徒,多曾與我們官府往來。上司處也私有進奉,盤結深固,四處響應,不比其他盜賊可以官兵緝拿得的。若是尊姬被此處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婦人,仁兄只宜丟開為是。且自暢懷,介懷無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於世上,豈有愛姬被人所據,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來的?某雖不才,誓當返此姬,以博一笑。」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談何容易!」當下汪秀才放下肚腸,開懷暢飲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以謝報信之事。就與都司討此人去做眼,事成之後,再奉五十金,以湊百兩。向都司笑汪秀才癡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處,聽憑使用,看他怎麼作為。家丁接了銀子,千歡萬喜,頭顛尾顛,巴不得隨著他使喚了。就向家丁問了柯陳家裡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計已定,寫下一狀,先到兵巡衙門去告。
  兵巡看狀,見了柯陳大等名字,已自心裡虛怯。對這汪秀才道:「這不是好惹的,你無非只為一婦女小事,我若行個文書下去,差人拘拿對理,必要激起爭端,致成大禍,決然不可。」汪秀才道:「小生但求得一紙牒文,自會去與他講論曲直,取討人口,不須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與他爭競,大人可以放心。」兵巡見他說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難,即將汝狀判誰,排號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只欲如此,不敢別求多端。有此一紙,便可了一樁公事來回覆。」兵巡似信不信,吩咐該房如式端正,付與汪秀才。
  汪秀才領了此紙,滿心歡喜,就像愛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來見向都司道:「小生狀詞已准,來求將軍助一臂之力。」都司搖頭道:「若要我們出力,添撥兵卒,與他廝鬥,這決然不能的。」汪秀才道:「但請放心,多用不著,我自有人。只那平日所駕江上樓船,要借一隻,巡江哨船,要借二隻。與平日所用傘蓋旌旗冠服之類,要借一用。此外不勞一個兵卒相助,只帶前日報信的家丁去就勾了。」向都司道:「意欲何為?」汪秀才道:「漢家自有制度,此時不好說得,做出便見。」向都司依言,盡數借與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罄備了一個多月糧食,喚集幾十個家人;又各處借得些號衣,多打扮了軍士,一齊到船上去撐駕開江。鼓吹喧闐,竟像武官出汛一般。有詩為證:
  舳艫千里傳赤壁,此日江中行畫鷁。
  將軍漢號是樓船,這回投卻班生筆。
  汪秀才駕了樓船,領了人從,打了游擊牌額,一直行到闔閭山江口來。未到岸四五里,先差一隻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一個是向家家丁,一個是心腹家人汪貴,拿了張硬牌,去叫齊本處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擊。就帶了幾個紅帖,把汪姓去了一畫,帖上寫名江萬里,竟去柯陳大官人家投遞,幾個兄弟,每人一個帖子,說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來相拜。兩人領命去了。汪秀才吩咐船戶,把船慢慢自行。
  且說向家家丁是個熟路,得了汪家重賞,有甚不依他處?領了家人汪貴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頃刻到了岸邊,掮了硬牌上岸,各處一說。多曉得新官船到,整備迎接。家丁引了汪貴同到一個所在,原來是一座莊子。但見:
  冷氣侵人,寒風撲面。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團團蒼檜若龍形,鬱鬱青松如虎跡。已升紅日,莊門內鬼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邊悲風颯颯。盆盛人酢醬,板蓋鑄錢爐。驀聞一陣血腥來,原是強人居止處。
  家丁原是地頭人,多曾認得柯陳家裡的,一逕將帖兒進去報了。柯陳大官人認得向家家丁是個官身,有甚麼疑心?與同兄弟柯陳二、柯陳三等會集商議道:「這個官府甚有吾們體面,他既以禮相待,我當以禮接他。而今吾們辦了果盒,帶著羊酒,結束鮮明,一路迎將上去。一來見我們有禮體,二來顯我們弟兄有威風。看他舉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商議已定,外報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轎夫打轎拜客,想是就起來了。柯陳弟兄果然一齊戎裝,點起二三十名嘍囉,牽羊擔酒,擎著旗幡,點著香燭,迎出山來。
  汪秀才船到泊裡,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叫齊轎夫,四擡四綽擡上岸來。先是地方人等聲諾已過,柯陳兄弟站著兩旁,打個躬,在前引導,汪秀才吩咐一逕擡到柯陳家莊上來。擡到廳前,下了轎,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柯陳大開口道:「大人請坐,容小兄弟拜見。」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禮,賢崑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下官未任之時,聞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所以特來奉拜。豈可以官民之禮相拘?只是個賓主相待,倒好久長。」
  柯陳兄弟跪將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裡連聲道:「快不要這等,吾輩豪傑不比尋常,決不要拘於常禮。」柯陳兄弟謙遜一回,請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汪秀才急命取座來。分左右而坐。柯陳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款。汪秀才解帶脫衣,盡情歡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跡。行酒之間,說著許多豪傑勾當,掀拳裸袖,只恨相見之晚。
  柯陳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輩赤心報效,死而無怨。江上有警,一呼即應,決不致自家作孽,有負恩府青目。」汪秀才聽罷,越加高興,接連百來巨觥,引滿不辭。自日中起,直飲至半夜,方才告別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陳三做主,各各請過。柯陳大官人又道:「前日是倉卒下馬,算不得數。」又請吃了一口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辭,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陳兄弟多來謝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隨命治酒相待。柯陳兄弟推辭道:「我等草澤小人,承蒙恩府不棄,得獻酒食,便為大幸,豈敢上叨賜宴?」汪秀才道:「禮無不答,難道只是學生叨擾,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況我輩相與,不必拘報施常規。前日學生到宅上,就是諸君作主。今日諸君見顧,就是學生做主。逢場作戲,有何不可?」柯陳兄弟不好推辭。早已排上酒席,擺設已完。
