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喜掉文頻頻說白字 為惜費急急煮烏煙
卻說童子良到了蘇州。江蘇是財賦之區,本是有名的地方。童子良此番是奉旨前來,一為查舊帳,二為籌新款。欽差還沒有下來,這裡官場上得了信,早已嚇毛了。此時做江蘇巡撫的,姓徐,號長綿,是直隸河間府人氏,一榜出身。藩台姓施,號步彤,是漢軍旗人氏。臬台姓蕭,號卣才,是江西人氏。他倆一個是保舉,一個是捐班,現在一齊做到監司大員,偏偏都在這蘇州城內。施藩台文理雖不甚清通,然而極愛掉文,又歡喜挖苦。因為蕭臬台是江西人,他背後總要說他是個鋸碗的出身。蕭臬台聽見了,甚是恨他。
這日轅期,兩司上院,見了徐撫台。徐撫台先開口道:「裡頭總說我們江蘇是個發財地方,我們在這裡做官,也不知有多少好處,上頭不放心,一定要派欽差來查。我們做了封疆大吏,上頭還如此不放心我們,聽了叫人寒心!」施藩台答應了兩聲「是」,又說道:「回大帥的話:我們江蘇聲名好聽,其實是有名無實。即如司裡做了這個官,急急的『量人為出』,還是不夠用,一樣有虧空。」徐撫台聽了「量人為出」四個字不懂,便問:「步翁說是什麼?施藩台道:「司裡說的是『量入為出』,是不敢浪費的意思。」畢竟徐撫台是一榜出身,想了一想,忽然明白,笑著對臬台說道:「是了。施大哥眼睛近視,把個量入為出的『入』字看錯個頭,認做個『人』,字了。」蕭臬台道:「雖然看錯了一個字,然而『量人為出』,這個『人』字還講得過。」徐撫台聽了,付之一笑。施藩台卻頗洋洋自得。
徐撫台又同兩司說道:「我們說正經話,欽差說來就來,我們須得早為防備。你二位老兄所管的幾個局子,有些帳趁早叫人結算結算,趕緊把冊子造好,以備欽差查考。等到這一關搪塞過了,我兄弟亦決計不來管你的閑事。」藩、臬二司一齊躬身答應,齊說:「像大帥這樣體恤屬員,真正少有,司裡實在感激!」徐撫台道:「多糜費,少糜費,橫豎不是用的我的錢,我兄弟決計不來做個難人的。」藩、臬兩司下來,果然分頭交代屬員,趕造冊子不題。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轉眼間,童欽差已經到了蘇州了,一切接差請聖安等事,不必細述。且說童欽差見了巡撫徐長綿,問問地方上的情形,徐撫台無非拿場面上的話敷衍了半天。接著便是司道到行轅稟見。童欽差單傳兩司上去,先問地方上的公事,隨後又問藩台:「單就江蘇一省而論,厘金共是若干?」施藩台先回一聲「是」,接著說了句:「等司裡回去查查看。」童欽差聽了,無甚說得。歇了一回,又提到漕米,童欽差道:「這個是你老哥所曉得的了?」誰料施藩台仍舊答應了一聲「是」,接著又說了一句「等司裡回去查查看。」
(漕米:即漕糧。政府將征收的糧食解往京師及其它地方,多用水路運輸,官吏乘機侵吞。)
童欽差一聽,他這個要回去查,那個要回去查,便很有些不高興。於是回過臉同蕭臬台議論江南的梟匪,施藩台又搶著說道:「前天無錫縣王令來省,司裡還同他說起:『天錫的九龍山強盜很多,你們總得會同營裡,時常派幾條兵船去「游戈游戈」才好,不然,強盜膽子越弄越大,那裡離太湖又近,倘或將來同太湖裡的「鳥匪」合起幫來,可不是頑的!」施藩台說得高興,童欽差一直等他說完,方同蕭臬台說道:「他說的什麼?我有好幾句不懂。什麼『游戈游戈』,難道是下油鍋的油鍋不成?」蕭臬台明曉得施藩台又說了白字,不便當面揭穿駁他,只笑了一笑。童欽差又說道:「他說太湖裡還有什麼『鳥匪』,那鳥兒自然會飛的,於地方上的公事,有什麼相干呢?哦!我明白了,大約是梟匪的『梟』字。施大哥的一根木頭被人家坑了去了,自然那鳥兒沒處歇,就飛走了。施大哥好才情,真要算得想入非非的了!」
