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傻道台訪艷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
卻說時筱仁自從結交了王博高,得拜在徐大軍機門下。徐大軍機本來是最恨舒軍門的,屢次三番請上頭拿他正法。無奈上頭天恩高厚,不肯輕易加罪大臣,又加以外面華老爺,裡面黑大叔,替他一力斡旋,所以但把他羈禁在刑部天牢,從緩發落。徐大軍機因扳他不動,心上自不免格外生氣。不但深恨舒軍門,連著舒軍門保舉的人亦一塊兒不喜歡;只要人提起這人是舒某保過的,或者是在廣西當過差的,他都拿他當壞人看待。此番時筱仁幸虧走了王博高的路。博高是徐大人得意門生,曉得老師脾氣,預先進去替時筱仁說了多少話,又道:「時某人雖是舒某人所保,但時某人著實漂亮,有能耐,而且並沒有在廣西當過差使。」徐大軍機一聽是舒某人所保,任你說的如何天花亂墜,心上已有三分不願意。後來又虧得王博高把時筱仁的贄見呈了進來,徐大軍機一看,數目卻比別的門生不同,因此方轉嗔為喜,解釋前嫌,不向他再追究前事了。黃胖姑又趁這個擋口勸時筱仁在華、黑二位面前大大的送了兩分禮,一處見了一面。從此這時筱仁賽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在京城裡面著實有點聲光,不像從前的銷聲匿跡了。
時筱仁又托黃胖姑替他捐過了班。他生平志向很不小,意思想弄一個人拿他保荐使才,充當一任出使大臣,以為後來升官地步。主意打定,先去請教老師徐大軍機。無奈琉璃蛋生平為人,到處總是淨光的滑,不肯擔一點干係,而且又極其守舊。聽了他話,連連搖頭,道:「不妥,不妥!做出使大臣要到外洋,到外洋就要坐火輪船,火輪船在海裡走,幾天幾夜不靠岸,設或鬧點事情出來,那時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老師救不了你。我不能救你還是小事,你家裡還有妻兒老小,將來設或問我要起人來,我拿甚麼還他呢?我看你還是先去到省,等到歷練幾年,弄個送部引見,保舉放任實缺做做,倒是頂穩當的一條路。老弟,你萬萬不可錯打主意,那時悔之無及!」時筱仁道:「門生本來已經指省江蘇。此番到省,總求老師格外栽培,賞兩封信,不要說是署缺,就是得個差使,也可以貼補貼補旅費。」徐大軍機無奈,只得應允。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筱仁又在京城裡面鬼混了半個多月,等把各式事情料理清楚,然後坐了火車出京。他老先生到了天津,又去稟見直隸制台。這位制台是在旗,很講究玩耍的。因為他是別省的官,而且又有世誼,便不同他客氣。等他見過出去之後,當天就叫差官拿片子到他棧房裡去謝步,並且約他次日吃飯。他本想第二天趁了招商局安平輪船往上海去的,因此只得耽擱下來。
(制台:清稱總督為制軍,尊稱為制憲、別稱為制台、「台」與「憲」一樣,是對高級官長的稱呼。)
到了第二天,席面上同座的有兩個京官:一個是主考,請假期滿;一個是都老爺,丁艱起服,都由原籍進京過天津的。還有兩個:一個客官,是才放出來的鎮台,剛從北京下來;一個也是江南記名道,前去到省的。連時筱仁賓主共六個人。未曾入座,制台已替那位記名道通過姓名,時筱仁於是曉得他叫佘小觀。一時酒罷三巡,菜上六道。制台便脫略形跡,問起北京情形。在制台的意思不過問問北京現在鬧熱不鬧熱,有什麼新鮮事情。時筱仁尚未開口,不料佘小觀錯會了宗旨,又吃了兩杯酒,忘其所以,竟暢談起國事來,連連說道:「不瞞大帥說,現在的時勢,實在是江河日下了!……」制台聽了詫異,楞住不響,聽他往底下講。他又說道:「不要說別的,外頭一位華中堂,裡頭一位黑總管,這他兩個人無錢不要,只要有錢就是好人。有這兩個人,國事還可以問嗎!」這位制台從前能夠實授這個缺,以及做了幾多年一直太平無事,全虧華、黑二人之力居多,現在聽見佘小觀罵他,心上老大不高興。停了一會,慢慢的問道:「老兄在京裡可曾見過他二位?」佘小觀趁著酒興,正說得得意,聽了這問,不禁嘆一口氣道:「『在他檐下走,怎敢不低頭!』大帥連這句俗語還不知道嗎。上頭縱容他們,他們才敢如此,還有甚麼說的!」制台是旗人,另有一副忠君愛國的心腸,一見佘小觀說出這犯上的話來,連連象話打斷他的話頭,怕他再說出些不中聽的來,被旁人灌在耳朵裡,傳了進去,連自己都落不是的。
一霎時酒闌人散。時筱仁回到客棧,曉得這佘小觀是自己同省同寅,而且直隸制台請他吃飯,諒來根基不淺,便想同他結識,一路同行,以便到省有得照應。誰料見面問起,佘小觀還要在天津盤桓幾日,戀著侯家後一個相好,名字叫花小紅的,不肯就走。時筱仁卻因放給黃胖姑的十萬頭在京城裡只取得一半,連過班連拜門早已用得乾乾淨淨,下餘五萬,胖姑給他一張匯票,叫他到南京去取。他所以急於到省,不及候佘小觀了。
