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
話說冒得官回家之後,囑付太太把女兒扎扮停當,又收拾了一間房屋,將家中上下人等統通交代清楚。他自己一路出來,先送信給統領的小戈什,托他務必將此事拉攏成功,感德匪淺。自己卻躲在一個朋友家去過夜。
卻說統領向例,每天這頓晚飯是從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面應酬,其實是天天在秦淮河裡鬼混。這天到了下午,仍舊坐轎出門,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釣魚巷裡吃酒。約摸應酬到十一點多鐘,畢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轎回去。小戈什的心上明白,預先叮囑轎夫,叫他把轎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館跟前,打門進去。羊統領假充酒醉,跟了進來。此時冒家上下都是串通好的,當把他一領到小姐房中,眾人一哄而出。統領等房中無人,才上前同小姐勾搭。聽說這一夜總共問了冒小姐不少的話,冒小姐只是不答,賽同啞子一樣。羊統領以為他是害羞,所以並不在意。
良宵易過,便是天明。羊統領正在好睡的時候,忽聽得大門外有人敲門,打的震天價響,隨後接著有人出來開門。這進來的人分明是個男人聲氣。羊統領雖然是個偷花的老手,到了此時,不禁心中害怕起來,生恐是小戈什誤聽人言,以致落了他們的圈套,連忙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察看動靜,聽了聽,只聽得房間外面有人低低的說話。於是羊統領格外疑心,正想穿起長衣,輕輕拔去門閂,拿在手中,預備當作兵器,可以奪門而出。說時遲,那時快,羊統領在裡面各事停當,走到門前,又側著耳朵聽了一聽,誰知反無動靜,於是心上更為驚疑不定。想要開門,一時又不敢去開,只得呆呆站立在門內,約摸站了有兩刻鐘之久。冒小姐業亦披衣下床。此時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統領越看越愛,不禁看出了神,忘其所以,輕輕說得一句道:「天還早得很為甚麼不再睡一會兒?」冒小姐亦不理他。卻不料這一問早被門外一個人聽見,用手指頭輕輕把門叩了兩下,亦說道:「天還早得很統領為甚麼不再睡一會兒?」羊統領一聽門外有男人說話,這一嚇非同小可!但是說話的聲音很熟,一時想不起是誰,怔在那裡半天喘不出氣來。還是冒小姐爽快,連忙邁步近門前,伸手將兩扇門豁琅一聲拉了開來,說了聲「有話讓你們當面講」。羊統領起初還當是小姐過來拉他的卻不料有此一番舉動。房門開處,朝外一望,只見一個男人直僵僵的朝著房門跪著不動。那人低著頭,亦看不出面貌。羊統領滿腹狐疑更是摸不著頭腦。正在兩難的時候,幸虧門外跪的人先開口道:「沐恩在這裡伺候老帥。難得老帥賞臉,沐恩感恩匪淺!」說完這兩句,抬起頭來聽統領吩咐話。羊統領仔細一看,認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無主意。只聽得冒得官又說道:「丫頭還不過來幫著我求求統領!」一言未了,他女兒亦跪下了。
羊統領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見他們跪著不起,知道沒有歹意,急忙的一手去拉冒得官,一手去拉小姐,嘴裡說道:「你們這番好意我都曉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冒得官起來之後,又請一個安,說道:「全仗老帥栽培!」其時臉水早點心都已齊備。羊統領只揩了一把臉,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兩個拉著,抵死不放,定要統領吃過點心再去。羊統領無奈,只得每樣夾了一點吃了方才走的。冒得官又趕出門外,站過出班,方才進來。
自此以後,羊統領便天天到他家走動。又過了兩日,卻把冒得官傳了去問過仔細,見了制台,替他竭力的洗刷。制台一心修道還來不及,那裡有工夫管這閑事,便也不去追問。統領回來,便借了一樁事,把朱得貴的差使撤掉還不算,又要斥革他的功名,辦他的遞解。朱得貴急了,到處托人替他求請。冒得官便挺身而出,說:「我去替你求情。」見了統領鬼混了一陣,統領非但不革他的功名,並且還賞他一封信,叫他到四川良大人標下去當差。一個好人全做在冒得官身上。這朱得貴非但不恨他,而且還感激他,這便是狡猾人的作用。
