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
人人盡說清閒好,誰肯逢閒閒此身?
不是逢閒閒不得,清閒豈是等閒人?
則今且說個「閒」字,是「門」字中著個「月」字。你看那一輪明月,只見他忙忙的穿窗入戶,那天上清光不動,卻是冷淡無心。人學得他,便是鬧中取靜,纔算得真閒。有的說:「人生在世,忙一半,閒一半。」假如日裡做事是忙,夜間睡去便是閒了。卻不知日裡忙忙做事的,精神散亂.晝之所思,夜之所夢,連睡去的魂魄,都是忙的,那得清閒自在?古時有個仙長,姓莊,名周,睡去夢中化為蝴蝶,栩栩而飛,其意甚樂。醒將轉來,還只認做蝴蝶化身。只為他胸中無事,逍遙灑落,故有此夢。世上多少渴睡漢,怎不見第二個人夢為蝴蝶?可見夢睡中也分個閒忙在。且莫論閒忙,一入了名利關,連睡也討不得足意。所以古詩云:
朝臣待漏五更寒,鐵甲將軍夜度關。
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
《心相篇》有云:「上牀便睡,定是高人;支枕無眠,必非閒客。」如今人名利關心,上了牀,千思萬想,那得便睡?比及睡去,忽然又驚醒將來。儘有一般昏昏沉沉,以晝為夜,睡個沒了歇的,多因酒色過度,四肢困倦;或因愁緒牽纏,心神濁亂所致。總來不得睡趣,不是睡的樂境。
則今且說第一個睡中得趣的,無過陳摶先生。怎見得?有詩為證:昏昏黑黑睡中天,無暑無寒也沒年。彭祖壽經八百歲,不比陳摶一覺眠。
俗說陳摶一覺,睡了八百年。按陳摶壽止一百十八歲,雖說是尸解為仙去了,也沒有一睡八百年之理。此是諢話,只是說他睡時多,醒時少。他曾兩隱名山,四辭朝命,終身不近女色,不親人事,所以步步清閒。則他這睡,也是仙家伏氣之法,非他人所能學也。說話的,你道他隱在那兩處的名山?辭那四朝的君命?有詩為證:紛紛五代戰塵囂,轉眼唐周又宋朝。多少彩禽投籠罩,雲中仙鶴不能招。
話說陳摶先生,表字圖南,別號扶搖子,毫州真源人氏。生長五六歲,還不會說話,人都叫他「啞孩兒」。一日,在水邊游戲,遇一婦人,身穿青色之衣,自稱毛女。將陳摶抱去山中,飲以瓊漿,陳摶便會說話,自覺心竅開爽。毛女將書一冊,投他懷內,又贈以詩云:
藥苗不滿笥,又更上危巔。
回指歸去路,相將入翠煙。
陳摶回到家中,忽然念這四句詩出來,父母大驚!問道:「這四句詩,誰教你的?」陳摶說其緣故,就懷中取出書來看時,乃是一本《周易》。陳摶便能成誦,就曉得八卦的大意。自此無書不覽,只這本《周易》,坐臥不離。又愛讀《黃庭》、《老子》諸書,灑然有出世之志。十八歲上,父母雙亡。便把家財拋散,分贈親族鄉黨。自只攜一石鐺,往本縣隱山居住。夢見毛女授以煉形歸氣、煉氣歸神、煉神歸虛之法,遂奉而行之,足跡不入城市。梁唐士大夫慕陳先生之名,如活神仙,求一見而不可得。有造謁者,先生輒側臥,不與交接。人見他鼾睡不起,嘆息而去。
後唐明宗皇帝長興年間,聞其高尚之名,御筆親書丹詔,遣官招之。使者絡繹不絕,先生違不得聖旨,只得隨使者取路到洛陽帝都,謁見天子,長揖不拜,滿朝文武失色,明宗全不嗔怪。御手相攙,錦墩賜坐,說道:「勞苦先生遠來,朕今得睹清光,三生之幸。」陳摶答道:「山野鄙夫,自比朽木,無用於世。過蒙陛下採錄,有負聖意,乞賜放歸,以全野性。」明宗道:「既荷先生不棄而來,朕正欲侍教,豈可輕去?」陳摶不應,閉目睡去了。明宗嘆道:「此高士也,朕不可以常禮待之。」乃送至禮賢賓館,飲食供帳甚設。先生一無所用,早晚只在個蒲團上打坐。明宗屢次駕幸禮賢館,有時值他睡臥,不敢驚醒而去。明宗心知其為異人,愈加敬重,欲授以大官,陳摶那裡肯就。