施藩台曉得童欽差是挖苦他,把臉紅了一陣,又掙扎著說道:「司裡實在是為大局起見,行怕他們串通一氣,設或將來造起反來,總不免『茶毒生靈』的。」童欽差聽了,只是皺眉頭。施藩台又說道:「現在緝捕營統領周副將,這人很有本事,賽如戲台上的黃天霸一樣。還是前年司裡護院的時候,委他這個差使。而且這人不怕死,常同司裹說:「我們做皇上的官,吃皇上家的錢使,將來總要「馬革裹尸」,才算對得起朝廷。』」童欽差又搖了搖頭,說道:「做武官能夠不怕死,原是好的。但是你說的什麼『馬革裹尸」,這句話我又不懂。」施藩台只是漲紅了臉,回答不出。蕭臬台於是替他分辯道:「回大人的話,施藩台眼睛有點近視,所說的『馬革裹尸』,大約是『馬革裹尸』,因為近視眼看錯了半個字了。就是剛才說的什麼『茶毒生靈的』『茶』字,想來亦是這個緣故。」童欽差點頭笑了一笑,馬上端茶送客。一面吃茶,又笑著說道:「我們現在用得著這『茶度生靈』了!」施藩台下來之後,朝蕭臬台拱拱手,道:「卣翁,以後凡事照應些,欽差跟前是玩不得的!」於是各自上轎而去。
自此以後,童欽差便在蘇州住了下來。今天傳見牙厘局總辦,明天傳見銅元局委員,無非查問他們一年實收若干,開銷若干,盈餘若干。所有局所,雖然一齊造了四柱清冊,呈送欽差過目,無奈童子良還不放心,背後頭同自己隨員說:「這些帳是假造的,都有點靠不住,總要自己徹底清查,方能作准。」於是見過總辦、會辦,大小委員,都不算數,一定要把局子裡的司事一齊傳到行轅,分班回話。
頭一天傳上來的一班人,童欽差只略為敷衍了幾句話,並不查問公事。這一班退出,吩咐明天再換一班來見。等到第二天,換二班的上來,欽差竟其異常頂真,凡事都要考求一個實在。有些人回答不出,很碰欽差的釘子。於是大家齊說:「這是欽差用的計策,曉得頭一班上來見的人一定是各局總辦選了又選,都是幾個尖子,自然公事熟悉,應對如流,所以無須問得。等到第二班,一來總辦沒有預備,再則大家見頭一天欽差無甚說話,便亦隨隨便便,誰知欽差忽然改變,焉有不碰釘子之理。」司事碰了釘子,其過自然一齊歸在總辦身上。合蘇州省裡的幾個闊差使總辦一齊都是藩台當權,馬上傳見施藩台,當面申飭,問他所司何事。施藩台道:「司裡要算是頂真的了,幾次三番同他們三令五申,無奈這些人只有這個材料,總是這們不明不白的。」童子良道:「這裡頭的事,你可明白?」施藩台道:「等司裡回去查查看。」童子良氣的無話可說,便也不再理他。幸虧現任蘇州府知府為人極會鑽營,而且公事亦明白,不知怎樣,欽差跟前被他溜上了,竟其大為賞識,凡事都同他商量。這知府姓卜,號瓊名。但是過於精明的人,就不免流於刻薄一路。平時做官極其風厲,在街上看見有不順眼的人,抓過來就是一頓。尤其犯惡打前劉海的人,見了總要打的。他說這班都是無業游民,往往有打個半死的。因此百姓恨極了他,背後都替他起了一個渾號,稱他為「剝窮民」。藩台施步通文理雖然不甚通,公事亦極顢頇,然而心地是慈悲的,所謂「雖非好官,尚不失為好人。」因見首府如此行為,心上老大不以為然,背後常說:「像某人這樣做官,真正是草菅人命了。」亦曾當面勸過他,無知卜知府陽奉陰違,也就奈何他不得。