話分兩頭。且說羊統領在江南久了,認識的人亦就漸漸的多了。而且他南京有賣買,上海有賣買都是同人家合股開的,便有他現在南京一字號裡做擋手的一個人,其人姓田,號子密,是徽州人,生的又矮又胖,但是頭髮不多,只拖了一根極細極短的辮子,因此眾人就適他一個表號叫「田小辮子」。這田小辮子做了十幾年的擋手,手裡著實有錢。近來忽然官興發作,羊統領便勸他道:「如要做官,捐個同、通到江南來,有我的面子,無論那個道台跟著托托,差使是一定有的。」無奈田小辮子在南京住久了,磕來碰去的官,道台居多;他便有心爬高,官小了不要做,一定要捐道台,他自己拿錢捐官,朋友是不好止住他的,只好聽其所為。等到上兌之後,便把店中之事料理清楚,又替東家找了一個人攔手,他便起身進京引見。
他東家往來的人都是官場,他在官場登久了,而且一心一意又酷慕的是官,官場的規矩應該是在行的了,誰知大廖不然。不要說別的,單說他進京引見的時候,有人請他上館子吃飯,他到的晚了,大伙兒已入了座,還有叫的條子亦在那裡。他進門之後,見了人就作揖。見了相公亦是作揖。後來人家問他:「怎麼你見了相公要如此恭敬?」他說:「我看見他們穿著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時候,那些局子裡當差的老爺們都是天天穿著靴子的,我見了他們,疑心他們是部裡的司官老爺才從衙門裡下來。他們做京官的是不好得罪的。橫豎『禮多人不怪』,多作兩個揖算得甚麼!」自己做錯了事,人家說說他,他還不服。諸如此類的笑話,也不知鬧出多少。
等他到省之後,齊巧這江南的藩司、糧道、鹽道統通換了新人,他一個也不認得。這天大早,頭一個上制台衙門,到了司、道官廳上。人家是曉得制台脾氣的,總要打過九點鐘才上衙門。他一進官廳,就在炕上頭一位坐下。後來等等大家不來,他便不耐煩,獨自一個坐在炕上打盹,穿首簇新的蟒袍補褂,身子一歪就睡著了。睡了一會,各位候補道也有有差使的,也有沒有差使的,霎時間絡絡續續來了五六十位。號房看見別位大人來到,方才把他推醒。他一只手揉眼睛,卻拿一只手滿身的亂抓,說是炕上有臭虫,把他咬著了。說話間定睛一看,一見來了許多人,把他嚇了一跳。幸虧全是候補道,其中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連忙下炕,一一招呼。招呼之後,正待歸坐,卻見一個人走了進來,也是紅頂花翎,朝珠補褂。他卻不認得這人是誰,見了面,一揖之後,忙問:「貴姓?」那人說:「姓齊。」接下來又問:「台甫?」旁邊走上來一位候補道,是羊統領的熟人,曾經托過他招呼田小辮子的;這位候補道忙把田小辮子一拉,說了聲:「這是方伯。」田小辮子連忙應聲道:「原來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藩台也不理他,徑自坐下。
這個擋口,外面又進來一個人,大家都認得是兩淮運使,新從揚州上省稟見的。眾人見了,一齊都招呼過。獨有田小辮子又頂住問「貴姓、台甫」,運司說了。接著又問「貴班」,運司亦看出他是外行,便回了聲「兄弟是兩淮運司」。誰知田小辮子不聽則已,及至聽了「運司」二字,那副又驚又喜的情形,真正描畫不出。陡然把大拇指頭一伸,說道:「啊喲!還了得!財神爺來了!」大眾聽了他的話都為詫異,就是那位運司亦楞住了。只聽得田小辮子說道:「你們想想看:兩淮運司的缺有名的是『一個鐘頭進來一個元寶』一個元寶五十兩;一天一夜二十四個鐘頭,就是二十四個元寶,二十四個元寶就是一千二百兩。十天一萬二千兩,一個月三十天,便是三萬六千兩。十個月三十六萬,再加兩個月七萬二,一共是四十三萬二。啊唷唷!還了得!這們一個缺,只要給我做上一年就盡夠了!」他正說得高興,忽然旁邊有他一個同寅插嘴道:「有如此的好缺,怎麼給人家做人家還不肯要呢?」眾人忙問:「給誰誰不要?」那人說道:「就是那個唐什麼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這個缺,他一定要辭不做嗎?」又一個人說道:「唐某人呢,本來是個大名士。做名士的人不免就把銀錢看輕些,任你是甚麼好缺也都不在他心上。而且現在的這個運司缺亦比前差了許多。」田小辮子道:「任他缺分如何壞,做官的利息總比做生意的好。」眾人見他說的窮形盡致,也不理他。