有丞相馮道奏道:「臣聞:『七情莫甚於愛慾,六欲莫甚於男女。』方今冬天雨雪之際,陳摶獨坐蒲團,必然寒冷。陛下差一使命,將嘉醞一樽賜之;妙選美女三人,前去與他侑酒暖足。他若飲其酒,留其女,何愁他不受官爵矣!」明宗從其言,於宮中選二八女子三人,美麗無比,裝束華整,更自動人;又將尚方美醞一樽,遣內侍宣賜。內侍口傳皇命道:「官家見天氣奇冷,特賜美醞消遣;又賜美女與先生暖足,先生萬勿推辭。」只見陳摶欣然對使開樽,一飲而盡;送來美人,也不推辭。內侍入宮復命,明宗龍顏大悅。次日,早朝已畢,明宗即差馮丞相親詣禮賢館,請陳摶入朝見駕。只等來時,加官授爵。馮丞相領了聖旨,上馬前去。你道請得來,請不來?正是:
神龍不貪香餌,彩鳳不入雕籠。
馮丞相到禮賢賓館看時,只見三個美女,閉在一間空室之中,已不見了陳摶。問那美女道:「陳先生那裡去了?」美女答道:「陳先生自飲了御酒,便向蒲團睡去。妾等候至五更方醒。他說:『勞你們辛苦一夜,無物相贈。』乃題詩一首,教妾收留,回復天子。遂閉妾等於此室,飄然出門而去,不知何往。」馮丞相引著三個美人,回朝見駕。明宗取詩看之,詩曰:
雪為肌體玉為腮,多謝君王送得來。
處士不興巫峽夢,空煩神女下陽臺。
明宗讀罷書,嘆息不已。差人四下尋訪陳摶蹤跡,直到隱山舊居,並無影響。不在話下。
卻說陳摶這一去,直走到均州武當山。原來這山初名太岳,又喚做太和山,有二十七峰,三十六巖,二十四澗。是真武修道、白日昇天之處。後人謂:「此山非真武,不足以當之。」更名武當山。陳摶至武當山,隱於九石巖。忽一日,有五個白鬚老叟來問《周易》八卦之義。陳摶與之剖晰微理,因見其顏如紅玉,亦問以導養之方。五老告之以蟄法。怎喚做蟄法?凡寒冬時令,天氣伏藏,龜蛇之類,皆蟄而不食。當初,有一人因牀腳損壞,偶取一龜支之。後十年移牀,其龜尚活,此乃服氣所致。陳摶得此蟄法,遂能辟谷。或一睡數月不起。若沒有這蟄法,睡夢中腹中饑餓,腸鳴起來,也要醒了。陳摶在武當山住了二十餘年,壽已七十餘歲。忽一日,五老又來,對陳摶說道:「吾等五人,乃日月池中五龍也。此地非先生所棲,吾等受先生講誨之益,當送先生到一個好所在去。」令陳傳:「閉目休開!」五老翼之而行。覺兩足騰空,耳邊惟聞風雨之聲。頃刻間,腳跟著地,開眼看時,不見了五老,但見空中五條龍夭矯而逝。陳摶看那去處,乃西岳太華山石上,已不知來了多少路,此乃神龍變化之妙。陳摶遂留居於此。太華山道士見其所居沒有鍋灶,心中甚異,悄地察之。更無他事,惟鼾睡而已。一日,陳摶下九石巖,數月不歸。道土疑他往別處去了。後於柴房中,忽見一物,近前看之,乃先生也。正不知幾時睡在那裡的!搬柴的堆積在上,直待燒柴將盡,方纔看見。又一日,有個樵夫在山下割草,見山凹裡一個尸骸,塵埃起寸。樵夫心中憐憫,欲取而埋之。提起來看時,卻認得是陳摶先生。樵夫道:「好個陳摶先生,不知如何死在這裡?」只見先生把腰一伸,睜開雙眼,說道:「正睡得快活,何人攪醒我來?」樵夫大笑。
華陰令王睦,親到華山求見先生。至九石巖,見光光一片石頭,絕無半間茅舍。乃問道:「先生寢止在於何所?」陳摶大笑,吟詩一首答之,詩曰:
蓬山高處是吾宮,出即凌風跨曉風。
臺榭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白雲封。
王睦要與他伐木建庵,先生固辭不要。此周世宗顯德年間事也。這四句詩直達帝聽,世宗知其高士,召而見之,問以國
長短。陳摶說出四句,道是:「好塊木頭,茂盛無賽。若要長久,添重寶蓋。」世宗皇帝本姓柴、名榮,木頭茂盛,正合姓名。又有「長久」二字,只道是佳兆,卻不知趙太祖代周為帝,國號宋,「木」字添蓋乃是「宋」字。宋朝享國長久,先生已預知矣。
且說世宗要加陳摶以極品之爵,陳摶不願,堅請還山。世宗採其「來時自有白雲封」之句,賜號「白雲先生」。後因陳橋兵變,趙太祖披了黃袍,即了帝位。先生適乘驢到華陰縣,聞知此事,在驢背上拍掌大笑。有人問道:「先生笑甚麼?」先生道:「你們眾百姓造化,造化!天下是今日定了。」原來後唐未年間,契丹兵起,百姓紛紛避亂。先生在路上閒步,看見一婦人,挑著一個竹籃而走,籃內兩頭坐兩個孩子。先生口吟二句,道是:「莫言皇帝少,皇帝上擔挑。」你道那兩個孩子是誰?那大的便是宋太祖趙匡胤,那小的便是宋太宗趙匡義,這婦人便是杜太后。先生二十五六年前,便識透宋朝的真命天子了。
又一日,先生游長安市上,遇趙匡胤兄弟和趙普,共是三人,在酒肆飲酒。先生亦入肆沽飲,看見趙普坐於二趙之右,先生將趙普推下去道:「你不過是紫微垣邊一個小小星兒,如何敢佔在上位?」趙匡胤奇其言。有認得的,指道:「這是白雲先生陳摶。」匡胤就問前程之事。陳摶道:「你弟兄兩個的星,比他大得多哩!」匡胤自此自負。後來定了天下,屢次差官迎取陳摶入朝,陳摶不肯。後來趙太祖手詔促之,陳摶向使者說道:「創業之君,必須尊崇體貌,以示天下,我等以山野廢人,入見天子,若下拜,則違吾性;若不下拜,則褻其體。是以不敢奉詔。」乃於詔書之尾,寫四句附奏,云:「九重天詔,休教丹鳳銜來:一片野心,已被白雲留住。」使者復命,太祖笑而置之。
後太祖晏駕,太宗皇帝即位,念酒肆中之舊,召與相見,說過待以不臣之禮。又賜御詩云:
曾向前朝號白雲,後來消息杳無聞。
如今若肯隨徵召,總把三峰乞與君。
先生見詩,乃服華陽巾、布袍、草履,來到東京。見太宗於便殿,只是長揖道:「山野廢人,與世隔絕,不習跪拜,望陛下優容之。」太宗賜坐,問以修養之道。陳摶對道:「天子以天下為一身,假令白日昇天,竟何益於百姓?今君明臣良,興化勤政,功德被乎八荒,榮名流於萬世。修煉之道,無出於此。」太宗點頭稱善,愈加敬重。問道:「先生心中,有何所欲?可為朕言之。」陳摶答道:「臣無所欲,只願求一靜室。」乃賜居於建隆道觀。
其時太宗正用兵征伐河東,遣人問先生勝負消息。先生在使者掌中,寫一「休」字,太宗見之不樂。因軍馬已發,不曾停止。再遣人問先生時,但見他閉目而睡, 之聲,直達戶外。明日去看,仍復如此。一連睡了三個月,不曾起身。河東軍將,果然無功而返。太宗正當嗟嘆,忽見陳摶道冠野服,逍遙而來,直上金鑾寶殿。太宗見其不召自來,甚以為異。陳摶道:「老夫今日還山,特來辭駕。」太宗聞言,如有所失,欲加摶以帝師之號,筑宮奉事,時時請教。陳摶固辭求去,呈詩一首。詩云:
草澤吾皇詔,圖南摶姓陳。
三峰千載客,四海一閒人。
世態從來薄,詩情自得真。
乞全獐鹿性,何處不稱臣?
