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骨肉聚囚牢良言付托 炮烙定冤獄屈打成招

  卻說楊乃武被小白菜攀供之後,在堂上受了三十大板一夾棍,痛得死去活來,下在監內。起初命王廷南去報知家中,使妻子、姊姊到來設法相救。直待廷南去後,猛然醒悟,暗想自己尚未定罪,如何可以到別地去鳴冤呢?而且劉知縣要陷害自己,究竟是個知縣,不能有大權,將來勢必解省,經過許多衙門,難道也似錫彤般糊塗,同自己作對不成?自可反平,何必使詹氏、葉氏發急呢。兩個女子也不見得有什麼計較,又加著劉知縣既要害自己少不得吩咐禁卒,不許有人前來探視。即使他們到來,也不見得可以進監相會。就是可以進來,也得化著大錢,何不留著徐為將來訴冤之用呢,這時豈不白白的擲諸虛牝?這般一想,覺得方才命廷南回去喚詹氏等來多事,因此今天見了詹氏、葉氏即吩咐她們回去,只留廷南在餘杭打探音信。詹氏等出了監後,乃武因足踝昨天被夾,很是疼痛,不能立起,便睡著靜靜思想計較。
  不覺到了下午,已是申未光景,方有差人下來,把乃武提上堂去。到了堂上,見劉錫彤高坐大堂,小白菜、喻氏等眾人,都跪在下面。乃武也只得跪下。劉錫彤把面一整,謁道:「楊乃武,我勸你還是把毒死葛小大的情由,好好招認,免得皮肉受苦,本縣替你筆下超生。」乃武暗想:「憑你軟勸硬嚇,我總不認在身上,瞧你有什麼辦法?」便搖頭道:「太爺,怎能聽了葛畢氏一面之辭,即以奸出婦人口莫須有三字,認定了我是個凶手呢?」錫彤冷笑道:「本縣知道你不肯招認。你說莫須有之事,怎地葛畢氏不供了旁人,定得供了你楊乃武呢?何以原告見證,都不說葛畢氏同別人通奸,說是你楊乃武呢?如今葛畢氏也在下面,你可同她對來。」說畢,又向小白菜道:「葛畢氏,那時楊乃武怎地交付毒藥,害死小大,細細同乃武對來。」小白菜昨天對乃武,究竟有些內愧,可是昨晚又聽了林氏的甘言蜜語,說是倘不咬定乃武,非惟不能做知縣媳婦,而且性命不保,要受凌遲剮刑。倘是說了乃武,可以脫罪,同劉子和結為花燭。小白菜信以為真,怕著要受剮刑,便昧定天良,咬定了乃武,聽得劉錫彤命自己同乃武對已,即咬定牙關,向乃武道:「二少爺,事已至此,也不必再瞞了。那一天你交一包毒藥給我,說是下在小大吃的東西之中,毒死了小大,便可以白首諧老。衙門之中,都有二少爺承擔。我一時糊塗,聽了二少爺的言語,弄出事來,二少爺如何反不承認起來,要害我坐一個謀斃親夫的大罪呢?」這幾句話,把乃武氣得渾身立抖,忍不住罵道:「好個淫婦,我楊乃武何等待你,今天不思知恩報德,反攀咬于我,你的天良何在?」正再欲訴罵,劉錫彤早用驚堂木一拍,喝道:「好,楊乃武競敢在大堂之上,耀武揚威,目中無人,不給你些厲害知道,諒你也不肯就招。」即一面把小白菜提下堂去,一面命差人把天平踏杠取上堂來,喝道:「楊乃武,你招也不招?本縣要用大刑咧。」兩旁差人,都齊聲嚇著乃武道:「快些招吧,天平可不是頑的。終久是個要招,何必受零碎的苦痛呢?」無如乃武咬定牙關,不肯認在身上,只叫著冤枉。劉錫彤頓時把簽筒都擲下地來,連連喝道:「快將他上了大刑,看他可再刁賴?」差人聽得,立即把乃武架上天平,下了踏杠。這天平踏杠,非同小可,便是江洋大盜也禁不起,何況乃武是個瘦怯怯書生,早大叫一聲,立時昏死過去。何春芳一見,忙目視錫彤,錫彤即吩咐鬆了刑具,差人又取過一盞冷水,向乃武一噴,卻仍不見醒轉,錫彤見了,恐乃武死掉于自己大為不便,心中慌了起來,忙命差人們取了醋灰,在乃武頭邊一潑,一股焦辣辣的酸味,直沖進了乃武五官,乃武方悠悠醒轉,只是已氣息奄奄,眼見得不能再問,便仍命帶進監去。