停了一刻,約摸已有十點打過,制台布老祖前應做的功課一一停當,方才出外見客。頭一班司、道進見。田小辮子是初次稟到的人,於是隨著一同進去,見了制台。一切禮節全是隔夜操練好的,居然還沒有大錯,不過一件毛病不好,是愛搶說話,無論制台問到他不問到他,他都要搶著說。幸虧這位制台是位好好先生,倒也並不動氣。見過一面之後,第二天藩司上院就說他的壞話,說他是生意人出身,官場上的規矩都不懂得。制台道:「還好,尚不失他的本色。這種人倒是老實人,是不會說假話的。而且他在南京年代多了,有些外頭的事情我們不曉得,倒好問問他。究竟他還沒有沾染官場習氣,諒來不敢蒙蔽我們。」藩台見制台如此,亦沒有別的說話。等到公事回完,只好退了下來。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湊巧同見的有營務處上的一位道台。制台朝著這位道台道:「現在營制太不講究。這以羊某人所帶的幾營而論:有一營一半是德國操,一半是英國操;又一營全是德國操,忽然當中又攙了些長苗子。這長苗子是我們中國原有的,如今攙在這德國操內,中又不中,外又不外,倒成了一個中外合璧。我兄弟年紀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煩,總要諸位費心幫幫忙。羊某人也是馬馬糊糊的。你們總得說說他才好。還有此一件習氣最不好:我每逢出門,看見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槍倒掮在肩膀上,那一頭也有拴一把雨傘的,也有挂一雙釘鞋的,真正難看!」制台說到這裡,那個營務處道台還沒有答腔,田小辮子搶著說道:「不瞞大帥說:職道在敝居停羊某人營裡看得多了,德國操的洋槍都是倒掮的,大帥倒不必怪他。」制台聽了,也不去理他,只同那個營務處上的道台說話。
一會又說道:「新近有個大挑知縣上了一個條陳,其中有些話都是窒礙難行,畢竟書生之見,全是紙上談兵。這些營務事情,如非親身閱歷,決不能言之中肯。」田小辮子又插嘴道:「職道跟敝居停羊某人相處久了,有年職道同敝居停談起這件事,職道擬過幾條條陳,很蒙敝居停說好。明天倒要抄出來送給大帥瞧瞧。」制台道:「你有什麼見解,盡管寫出來。」田小辮子又答應了「是」。等到院上下來,便把從前在店裡專管寫信的一位朋友請了來,同他商議。他自己拿嘴說,那個朋友拿筆寫。寫了又寫,改了又改,足足弄了十六個鐘頭,好容易寫了一個手折;其中又打了幾個補釘。
(大挑知縣:清制:三科以上會試不中的舉人,挑選一等的以知縣,二等的以教職,六年舉行一次,以使舉人有較寬的出路,叫做大挑。)
到了次日上院,齊巧這日制台感冒,止轅不見客。田小辮子扑了一個空,心中甚是怏怏,便同巡捕官說道:「我是來遞條陳的,與別位司、道不同。老帥既不出來見客,可以帶我到簽押房裡獨見的。」巡捕官道:「老帥今天連老祖跟前的功課都沒有做,此刻剛正吃過藥,蒙著兩條棉被在那裡出汗。早有過吩咐,統通不見,請大人明天再過來罷。」田小辮子無奈,只得悶悶而回。誰知制台一連病了五天,就一邊止了三天轅門。田小辮子要見不能見,真把他急得要死。
到了第六天,制台的病稍為好些。因為江南地方大,事情多,不好不出來理事,於是由兩三個跟班的架著,勉強出來會客。田小辮子跟了一班司、道進見。自然是藩台同著鹽、糧二道說話,問:「老帥今天可大安了?」制台道:「病是好了,不過覺著沒有氣力。到了我這樣的年紀,算算不大,怎麼一病之後,竟其如此無用?」別人尚未開口,田小辮子先搶著說道:「老帥白天忙,晚上忙,時晨有早晨的公事,夜裡有夜裡的公事;人有多少精神,禁得起如此的磨呢!老帥總要保養保養才好!」他說的原是真話。不料這位制台上房裡一共有十一個姨太太,聽了他話,一時誤會了意,沉吟了半天,忽然說道:「老兄的話很不錯。但是兄弟姬妾雖多,這兩年因為常常在老祖跟前當差,一直是齋戒的,怎麼還會生病?」田小辮子連忙接口道:「職道說的公事是老帥天天辦的公事,並不是……」說到這裡,也咽住了。
制台見他說話莽撞,心上好不自在,半天不響,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辮子站起來,從袖筒管裡掏出一個手折,雙手奉上制台,說道:「這是上回老帥吩咐擬的條陳,職道已經寫好了五六天了,帶來請老帥過目。」制台說了半天的話,早已力倦神疲,恨不得他們即刻出去,好到上房歇息。偏偏田小辮子要他看條陳。他要待不看,無奈他是好好先生做慣的了,一時又放不下臉來。只好打起精神,把手折接了過來,掙扎著大略看了一遍;兩手拿著手折,禁不住瑟瑟的亂抖。藩台怕他勞神,便說:「大帥新病之後,不可勞神,條陳上的事情過天再斟酌罷。」誰知田小辮子拉了藩台袖子一把,道:「兄弟這個條陳,是大帥五六天前頭吩咐的。」一面說,一面又跑到制台面前,拿手指著條陳,說道:「大帥,條陳不多,只有四條。大帥請看這第一條。」此時制台正被他弄得頭昏眼花,又見他自己離位指點,毫無官體;本來就要端茶送客的,如今見他這個樣子,倒要看看他的條陳如何再講。但是頭裡發暈,雖然帶了眼鏡,也是看不清楚,便道:「你說給我聽罷。」田小辮子一聽大喜,忙把手折接了過來,雙手高捧,站在地當中,高聲朗誦。未曾念滿三行,已經念了好些破句:原來替他做手折的人,其中略為掉了幾句文,所以田小辮子念不斷句。制台聽了不懂,便問大眾:「諸公懂他的話不懂?」各位司、道都不言語。