欽差此番南來,無非為的是籌款。江南財賦之區,查了幾天,尚無眉目,別處更可想而知了。童子良生怕回京無以交代,因此心上甚為著急。卜知府曉得欽差的心事,便獻計於欽差,說是:「蘇州一府,有些鄉下人應該繳的錢糧漕米,都是地方上紳士包了去,總不能繳到十足。有的繳上八九成,有的繳上六七成,地方官怕他們,一直奈何他們不得。許多年積攢下來,為數卻亦不少。」童子良道:「做百姓的食毛踐土,連國課都要欠起來不還,這還了得嗎!」卜知府道:「其過不在百姓而在紳士,百姓是早已十成交足,都收到紳士的腰包裡去了。蘇州省城裡還好,頂壞的是常熟、昭文兩縣,他那裡的人,只要中個舉,就可以出來替人家包完錢漕,進士更不用說了。」童子良道:「你也欠,他也欠,地方官就肯容他欠嗎?將來交不到數目,不還是地方官的責任嗎?」卜知府道:「地方官顧自己考成,亦只好拿那些沒勢力的欺負,做個移東補西的法子。至於有勢力的,拉攏他還來不及,還敢拿他怎樣呢。」童子良道:「一個舉人有多大的功名,膽敢如此!」卜知府道:「一個舉人原算不得什麼,他們合起幫來同地方官為難,遇事掣肘,就叫你做不成功,所以有些州、縣,只好隱忍。卑府卻甚不以此為然。」童子良道:「依你之見如何?」卜知府道:「卑府愚見:大人此番本是奉旨籌款而來,這筆錢,實實在在是皇上家的錢,極應該清理的,而且數目也不在少處。為今之計,只要大人發個令,說要清賦,誰敢托欠,我們就辦誰。越是紳,越要辦得凶。辦兩個做榜樣,人家害怕,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不但以後的事情好辦,這筆錢清理出來,也盡夠大人回京復旨交代的了。」
童子良這兩天正以籌不著款為慮,聽了此言雖然合意,但是意思之中尚不免於躊躇,想了一想,說道:「這筆錢原是極應該清理的,但是,如此一鬧,不免總要得罪人。」卜知府道:「古人『錢面無私』,大人能夠如此,包管大人的名聲格外好,也同古人一樣,傳之不朽;而且如此一辦,朝廷也一定說大人有忠心;朝廷相信了大人,誰還敢說什麼話呢?」童子良經他這一泡恭維,便覺他說的話果然不錯,連說:「兄弟照辦。」……但是,老兄到底在這裡做過幾年官,情形總比兄弟熟悉些,將來凡事還要仰仗!」卜知府亦深願效力。一連又議了幾日,把大概的辦法商量妥當,就委卜知府做了總辦。
卜知府本來是個喜歡多事的人,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行文各屬,查取拖欠的數目以及各花戶的姓名;查明之後,立刻委了委員,分赴各屬,先去拿人。那些地方官本來是同紳士不對的。今奉本府之命,又是欽差的公事,樂得假私濟公,凡來文指拿的人,沒有一名漏網。等到解到省城之後,凡是數目大的,一概下監,數目小的,捕廳看管。但是欠得年代太久了,總算起來,任憑你什麼人,一時如何還得起。於是變賣田地的也有,變賣房子的也有,把現在生意盤給人家的也有,一齊拿出錢彌補這筆虧空。然而這些都還是有產業、有生意的人,方能如此。要是一無底子的人,靠著自己一個功名,魚肉鄉愚,挾持官長,左手來,右手去,弄得的錢是早已用完了,到得此時,斥革功名,抄沒家產都不算,一定還要拷打監追。及至山窮水盡,一無法想,然後定他一個罪名,以為玩視國課者戒。因此破家蕩產,鬻兒賣女,時有所聞。雖然是咎由自取,然而大家談起來,總說這卜知府辦的太煞認真了。
閑話少敘。但說卜知府奉到憲札之後,認真辦了幾天,又去襄見欽差。童子良道:「兄弟即日就要起身前赴鎮江,沿江上駛;先到南京,其次安徽,其次江西,其次兩湖,回來再坐了海船,分赴閩、粵等省。到處查查帳,籌籌款,總得有一年半載耽擱。」這事既交代了老兄,大約有半年光景,總可清理出一個頭緒?」卜知府道:「不消半年。卑府是個急性子的人,凡事到手,總得辦掉了才睡得著覺。大約多則三月,少則兩月,總好銷差。」童子良道:「如此更好!」卜知府回去,真個是雷厲風行,絲毫不肯假借。怕委員們私下容情,一齊提來,自己審問。每天從早晨起來就坐在堂上問案,一直到夜方才退堂。他又在三大憲跟前稟明,說:「有欽差委派的事,不能常常上來伺侯大人。」甚至每逢轅期,他獨不到。三憲面子上雖不拿他怎樣,心上卻甚是不快。