單說佘小觀道台在天津一連盤桓了幾日。直隸制台那裡雖然早已稟辭,卻只是戀著相好,不肯就走。他今天請客,明天打牌,竟其把窗子當作了公館。後來耽擱了時候太長久了。朋友們都來相勸,說:「小翁既然歡喜小紅,何妨就娶了他做個姨太太呢?」那知這佘道台的正太太非凡之凶,那裡能容他納妾,佘道台也只是有懷莫遂,抱恨終天而已。又過了兩日,捱不過了,方與花小紅揮淚而別。花小紅又親自送到塘沽上火輪船,做出一副難分難捨的樣子,害的佘道台格外難過。
等到輪船開出了口,就碰著了大風,霎時顛播起來,坐立不穩。在船的人,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是嘔吐的。佘道台脾虛胃弱,撐持不住,早躺下了,睡又睡不著,吃又吃不進。幸虧有花小紅送的水果拿來潤口。好容易熬了三天三夜,進了吳淞口,風浪漸息,他老人家掙扎起來。又掙了一會,船攏碼頭,住了長發棧。當天歇息了一夜,沒有出門。次日坐車拜了一天客。當天就有人請他吃館子,吃大菜,吃花酒,聽戲。他一概辭謝。後來被朋友親自來拖了出去。到了席面上,叫他帶局,他又不肯,面子上說「恐怕不便」,其實心上戀著天津的相好,說:「他待我如此之厚,我不便辜負他!」所以迸住不叫別人。
過了兩天,就坐了江裕輪船一直往南京而去。第三天大早,輪船到了下關,預先有朋友替他寫信招呼,曉得他是本省的觀察,下船之後,就有一甚麼局派來四名親兵,替他搬運行李。他是湖南人,因為未帶家眷,暫時先借會館住下,隨後再尋公館。一連幾天,上衙門拜客,接著同寅接風,請吃飯,整整忙了一個月方才停當。
(列位看官:要曉得江南地方雖經當年「洪逆」蹂躪,幸喜克復已久,六朝金粉,不減昔日繁華。又因江南地大物博,差使很多,大非別省可比。加以從前克復金陵立功的人,盡有在這裡置立房產,購買田,以作久遠之計。目下老成雖已凋謝,而一班勛舊子弟,承祖父餘蔭,文不能拈筆,武不能拉弓,嬌生慣養,無事可為,幸遇朝廷捐例大開,上代有得元寶,只要抬了出去上兌,除掉督、撫、藩、皋例不能捐,所以一個個都捐到道台為止。倘若捨不得出錢捐,好在他們親戚故舊各省都有,一個保舉總得好幾百人,只要附個名字在內,官小不要,起碼亦是一位觀察。至於襁褓孩提,預先捐個官放在那裡,等候將來長大去做,卻也不計其數。此外還有因為同鄉、親戚做總督奏調來的;亦在羨慕江南好地方,差使多,指省來的:有此數層,所以這江南道台竟愈聚愈眾。)
閑話少敘。卻說佘小觀佘道台,他父親卻也是個有名的人,曾經做過一任提督。他自己中過一個舉人,本來是個候選知府,老太爺過世,朝廷眷念功勛,就賞了他個道台,已經是「特旨道」。畢竟他是孝廉出身,比眾不同,平時看了幾本新書,胸中老大有點學問,歡喜談論談論時務。有些胸無墨汁的督、撫,見他如此,便以天人相待。就有一省督、撫保舉人材,把他的名字附了進去,送部引見,又交軍機處記名。若論他的資格,早可以放實缺了,無奈他老人家雖是官居提督,死下來卻沒有什麼錢。無錢化費,如何便能得缺。齊巧此時做兩江總督的這一位是他同鄉,同他父親也有交情,便叫他指分江南,到省候補。
他自從到省之後,同寅當中不多幾日已經很結識得幾個人:不是世誼,便是鄉誼,就是一無瓜葛的人,到了此時,一經拉攏,彼此亦就要好起來。所謂「臭味相投」,正是這個道理。卻說他結識的幾個候補道:一個姓余,號藎臣,雲南人氏;現當牙厘局總辦。一個姓孫,號國英,是直隸人;現充學堂總辦。這兩個都是甲班出身。一個姓藩,號金士,是安徽人,現當洋務局會辦。一個姓唐,號六軒,是個漢軍旗人,現充保甲局會辦。還有旗人叫烏額拉布,差使頂多,上頭亦頂紅。這五個人,連著佘小觀,一共六位候補道,是常常在一起的。六個人每日下午,或從局裡,或從衙門裡,辦完公事下來,一定要會在一處。
江南此時麻雀牌盛行,各位大人閑空無事,總借此為消遣之計。有了六個人,不論誰來湊上兩個,便成兩局。他們的麻雀,除掉上衙門辦公事,是整日整夜打的。六人之中算余藎臣公館頂大,又有家眷,飲食一切,無一不便,因此大眾都在這余公館會齊的時候頂多。他們打起麻雀來,至少五百塊一底起碼。後來他們打麻雀的名聲出來了,連著上頭制台都知道。有天要傳見唐六軒,制台便說:「你們要找唐某人,不必到他自己公館裡去,只要到余藎臣那裡,包你一找就到。」制台年紀大了,有些事情不能煩心,生平最相信的是「養氣修道」,每日總得打坐三點鐘,這三點鐘裡頭,無論誰來是不見的。空了下來,簽押房後面有一間黑房,供著呂洞賓,設著乩壇,遇有疑難的事,他就要扶鸞。等到壇上判斷下來,他一定要依著仙人所指示的去辦。倘若沒有要緊事情,他一天也要到壇好幾次,與仙人談詩為樂。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倒也樂此不疲。所以朝廷雖以三省地方叫他總制,他竟其行所無事,如同臥治的一般。所屬的官員們見他如此,也樂得逍遙自在。橫豎照例公事不錯,餘下工夫,不是要錢便是玩女人,樂得自便私圖,能夠顧顧大局的有幾個呢?