制台道:「你老實講給我聽罷,不要念了。」田小辮子便解說道:「職道的第一條條陳是出兵打仗,所有的隊伍都不准他們吃飽。」制台道:「還是要克扣軍餉不是?俗語說的好,『皇帝不差餓兵』,怎麼叫他們餓著肚皮打仗呢?」田小辮子道:「大帥不知道,這裡頭有個比方:職道家裡養了個貓,每天只給他一頓飯吃,到了晚上就不給他吃了,等他餓著肚皮。他要找食吃,就得捉耗子。倘或那天晚上給他東西吃了,他吃飽了肚皮就去睡覺,便不肯出力了。現在拿貓比我們的兵,拿耗子比外國人。要我們的兵去打外國,斷斷乎不可給他吃得個全飽,只好叫他吃個半飽,等到走了一截的路,他們餓了,自然要拚命趕到外國人營盤裡搶東西吃。搶東西事小,那外國人的隊伍,可被我們就吵亂了。」制台道:「不錯,不錯。外國人想是死的,隨你到他營盤裡搶東西吃。他們的炮火那裡去了?我看倒是一個兵不養,等到有起事來,備角文書給閻王爺,請他把『枉死城』裡的餓鬼放出來打仗,豈不更為省事?」說完,哈哈一笑。田小辮子雖然聽不出制台是奚落他的話,但見制台的笑,料想其中必有緣幫故,於是臉上一紅,說道:「這個道理,是職道想了好幾天悟出來的。」
制台聽他說的話開味,合也不覺勞乏,反催他說,道:「第一條我已懂得了,你說第二條。」田小辮子見制台要聽他條陳,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連忙說道:「前頭第一條講的是陸師。這第二條講的是炮台。現在我們江南頂吃重的是江防,要緊口子上都有炮台。這炮台上的大炮是專門打江裡的船的。職道有一個好法子:是教這炮台的兵天天拿了大千里鏡把這江裡的路看清。譬如外國人的船是朝著西面來的,我們就架上大炮朝著東面打去;倘若是朝著東面來的,我們就朝著西面打去。這叫做『迎頭痛剿』、萬無一失。至於或南或北,都是如此。」制台道:「炮台上的炮不打江裡的敵船打那一個?難道拔轉來打自己的人不成?至於炮台上的人,原該應懂得點測量的;等到看見了敵船,東西南北,對准水線,亦要算准時刻,約摸船還未到的前關一秒鐘或兩秒鐘,三秒鐘,就得把炮放出。等到炮子到那裡,卻好船亦走到那裡,剛剛碰上,自然是百發百中,萬無一失。天下那裡有但辨方向,不論遠近,向海闊天空的地方亂開炮的道理?況且放一個炮要多少錢,你也仔細算算沒有?」田小辮子見制台正言厲色的駁他,又當著各位司、道面上,一時臉上落不下,只好強辯道:「職道所說的『迎頭痛剿』,原說的是對准了船頭才好開炮。」制台道:「等到船頭對准炮門已來不及了;等到炮子到跟前,那船早已走過,豈不又是落了空?總之,不懂得情形還是不要假充內行的好!」田小辮子被制台駁的無話可說,於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聲也不敢啊。
此時制台同他駁了半天,虛火上來,也有了精神了,索性叫他再把後頭兩條逐一解說出來。田小辮子只得又吞吞吐吐的說道:「第三條是為整頓營規起見,怕的是臨陣退縮,私自逃走,或者在外頭鬧亂子闖禍。照職道這個法子,就不怕他們了。」制台道:「有什麼高明法子?倒要請教請教。」田小辮子道:「職道也不過如此想,可行不可行,還求大帥的示下。」制台道:「快講!不要說這些費話了!」田小辮子道:「凡是我們的兵,一概叫他們剃去一條眉毛。職道想這眉毛最是無用之物,剃了也不疼的。每個人只有一條眉毛,無論他走到那裡,都容易辨認。倘若是逃走以及鬧了亂子,隨時拿到就可正法,是斷乎不會冤枉的。」制台道:「從前漢朝有個『赤眉賊』,如今本朝倒有了『無眉兵』了,真正奇聞!你快一齊說了罷!」
田小辮子只得又說道:「這第四條是每逢出兵打仗的時候,或是出去打鹽梟,拿強盜,所有我們的兵,一齊畫了花臉出去。」制台道:「畫了花臉,可是去唱戲?」田小辮子道:「兵的臉上畫的花花綠綠的,好叫強盜看著害怕。他們老遠的瞧著,一定當是天神天將來了,不要說是打強盜,就是去打外國人,外國人從來沒有見過,見了也是害怕的。」制台道:「你的法子很好,倒又是一個義和團了!」田小辮子把臉一紅道:「職道雖然沒有見過義和團,常常聽北邊下來的朋友談起團裡的打扮,有些都學黃天霸的模樣。職道現在乃是又換一個樣兒,是照著戲台上打英雄的那些花臉去畫,無論什麼人見了都害怕的。」