  汪秀才定席已畢,就有帶來一班梨園子弟,上場做戲。做的是《桃園結義》、《千里獨行》許多豪傑襟懷的戲文,柯陳兄弟多是山野之人,見此花鬨,怎不貪看?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吩咐行船的,但聽戲文鑼鼓為號,即便魆地開船。趁著月明,沿流放去,緩緩而行,要使艙中不覺。行未數十餘里,戲文方完,興未肯闌。仍舊移席團坐,飛觴行令。樂人清唱,勸酬大樂。
  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方發言道:「學生承諸君見愛,如此傾倒,可謂極歡。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於諸君,要與諸君商量一個長策。」柯陳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請恩府明言,愚兄弟無不聽令。」汪秀才叫從人掇一個手匣過來,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問道:「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說道劫了他愛妾,有此事否?」柯陳兄弟兩兩相顧,不好隱得。柯陳大回言道:「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名曰迴風,說是汪家的。而今見在小人處,不敢相瞞。」汪秀才道:「一女子是小事,那汪秀才是當今豪傑,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先將此狀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與學生勾當此事。學生是江湖上義氣在行的人,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所以邀請諸君到此,明日見一見上司,與汪秀才質證那一件公事。」柯陳兄弟見說,驚得面如土色,道:「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監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脫身,立將起來,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煙水茫茫,既無舟揖,又無崖岸,巢穴已遠,救應不到,再無個計策了。正是:
  有翅膀飛騰天上,有鱗甲鑽入深淵。
  既無窟地昇天術,目下災殃怎得延?
  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一齊跪下道:「恩府救命則個。」汪秀才道:「到此地位,若不見官,學生難以回覆;若要見官,又難為公等。是必從長計較,使學生可以銷得此紙,就不見官罷了。」柯陳兄弟道:「小人愚味,願求恩府良策。」汪秀才道:「汪生只為一妾著急,今莫若差一隻哨船飛櫂到宅上,取了此妾來船中。學生領去,當官交付還了他,這張牒文可以立銷,公等可以不到官了。」柯陳兄弟道:「這個何難!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做個執照,就取了來了。」汪秀才道:「事不宜遲,快寫起來。」柯陳大寫下執照,汪秀才立喚向家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他一個是認得路的,一個是認得人的,悄地吩咐。付與執照,打發兩隻哨船一齊櫂去,立等回報。船中且自金鼓迭奏,開懷吃酒。柯陳兄弟見汪秀才意思坦然,雖覺放下了些驚恐,也還心緒不安,牽筋縮脈。汪秀才只是一味豪興,談笑灑落,飲酒不歇。
  候至天明,兩隻哨船已此載得迴風小娘子,飛也似的來報,汪秀才立請過船來。迴風過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廂房艙中去,一壁廂將出四錠銀子來,兩個去的人各賞一錠,兩船上各賞一錠。眾人齊聲稱謝,分派已畢。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與柯陳兄弟作別道:「此事已完,學生竟自回覆上司,不須公等在此了。就此請回。」柯陳兄弟感激稱謝救命之恩。汪秀才把柯陳大官人鬚髯持一持道:「公等果認得汪秀才否?我學生便是。那裡是甚麼新升游擊,只為不捨得愛妾,做出這一場把戲。今愛妾仍歸於我,落得與諸君遊宴數日,備極歡暢,莫非結緣。多謝諸君,從此別矣!」
  柯陳兄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覺大笑道:「原來秀才詼諧至此,如此豪放不羈,真豪傑也!吾輩粗人,幸得陪侍這幾日,也是有緣。小娘子之事,失於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間所帶銀兩出來,約有三十餘兩,贈與汪秀才道:「聊以贈小娘子添妝。」汪秀才再三推卻不得,笑而受之。柯陳兄弟求差哨船一送。汪秀才吩咐送至通岸大路,即放上岸。柯陳兄弟慇懃相別,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船中喚出迴風來說前日驚恐的事,迴風嗚咽告訴。汪秀才道:「而今仍歸吾手,舊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壓驚。」兩人如渴得漿,吃得盡歡,遂同宿於舟中。
  次日起身,已到武昌碼頭上。來見向都司道:「承借船隻傢伙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還。」向都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向都司道:「如何取得來?」汪秀才把假裝新任拜他賺他的話,備細說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裡,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淺。」向都司道:「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膽智,才弄得這個伎倆出來。仁兄手段,可以行兵。」
  當下汪秀才再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許出之數。另僱下一船,裝了迴風小娘子,再與向都司討了一隻哨船護送,並載家僮人等。安頓已定,進去回覆兵巡道,繳還原牒。
  兵巡道問道:「此事已如何了,卻來繳牒?」汪秀才再把始終之事,備細一稟。兵巡道笑道:「不動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為朝廷所用,處分封疆大事,料不難矣。」大加賞歎。汪秀才謙謝而出,遂載了迴風,還至黃岡。黃岡人聞得此事,多驚歎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虛傳也!」有詩為證:
  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與同居。
  不須竊伺驪龍睡,已得探還頷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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