  錫彤退堂,到裡面橫在煙榻之上,心中發怒暗想:乃武不肯認在身上,如何是好?定得想一件刑具,十分難愛,又不致命,方好屈打成招。倘是要致命的,不要如今天一般的險些兒死掉,沒有招出口供,便刑訊斃命,自己罪有應得,如何是好?忙命人把師爺請到裡面,把個心思,說了一遍。何春芳一面拈著幾根鼠鬚,一面笑道:「東翁,楊乃武是何等樣的人物,那裡肯隨便把個死罪認在身上,自然不是兩三堂可以完畢的事情,非得把他逼得受不了刑訊,方能屈打成招,東翁不須心焦,明天也不能再審楊乃武。今天上了天平,險些死掉,明天身體自未復乏,不要又一用刑,真的送了性命,那就糟了。不如停著幾天,再審一堂,將不致命的刑具,用一個看,瞧他如何?若仍然不招,再過幾天,我有個主意,將一個大盆燒紅了炭,把一寸長的小烙鐵,炙得紅了,在他不致命的地方,烙將下去。這個刑具,既不送他性命,卻痛得難受,任他是銅筋鐵骨,也受不得,就不怕他不唯唯招認了。」錫彤聽得,早連稱好計,即吩咐春芳前去預備,準備應用。春芳答應出去。
  卻說乃武回到監中,只是呻吟。禁卒們早奉著錫彤命令,把乃武好好休養,免得乃武受刑不起,死在監內,不能逼得口供。過了一天,乃武傷勢稍稍好了一些,以為今天又得出去審問,候到晚間,卻不見來提,心中很是奇怪。一連幾天,并不升堂。乃武兩次受的刑傷,倒也漸漸好了一些。又過了一天,錫彤依著春芳的言語,升堂把乃武吊出監來。這一次卻并不把小白菜提出,一同審問,只把葛文卿、喻氏等又問了一遍。葛文卿那裡知道原由,都認作乃武正凶,便都叫著冤枉、求大老爺伸雪,將奸夫楊乃武抵小大的性命。錫彤即向乃武冷笑道:「楊乃武,可曾聽得,你難道還刁賴不成?」乃武即也冷笑道:「請問太爺,他們都瞧見我同葛畢氏通奸的嗎?」錫彤把臉一紅,喝道:「好一張利口。」即吩咐差役,將乃武打了二十皮掌,打得乃武口中噴血,牙齒落下兩個,兩腮腫起,錫彤又冷笑道:「楊乃武,在本縣面前,也不容你刁賴,快些招來。」乃武也不理會,只是喊冤。錫彤大怒,又把乃武打了四十大板,夾了一夾棍,痛得乃武躺在地上不住的亂哼,面如黃蠟,又昏了過去。便有差人仍把乃武噴醒,錫彤知道乃武不肯招認,便依舊命人們乃武收在監內,待養息好些再審。葛文卿等,也暫時收監,又過了幾天,將乃武又提出監去刑訊了一番,可稱謂遍嘗刑具、倍受荼毒,仍沒有審得乃武半句口供。再停了幾天,錫彤已同春芳商定,倘是常此不決,上司知道,很不方便,今天非得用了炮烙酷刑,使乃武禁受不起,屈打成招,方能把事情了結,便起鼓升堂,將乃武提上堂來。春芳早把火炭烙鐵準備就緒。錫彤即把驚堂木一拍,喝道:「楊乃武,瞧你不出,如此熬得起疼痛,刁賴不招,今天倘再不招認,本縣自有處置你的法則,快些招來。」乃武這幾天,被錫彤打得遍體傷痕,雖說總得休養幾天,那裡能得平復,聽得錫彤如此說話,并不理會,只叫著冤枉道:「叫我招出些什麼來呢?」錫彤冷笑連連,喝一聲來,把火炭抬上堂來。乃武一見,早打了一個冷噤,暗想今天不知又得用什麼酷刑?只見幾個差人,上來把乃武衣服剝去,一個指著一塊長約寸餘,闊有五分的烙鐵,已燒得如火炭般通紅。錫彤喝道:「楊乃武,招是不招?」乃武不住的叫冤,錫彤即把手一指,喝一聲用刑,頓時一個差人,將烙鐵在乃武背上一落。只聽得唯之的吱,一股焦臭,直沖上來,乃武那裡受得起這般疼痛,慘叫一聲,眼前金星亂進,只痛得心如油煎,好不難忍,斷斷昏去。錫彤見了,忙命取去烙鐵。
  乃武悠悠醒轉,覺得灸的一塊肉上,好似針刺一般。只聽的錫彤又大聲喝道:「快些招來。」乃武還未答言,第二方烙鐵,又在乃武背脅之間落下。這一來,任是鐵石人兒也忍耐不住,乃武到此地步,知道招也是個死,不招也是個死,不如招了,將來解到省內,或者尚有清官,可以平反冤獄,倒強似在餘杭縣衙內受這般非刑,便咬緊牙關,忍著疼痛叫道:「好,我就招了吧。」差人聽得乃武口稱愿招,即鬆去烙鐵,錫彤見乃武果然受不住非刑,愿意認在身上,心中大喜,忙又問道:「楊乃武,快些招來,你怎樣毒死葛小大呢?」乃武知道不招不成,便信口亂言,只說是因貪了小白菜的美貌,同她通奸,後來險些兒被小大撞見,心中懷恨。便起下毒心買了砒末,交給小白菜,要把小大毒死。後來小白菜聽信了自己,便將小大毒死了。