田小辮子只圖自己說得高興,不提防制台聽了他的條陳,竟其大動肝火,頓時唾了一口道:「呸!這樣放屁的話,也要當作條陳來上!你們諸公聽聽,傳出去豈非笑談!江南的道台都是如此,將來候補的一定還要多哩!」田小辮子還當制台有心說笑話,同他嘔著玩耍,便亦笑嘻嘻的湊趣說道:「江南本來有個口號,是:『婊子多,驢子多,候補道多。』」制台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像你這樣的候補道,本來只好比比驢子!婊子!再稍微上等點的人,你就比不上!」其時藩台等人見制台說話說的長遠了,恐怕他累著又要犯毛病,上了年紀的人是經不起的。況且這位制台是忠厚慣的,今忽一旦動了真火,田小辮子又是個市井無賴,不曉得甚麼輕重的,生恐他兩個人把話說搶,將來不好收場。於是不等端茶碗,便一齊站立告辭。制台一面送他們,還一面數說田小辮子。此時田小辮要強辯也不敢強辯了,於是跟著大眾一塊兒出去。
走到外面,將要上轎,便有他的相好埋怨他這個條陳今天是不應該上的;勸他的人,就是他的同寅趙元常。他便拉了趙元常袖子,自己分辯道:「我那裡有工夫上這撈什子!這原來是大帥他自己問我要的。他問我要,我怎麼好說不給他?而且條陳上不上在我,用不用由他,他也犯不著生這樣大氣,拿人不當人!人家的官小雖小,到底也是個道台,銀子一萬多兩呢!」趙元常見他的為人呆頭呆腦,說的話不倫不類,又想到制台剛才待他的情形,恐怕事情不妙。趙元常本是羊統領的知交,田小辮子到省,羊統領曾托過他,說:「田小辮子是個生意人,一切規矩都不懂得,總得你老哥隨時指點指點他才好。」所以這趙元常才肯埋怨他,勸他不要多講話。後來他不服趙元常的話,趙元常也生氣,便趁空回了羊統領,說:「田某人太不懂事,總得統領自己把他叫來開導開導才好。」羊統領本來同他很關切的,當時一口應允,說:「等我馬上關照他。」
齊巧這日陰天很有雨意,羊統領沒有事情做,便叫差官拿了片子把一向同在一起的幾個道台,甚麼孫大鬍子、余藎臣、藩金士、糖葫蘆、烏額拉布、田小辮子一共六位,又面約了趙元常,通統賓主八位,同到釣魚巷大喬家打牌吃酒。趙元常因另有事情,說明白去去再來。羊統領卻自己坐了轎子先去吃煙。這大喬同羊統領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見面之後,另有副肉麻情形,難描難畫。一霎時親熱完了,所請的七位大人也陸續來了。當下先打牌,後吃酒。
卻不料那田小辮子田大人新叫的一個姑娘,名字叫翠喜,是烏額拉布烏大人的舊交。烏額拉布同田小辮子今天是第一次相會,看見田小辮子同翠喜要好,心上著實吃醋。起初田小辮子還不覺得,後來烏大人的臉色漸漸的紫裡發青,青裡變白。他是旗下人,又是闊少出身,是有點脾氣的。手裡打的是麻雀牌,心上想的卻是他二人。這一副牌齊巧是他做莊,一個不留神,發出一個中風,底家拍了下來。上家跟手發了一張白板,對面也拍出。其時田小辮子正坐對面,翠喜歪在他懷裡替他發牌,一會勸田小辮子發這張牌,一會又說發那張牌。田小辮子聽他說話,發出來一張八萬,底家一攤就出。仔細看時,原來是北風暗克,二三四萬一搭,三張七萬一張八萬等張。如今翠喜發出八萬,底家數了數:中風四副,北風暗克八副,三張七萬四副,八萬吊頭不算,連著和下來十副頭,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兩翻一百零四,萬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烏額拉布做莊,打的是五百塊洋錢一底的么二架,莊家單輸這一副牌已經二百多塊。烏額拉布輸倒輸得起,只因這張牌是翠喜發的,再加以醋意,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頓時拿牌往前一推,漲紅了臉,說道:「我們打牌四個人,如今倒多出一個人來了!看了兩家的牌,發給人家和,原來你們是串通好了來做我一個的!」翠喜忙分辯道:「我又不曉得下家等的是八萬。你莊家固然要輸,田大人也要陪著你輸。」烏額拉布道:「自然要輸!你可曉得你們田大人不是莊,輸的總要比我少些?」翠喜道:「一個老爺不是做一個姑娘,一個姑娘不是做一個老爺,甚麼我的田大人!你們諸位大人聽聽,這話好笑不好笑!」