(三大憲:稱撫、藩、臬為三大憲。憲,對省高級官吏的教稱。)
有天施藩台又同蕭臬台說道:「聽說卜某人是一天到晚坐在堂上問案子,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這人精明得很,賽如古時皋陶一般,有了他,可用不著你這臬台了。」施藩台說這話,蕭臬台心上本以為然;無奈施藩台又讀差了字音,把個皋陶的「陶」字,念做本音,像煞是什麼「糕桃」。蕭臬台楞了,忙問:「什麼叫做糕桃?」施藩台亦把臉紅了半天,回答不出。後來還是一位候補道忽然明白了他這句話,解出來與眾人聽了,臬台方才無言而罷。
(皋陶:傳說中東夷族和的首領,相傳曾被舜任為掌管刑法的官。)
按下卜知府在蘇州辦理清賦不表。且說此時做徐州府知府的,姓萬,號向榮,是四川人氏。這人以軍功出身,一直保到道台,放過實缺。到任不久,為了一件甚麼事,被御史參了一本,本省巡撫查明復奏,奉旨降了一個知府。後來走了門路,經兩江總督咨調過來,當了半年的差使。齊巧徐州府出缺,他是實缺降調人員,又有上頭的照應,自然是他無疑了。
這萬太尊從前做道台的時候,很有點貪贓的名聲,就是降官之後,又一直沒有斷過差使,所以手裡光景還好。到任之後,就把從前的積蓄以及新收的到任規費等先拿出一萬銀子,叫帳房替他存在莊上。每月定要一分利息,錢莊上不肯,只出得一個六厘;萬太尊不答應,後首說來說去,作為每月七厘半長存。這錢莊乃本地幾個紳士掘出股分來合開的,下本不到一萬,放出去的帳面卻有十來萬上下。齊巧這年年成不好,各色生意大半有虧無贏,因此,錢業也不能獲利。後來放出去的帳又被人家倒掉幾注,到了年下,這錢莊便覺得有點轉運不靈。萬太尊一聽消息不好,立刻逼著帳房去提那一萬銀子。錢莊上擋手的忙托了東家進來同太尊說,請他過了年再提。萬太尊見銀子提不出,更疑心這錢莊是掙不住的了,也不及思前顧後,登時一角公事給首縣,叫他一面提錢莊擋手,押繳存款,一面派人看守該莊前後門戶。知縣不知就裡,正在奉命而行,卻不料這個風聲一傳出去,凡是存戶,一齊拿了折子到莊取現,登時把個錢莊逼倒。既倒之後,萬太尊不好說是為了自己的款子所以札縣拿人,只說是奸商虧空巨款,地方官不能置之不問。便是錢莊已經閉倒,店伙四散,擋手的就是押在縣裡亦是枉然。後來幾個東家會議,先湊了三千銀子歸還太尊,請把擋手保出,以便清理。萬太尊無奈,只得應允。連利錢整整一萬零幾百銀子,現在所收到的不及三分之一,雖說保出去清理,究竟還在虛無縹緲之間。總算憑空失去一筆巨項,心上焉有不懊悶之理。
又過了些時,恰值新年。萬太尊有兩個少爺,生性好賭,正月無事,便有人同他到一破落戶鄉紳人家去賭。無奈手氣不好,屢賭屢輸,不到幾天,就輸到五千多兩。少爺想要抵賴,又抵賴不脫。兄弟二人,彼此私下商量,無從設法,便心生一計,將他們聚賭的情形,一齊告訴與他父親。萬太尊轉念想道:「這拿賭是好事情,其中有無數生發」便聲色不動,傳齊差役,等到三更半夜,按照兒子所說的地方前往拿人,並帶了兒子同去,充做眼線。少爺一想:「倘或到得那裡被人家看破,反為不妙。」但是老子跟前又不好說明,只得臨時推頭肚子疼,逃了回來。這裡萬太尊既已找著賭場所在,吩咐跟來的人把守住了前後門戶,然後打門進去,乘其不備,登時拿到十幾個人。