又道:「二十年之後,老夫再來候見聖顏。」太宗知不可留,特賜御宴於都堂,使宰相、兩禁官員俱侍坐,每人制送行詩一首,以寵其歸。又將太華全山,御筆判與陳摶為修真之所,他人不得侵漁。賜號為「白雲洞主希夷先生」,聽其還山。此太平興國元年事也。
到端拱五年,太宗皇帝管二十年的乾坤,尚不曾立得太子。長子楚王元佐,因九月九日不曾預得御宴,縱火燒宮。太宗大怒,廢為庶人。心愛第三子襄王元侃,未知他福分如何,口中不言,心下思想:「惟有希夷先生陳摶,最善相人。當初在酒肆中,就相定我兄弟二人當為皇帝,趙普為宰相。如今得他一來,決斷其事便好。」轉念猶未了,內侍報道:「有太華山處士陳摶,叩宮門求見。」太宗大驚,即時宣進,問道:「先生此來何意?」陳摶答道:「老夫知陛下胸中有疑,特來決之。」太宗大笑道:「朕固疑先生有前知之術,今果然也。朕東宮未定,有襄王元侃,寬仁慈愛,有帝王之度,但不知福分如何,煩先生到襄府一看。」陳摶領命,纔到襄府門首便回。太宗問道:「朕煩先生到襄府看襄王之相,如何不去而回?」陳摶道:「老夫已看過了。襄府門前,奉役奔走之人都有將相之福,何必見襄王哉?」太宗之意遂決。即日宣詔,立襄王為太子,後來真宗皇帝就是。陳摶在京師,又住了一月。忽然辭去,仍歸九石巖。
其時,有門人穆伯長、種放等百餘人,皆築室於華山之下,朝夕聽講。惟有五龍蟄法,先生未嘗授人。忽一日,遣門人輩於張超谷口、高巖之上,鑿一石室。門人不敢違命。室既鑿成,先生同門人往觀之。其巖最高,望下雲煙如翠。先生指道:「此毛女所謂『相將入翠煙』也,吾其歸於此乎?」言末畢,屈膝而坐,揮門人使去。右手支頤,閉目而逝,年一百一十八歲。門人環守其尸,至七日,容色如生,肢體溫軟,異香撲鼻。乃制為石匣盛之,仍用石蓋;束以鐵鎖數丈,置於石室。門人方去,其巖自崩,遂成陡絕之勢。有五色雲,封住谷口,彌月不散。後人因名其處為希夷峽。
到徽宗宣和年間,有閩中道士徐知常,來游華山。見峽上有鐵鎖垂下,知常攀緣而上,至於石室。見匣蓋欹側,啟而觀之,惟有仙骨一具,其色紅潤,香氣逼人。知常再拜畢,為整其蓋,復攀緣而下。其時徐知常得幸於徽宗,官拜左街道錄,將此事奏知天子。天子差知常賫御香一注,重到希夷峽,要取仙骨供養在大內。來到峽邊,已不見有鐵鎖,但見雲霧重重,危巖壁立,嘆息而返。至今希夷先生蛻骨在張超谷,無復有人見之者矣!有詩為證:
從來處士竊名浮,誰似希夷閒到頭?
兩隱名山供笑傲,四辭朝命肯淹留。
五龍蟄法前人少,八卦神機後學求。
片片白雲迷峽鎖,石牀高臥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