田小辮子看見烏額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經不願意。他本是個「草包」,毫無知識的人,聽了翠喜的話,便也發話道:「『中正街的驢子,誰有錢誰騎!』烏大人,你不要這個樣子!」烏額拉布見田小辮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便也惱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辮子兜胸一把,那一只手就想去拉他的辮子。幸虧糖葫蘆眼睛快,說道:「別的好拉,他的辮子是拉不得的!共總只剩了這兩根毛,拉了去就要當和尚了!」烏額拉布果然放手。說時遲,那時快,田小辮子也拉住烏額拉布的領口不放。只聽得田小辮子罵烏額拉布「烏龜」;烏額拉布亦罵田小辮子「田雞」。田小辮子說:「我做田雞總比你當烏龜的好些!」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兩人對罵的話,記也記不清。這日打牌的人共是兩桌,大眾見他二人扭在一處,只得一齊住手,過來相勸。其時外邊正下傾盆大雨,天井裡雨聲嘩喇嘩喇,鬧的說話都聽不清楚。大家勸了半天,無奈他二人總是揪著不放。烏額拉布臉上又被田小辮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兩處,雖然沒有出血,早已一條條都發了紅了。羊統領雖然是武官,無奈平時酒色過度,氣力是一點沒有的,上前拉了半天,絲毫拉不動二人。又想,「倘或被他二人一個不留神,誤碰一下子,恐怕吃不住。」便自己度德量力,退了下來。後來好容易被孫大鬍子、趙元常一干人將他倆勸住的。烏額拉布坐定之後,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發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鏡跟前一看,才曉得被田小辮子挖傷了好幾處,明天上不得衙門,見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氣。一面告訴別人,一面立起身來想找田小辮子報復。其時田小辮子已被趙元常等拖到別的屋裡去坐。烏額拉布見找他不到,於是又跺著腳罵個不了。羊統領道:「烏大哥臉上的傷,可惜是田小辮子挖的;倘或換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這個樣兒,烏大哥非但不罵他,而且還要得意呢。」說的大家嗤的一笑。
其時天已不早。外面雨勢雖小了些,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了。羊統領便吩咐擺席。正要叫人去請田、趙二位大人,只見趙元常獨自一個進來,說田小辮子不肯吃酒,一個人溜回去了。羊統領只好隨他。於是大家入座,商議著明天上院,叫人替烏額拉布請了三天感冒假,好在釣魚巷養傷。
席面上正說著話,忽見外面走進四五個人來。為首的渾身拖泥帶水,用一塊白手巾扎著頭,手巾上還有許多鮮血。走進門來,一見統領,便拍托一聲,雙膝跪地,口稱:「軍門救標下的命!」羊統領一見之下,不覺大驚失色,心上想:「剛才他們打架的時候,並不見有他在內。怎麼他的頭會打破?」正在疑疑惑惑,又聽那個人說道:「標下伺候軍門這多少年,從來沒有誤過差事;就是誤了差事,軍門要責罰標下,或打或罵,標下都是願意的。如今憑空裡添了個外國上司,靠著洋勢,他都打起人來,這還了得!標下是天朝人,雖說都司不值錢,也是皇上家的官,怎麼好被鬼子打!標下今年活到毛六十歲的人了,以後這個臉往那裡擺!總得求求軍門替標下作主!」說罷,又碰了幾個頭,跪著不起來。
羊統領還不明白他的說話,便問:「你到底是做什麼的?你說在我這裡當差,怎麼我不認得你?你好好一個人,怎麼會叫外國人打?總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那人道:「標下在新軍左營當了十八年的差。軍門有時出門或者回來,標下跟著本營的營官接差送差,軍門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時沒有事,標下又夠不上常到軍門跟前伺候你老人家,軍門那裡會認得標下呢?至於外國人那裡,標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說外國話,標下也學著說外國話對答他,並沒有說錯甚麼,他搶過馬棒就是一頓。現在頭上已打破了兩個大窟窿,淌了半碗的血。軍門不替標下作主,標下拚著這條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拚一拚!」