其中很有幾個體面人,平時也到過府裡,同萬太尊平起平坐的,如今卻被差役們拉住了辮子;至於屋主那個破落鄉紳,更不用說了。此時這般人正在賭到高興頭上,桌子上洋錢、銀子、錢票、戒指、鐲頭、金表統通都有,連著籌碼、骨牌,萬太尊都指為賭具,於是連賭具,連銀錢,親自動手,一摟而光;總共包了一個總包,交代跟來的家人,放在自己轎子肚裡,說是帶回衙門,銷毀充公。又親自率了多人,故意在這個人家上房內院仔細查點了一回,然後出來,叫差人拉了那十幾個人,同回衙門而去。
萬太尊明曉得被拿之人有體面人在內,便吩咐把一干人分別看管。第二天也不審問,專等這些人前來說法。果然不到三天,一齊說好。有些顧面子的,竟其出到三千、五千不等,就是再少的三百、二百也有,統通保了出去。萬太尊面子上說這筆錢是罰充善舉,其實各善堂裡並沒有拔給分文,後來也不曉得是如何報銷的。便有人說:這回拿賭,萬太尊總共拿進有一萬幾千銀子。少爺賴掉人家的五千多不算,當大賭台上摟來的,聽說值到三四千亦不算,倘算起來,足足有兩萬朝外。不但上年被錢莊倒掉的一齊收回,而且更多了一倍,真可謂得之意外了。便是被拿的人,事後考察這事是如何被太尊曉得的,猜來猜去,便有人猜到少爺漏的消息,說道:「太尊的兩位少爺是天天到此地來的,獨有拿賭的那天沒來,如今索性連影子都不見了。賭輸了錢,欠的帳都有憑據,他如此混帳,我們要到道裡去上控的。他既縱子為非,又借拿賭為名,敲我們的竹杠。如今這筆錢到底是捐在那善堂裡,我們倒要查查看看。」眾人齊說:「是極。」於是一倡百和,大家都是這個說法。就有人把話傳到萬太尊耳朵裡,萬太尊道:「我不怕!他要告,先拿他們辦了再說!難道他們開賭是應該的?我的兒子好好的在家裡,沒有人來引誘,他就會跑出去同他們在一塊兒嗎?我不辦他們,只罰他們出幾個錢,難道還不應該?真正又好笑,又好氣!」萬太尊說罷,行所無事。後來再打聽打聽,那幾個罰錢的亦始終沒有敢去出首,大約是怕弄他不倒,自己先坐不是之故。
但是名氣越鬧越大,這個消息傳到京城裡,被一個都老爺曉得了。齊巧這都老爺是徐州人氏,便上了一個折子,大大的拿這萬太尊參了幾款。這時恰碰著童子良到江西籌款,軍機裡寄出信來,就叫他就近查辦。童子良不免派了自己帶來的隨員,悄悄的到徐州府走了一遭。列位看官,可曉得現在官場,凡是奉派查辦事件,無論大小,可有幾件是鐵面無私的?委員到得蘇州,面子上說不拜客,只是住在店裡查訪,卻暗地裡早透個風給人,叫人到萬太尊那裡報信。萬太尊得這信,豈有不著急之理!立刻親自過來奉拜,送了一桌酒席,又想留在衙門裡去住。幾天下來,彼此熟了,還有什麼不拉交情的。再加派去的委員亦並不是吃素的,萬太尊斟酌送些,他再借些,延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話休絮煩。此時童子良已由蘇州坐了民船到得南京,委員回來稟復了。萬太尊曉得事已消彌,不致再有出岔,於是也跟著進省,叩謝欽差,並且由先前那個委員替他說合,拜欽差童子良為老師,借名送了一分厚禮,自不必說。正當這天進去稟見,同班連他共是三個;那兩個也是知府,都在省裡當什麼差使的。齊巧頭天童子良病了一天一夜,又吐又瀉,甚是利害。這天本是不見客的,因為萬太尊是新收的門生,那兩個又有要緊的公事面回,所以一齊都請到臥室裡相見。預先傳諭萬太尊不必行禮,萬太尊答應著。