這都是自己一時見色起意,因奸謀命,才犯下了這般大罪,這般的胡亂招了一回,錫彤又道:「你的砒末那裡買來的呢?」乃武聽得,不禁躊躇起來,這一句話叫自己如何回答呢?只是別的已是招了,這一些些,不如也胡說了吧,免得再受非刑,即隨意的道:「砒末乃是在倉前鎮上的愛仁堂藥店中買的。」又恐連累了錢寶生,只因乃武并未知道這事都是寶生一人弄出來的,怕害了寶生,即說自己假作買砒末毒鼠,買了十四文的砒末,交給了小白菜毒死小大。這般一說,卻可以說去寶生的罪名。錫彤聽乃武供畢,即命乃武畫了供。乃武執筆在手,暗想自己乃是屈打成招,畫供之後,死罪已定,將來如何可以超雪。便是上司是個清官,似這般的有枝有葉,也不知道是冤屈,如何是好呢?乃武究竟是個有計較的人,又是個好刀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暗道:「自己能寫一手蝌蚪文字,諒劉錫彤是個捐班出身,決不識得。這些幕府,同劉錫彤氣味相投,也不是個通才,不會認得。自己何不名為畫供,暗中卻寫著蝌蚪文字,把屈打成招四字寫上,作為自己的畫供。這般一來,將來若有科舉出身之清官一見,認出了這供是屈打成招四字,當然要懷疑起來,自己或能因此超雪,也未可知。想得不錯,即提起筆來,凡是在畫供的地方,都寫成了四個蝌蚪文屈打成招。劉錫彤那裡識得,尚以為乃武押的花字,興匆匆的收過,仍將乃武釘鐐收禁。又把葛文卿、喻氏、三姑等眾人釋放回家,靜候音信,這般一來,何春芳的大功告成,把子和的一個死罪,使楊乃武頂了上去。
  劉錫彤退堂之後,滿面含笑,在煙榻上橫下,心中很是歡悅。林氏子和也都知道乃武已經招認,不由得喜動顏色。錫彤卻知道這不過是第一步的事情完畢,以後尚得詳文入省,省內可能不批駁下來。同了將來部文如何,都得細細商酌,方能不出破綻。便吩咐僕人把何春芳請來,一同商議。不多時,何春芳進來,見過錫彤,坐在床上。林氏先向春芳笑道:「師爺,果然是個妙計,楊乃武把事情招認下來,我的好兒子的性命可不妨事哩。」春芳笑道:「話是不差,可惜事情還多著呢。詳文到省內,不知能否不遭批駁,這倒不是個問題,我看好歹又得花一些錢哩。」林氏道:「錢花一些不要緊,只要保了兒子的性命就是哩。」錫彤放下煙槍,向春芳道:「正是。師爺的話一些不差。我也因了詳文的事,須得同師爺商酌咧。」春芳想了一回道:「東翁,依我看來,這事難保不遭批駁,只是只要有錢,也不怕他批駁什麼,如今只得依實提了罪名,詳文到府,瞧他們如何。倘是沒有什麼風聲,那也完了。若是府上有些疑慮,當然要把案犯吊上省去,那時東翁趕快上省,設法運動舒齊,那就不妨事咧。」錫彤點頭道:「也只好如此。」春芳道:「東翁,尚有一件事件,可得先去辦好,楊乃武既說是毒藥在倉前愛仁堂錢寶生處買的,那錢寶生可也得使他認下,不然,事情又不對了。」子和在旁聽得,點頭道:「這卻容易,只須我去說好哩,只是可犯什麼罪名?」春芳道:「罪自然有的,不過乃武說是假稱毒鼠,寶生的罪,便有也有限的了,不過是打幾下即完了。其實這打也是假的,是名稱罷咧。」子和即答應他去說妥。
  明天,錫彤又坐了一堂,把寶生提到,問他可曾賣毒藥給乃武,寶生早由子和說妥,自然完全承認。這般一來,總算全案審理完畢。錫彤即命春芳擬定罪名,可以詳文上省。本來清朝一概案件,犯人所犯的罪名,知縣不過是擬,須由知府定奪,因此錫彤命春芳擬個罪名詳省,春芳領命,自去依了大清刑律擬了小白菜謀斃親夫,問了凌遲大刑。乃武依著奸夫起意殺死親夫,問了斬立決。錢寶生卻不應賣砒給乃武,照例杖八十,文卿也杖四十,葛三姑、喻氏等免議。刑罪擬好,又辦下文書,詳到杭州知府衙門。只待知府核定,詳文上撫巡衙門轉了刑部,批了下來,大事方能安定。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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