其時台面上的人算孫大鬍子公事頂明白,聽了那人的話,沒頭沒腦,心上氣悶得很,急忙插嘴問道:「你到底是誰?叫個甚麼名字?怎麼會同外國人在一塊兒?說明白了好叫你軍門大人替你作主。」羊統領到此,亦被孫大鬍子一言提醒,幫著催他快說。又見那個人回道:「標下叫龍占元,是兩江盡先補用都司,現在新軍左營當哨官。五天頭裡,標下奉了營官的差遣,同了本營的翻譯到下關迎接本營的洋教習。那知一等等了五天,連個影子都沒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標下以為下雨那外國人總不會來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煩,就跑到一個朋友家去躲雨。那曉得正是下大雨的時候,輪船正攏碼頭。標下聽見輪船上放氣,趕緊跑到躉船上去看;只見外國人站在那裡生氣,說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下雨濕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標下因為他是外國人,制台大人尚且另眼看待,標下算得甚麼東西。當時就趕緊上前周旋他。他一連問了幾句話,標下又趕緊的答應他。不料標下周旋他倒周旋壞了。他咭咧呱啦說的是些甚麼話,標下還一句不懂,他已經動了氣,拿起腿來朝著標下就是兩腳。標下說:『有話好說,你犯不著踢人。』他也不聽見,順手就把標下手裡的馬棒搶了過去,一連拿標下打了十幾下子,以致把頭打破。標下說的句句真言。諸位大人不相信,現今翻譯同了標下同來,他就是個見證。」
說到這裡,跟他來的人當中,便有一個衣服穿的略為齊全的,走上來朝著羊統領打了一個千,自稱他是營裡的翻譯:「一向少來替軍門請安。今天是被龍占元龍都司拉了來替他做見證的。」羊統領見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舊坐下,問他道:「怎麼好端端的會叫洋教習打他?洋教習說些甚麼?他是怎麼回答的?」那翻譯便湊前一步,道:「回統領的話,龍都司實實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輕,頭都打破。他說的話,一字兒不假。至於他為了甚麼捱打,卻要怪他自己不會說話。」羊統領道:「是啊,外國人斷乎不會憑空打他的,總是他自己不好。」此時龍占元跪在地下,聽見翻譯說他不是,統領怪他不好,直把他氣的臉紅筋脹,昂著頭,噘著嘴,一個人賭咒。
羊統領也不理他,便催翻譯快說。翻譯回道:「千不是,萬不是,總是老天爺今天下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會弄潮,就沒有這場事了。偏偏輪船攏碼頭,偏偏下大雨。那洋人的行李從輪船上般到躉船上,雖然一跨就過,搬行李的人又沒有拿傘,不免弄潮了些。洋人的脾氣亦實在難說話,到了躉船上,就跳著腳罵人。等他罵過一會子,沒有人在他跟前,他也只好罷手。齊巧龍都司要去討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氣是越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罷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龍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卻把他的手一推,瞪著眼睛打著外國話問他。你不會外國話,不理他也就罷了,偏偏這位龍總爺又要充內行,不曉得從那裡學會的,別的話一句不會說,單單會說『亦司』一句。洋人打著外國話問他:『你可是來接我的不是?』龍都司接了一聲『亦司』。洋人又問:『既然派你來接我,為甚麼不早來?你可是偷懶不來?』龍都司又答應了一聲『亦司』。洋人聽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覺不高興。又問他道:「你不來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壞我的行李不是?』