進得房來,只見欽差靠著兩個炕枕,坐在床上。三個人只恭恭敬敬的請了一個安。童子良略為把身子欠了一欠,上氣不接下氣的敷衍了兩句。三個躬身詢問:「福體欠安,今天怎麼樣了?」童子良因曉得那兩位知府當中,有一位略為懂得點醫道的,先把病勢大概說了幾句,又叫人把方子取出來,請他過目,問他怎麼樣,可用得用不得。那位不懂得醫道的先說道:「大人洪福齊天,定然吉人天相,馬上就會痊好的。」童子良也不理他。又聽得那個略為懂得點醫道的說道:「方才不過如此。但是卑府學問疏淺,大人明鑒萬里,還是大人鑒察施行罷。」
童子良著急道:「這是什麼話!我曉得老兄於此道甚是高明,所以特地請教。現在兄弟命在呼吸,還要如此的恭維,也真正太難了!諸位老兄在官場上歷練久了,敷衍的本事是第一等,像這樣子,只怕要敷衍到兄弟死了方才不敷衍呢!」
他倆聽了,面孔很紅了一陣,不敢作聲。到底新收的門生萬太尊格外貼切些,因見他倆都碰了釘子,便搭訕著說道:「上吐下瀉的病,只要吃兩口鴉片煙就好的。」童子良道:「是啊!我從前原本不忌這個東西的,現在到了江南來,因為天天要起早辦公事、見客,吃了他很不便當,又要耽擱工夫,又要糜費。像愚兄從前的癮,總得一兩銀子一天。所以到了蘇州就立志戒煙,天天吃藥丸子。前頭還覺撐得住,如今有了病倒有點撐不住了。」
萬太尊道:「老師是朝廷的棟梁,就是一天吃一兩銀子也不打緊。」童子良道:「小處不可大算,一天一兩,一年三百六十兩。近年來大土的價錢又貴,三百六十兩,不過買上十二三只土,還要自己看著煮,才不會走漏,一轉眼,就被他們偷了去了。」萬太尊道:「老師毛病要緊,多化幾兩銀子值得什麼!如果要土,門生那個地方本是出土的地方,而且的的確確是我們中國的土。門生這趟帶來的不多,大約只夠老師一年用的,等到門生回去,再替老師辦些來,就是老師回京之後,門生年年供應些,亦還供應得起。」童子良一聽萬太尊有煙土送他,自然歡喜。因為病後,恐怕多說了話勞神,當時示意送客,三人一齊告辭出來。
萬太尊回到寓處,把從徐州帶來的煙土取出好些,送到行轅。童子良一齊收下。當天就傳話出來,叫到煙館裡挑選四名煮煙的好手到行轅伺候;又叫辦差的置辦鍋爐、木炭、磁缸等件預備應用;又特地派了大少爺及三個心腹隨員監督熬煙。大少爺道:「一天就是抽二兩,一時那裡就抽得這許多。有這些土,只要略為煮些,夠路上抽的就是了,其餘的不必煮,路上帶著,豈不便當些。如今一起煮好了,缸兒罐兒堆了一大堆,還要人去照顧他,一個不留心,不是打碎了罐子,或如倒翻了煙,真正不上算。」
童子良低低的說道:「你們小孩子家,真正糊涂!我為的如今煮煙,炭是有人辦差的,就是缸兒、罐兒,也不要自己出錢買。等到上起路來,船上不必說,走到旱路,還怕沒有人替我們抬著走嗎。每罐多少,每缸多少,我上頭都號了字,誰敢少咱們的。打翻了,少不得就叫地方官賠,用不著你操心。如今倘若不把他煮好了,將來帶到京裡,那一樣不要自己拿錢買呢?誰來替咱辦差?你們小孩子家,只顧得眼前一點,不曉得瞻前慮後,這點算盤都不會打,我看你們將來怎樣好啊!」一席話說得兒子無言可答。
不多一會,煮煙的也來了。童子良吩咐他們明天起早來煮。到了第二天,他老人家病也好些,居然也能到外面來走走了。就在花廳上擺起四個爐子煮煙。除掉大少爺之外,其餘三個隨員,雖然不戴大帽子,卻一齊穿了方馬褂上來,圍著爐子,川流不息的監察。童子良也穿了一件小夾襖,短打著,頭上又戴了一個風帽,拄著拐杖,自己出來監工,弄得三間廳上,煙霧騰天。碰著有些不要緊的官員來見,他就吩咐叫「請」。人家進來之後,或是立談數語,或是讓人家隨便旁邊椅上坐坐。人家見了,都為詫異。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