這時候,我們懂得外國話,都在旁邊替他發急。誰知他不慌不忙又答應了一聲『亦司』。洋人可就不答應了。他手裡本來有根棍子的,舉起棍子兜頭就打,誰知用力過猛,棍子一碰就斷。彼時洋人氣不過,一面嘴裡罵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裡的馬棒奪了過來,沒頭沒臉就是一頓。等到頭已打破,他嘴裡還在那裡『亦司亦司』。真正把我們旁邊人氣昏了!後來好容易把洋人勸開。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馬車,連人連行李一齊替他送回家去。我們這裡大家都怪龍都司說:「你同洋人說話,怎麼只管說「亦司亦司」一句?』如今為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們說話,他還不服,說:『我們官場上向來是上頭吩咐話,我們做下屬的人總得「是是是」,「著著著」、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規矩待他,他還心上不高興,伸出手來打人,真正是豈有此理!』現在洋人已經回家去了。龍都司因為捱了洋人的打,而且頭亦打傷,心上不甘,特地奔到軍門公館裡喊冤。到了公館裡,曉得軍門在這裡,所以又趕了來的。」
羊統領聽完了一席話,不禁緊鎖雙眉,把頭搖了兩搖,說道:「我就曉得你們這些人不安本分,專門替我惹亂子!好端端的,外國人那裡,你又去得罪他做什麼?」龍占元道:「標下怎敢得罪外國人。他打標下卻是打得不在理。」羊統領道:「你要怎樣?」龍占元道:「求大人伸冤。」羊統領尚未答言,畢竟孫大鬍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統領出主意道:「人已經被外國人打了,你有甚麼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終究是我們自己人不好。他不去躲雨,輪船一到,他就把外國人接了下來,自然沒得話說。如今是他自己誤了公事,反說外國人不講情理,這場官司就怕打到制台跟前,非但打不贏,而且還要弄出交涉重案。我們現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已打了,外國人不來問你的信,總算有你的臉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來,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話提醒了羊統領,立刻把臉一沉,朝著龍占元發落道:「本營營官派你去接洋教習,沒有叫你去躲雨;你偷著去躲雨,以致外國人的行李沒人照應,自然要弄潮的了。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國人打你是應該的。以後當差使都這樣的誤事還了得!」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同來的翻譯,叫他回去同營官說:「叫他另外派人。這龍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還要重辦,以為妄言生事者戒!」翻譯聽了羊統領的吩咐,只好答應著。可把龍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口稱:「軍門開恩!標下以後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統領道:「你們眾位請聽,他到如今還說他自己冤枉。『不到黃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饒他!明天我還要把外國人請了來,叫他看我發落!」龍占元一聽不妙,又連忙磕頭,連忙改口,又求「諸位大人可憐標下,替標下好言一聲罷!」羊統領又問他:「冤枉不冤枉?」龍占元回稱:「不冤枉。」又問:「該打不該打?」回稱:「實在該打。」羊統領見他自己認了不是,還不肯放他,叫同來的翻譯把他帶回去交代給營官:「倘或三天之內,外國人不來說話便罷;倘有一言半語,我是問他要人的!」龍占元至此方才無話可辯,又磕了一個頭起來,含著眼淚,抱頭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