(臥治:指政事清簡。漢汲黯為東海太守,多病,臥閣內不出,歲餘,大海大治,後召為淮陽太守,不受。武帝曰:「吾徒得君重,臥而治之。」)
佘小觀又有三件脾氣是一世改不掉的。頭一件打麻雀。自到江南,結識了余藎臣,投其所好,自然沒有一天肯不打。而且他賭品甚高,輸得越多心越定,臉上神色絲毫不動。又歡喜做「清一色」。所以同賭的人更拿他當財神看待。第二件講時務。起先講的不過是如何變法,如何改良。大人先生見他說話之間總帶著些維新習氣,就不免有點討厭他。他自己已經為人所厭尚不曉得,而又沒有錢內外打點,自然人家更不喜歡他了。他這個道台雖然是特旨,是記名,在京裡一等等了兩年多沒有得缺,心上一氣,於是又變為滿腹牢騷,平時同人談天,不是罵軍機,就是罵督、撫。大眾聽了,都說他是「痰迷心竅」。因此格外不合時宜。第三件是嫖婆娘。他為人最深於情,只要同這個姑娘要好了,連自己的心都肯掏出來給人家。在京的時候,北班子裡有個叫金桂的,他倆弄上了,銀子用了二千多,自己沒有錢,又拉了一千多銀子虧空。一個要嫁,一個要娶,賽如從盤古到如今,世界上一男一女,沒有好過他倆的。誰知後來金桂又結識了一個闊人,銀子又多,臉蛋兒又好,又有勢力。佘道台抵他不過,於是賭氣不去,並且發下重誓,說:「從今以後,再不來上當了!」在京又守了好幾個月,分發出京,碰著一位老世伯幫了他一千銀子。到了天津,手裡有了錢,心思就活動了。人家請他吃花酒,又相與個花小紅,幾乎把銀子用完。被朋友催不過,方才硬硬心腸同小紅分手的。路過上海,因為感念小紅的情義,所以沒有去嫖。到了南京之後,住了兩個月,寄過兩件織現成花頭的緞子送給小紅作衣服穿。後來同寅當中亦很有人請他在秦淮河船上吃過幾台花酒,他只是進著不肯帶局。後來時候久了,同秦淮河釣魚巷的女人漸漸熟了,不免就把思念小紅的心腸淡了下來。
一天余藎臣請他在六八子家吃酒。台面上唐六軒帶了一個局,佘小觀見面之後,不禁陡吃一驚。原來這唐六軒唐觀察為人極其和藹可親,見了人總是笑嘻嘻的,說起話來,一張嘴比蜜糖還甜,真正叫人聽了又喜又愛。因此南京官場中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糖葫蘆」。這糖葫蘆到省之後,一直就相與了三和堂一個姑娘,名字叫王小四子的。這王小四子原籍揚州人氏,瘦括括的一張臉,兩條彎溜溜的細眉毛,一個直鼻梁,一張小嘴,高高的人材,小小的一雙腳。近來南京打扮已漸漸的仿照蘇州款式,梳的是圓頭,前面亦一寸多長的前劉海。此時初秋天氣,身上穿著件大袖子三尺八寸長的淺藍竹布衫,拖拖拉拉,底下已遮過膝蓋,緊與褲腳管上沿條相連,亦瞧不出穿的褲子是甚麼顏色了。佘道台因見他面貌很像天津的花小紅,所以心上??地一動。
當下王小四子走到台面上,往糖葫蘆身後一坐。糖葫蘆只顧低著頭吃菜,未曾曉得。對面坐的是孫國英孫觀察,綽號叫孫大鬍子的,見了王小四子,拿手指指糖葫蘆,又拿手擺了兩擺。王小四子誤會了意,齊巧這兩天糖葫蘆又沒有去,王小四子便打情罵俏起來,伸手把糖葫蘆小辮一拖,把個糖葫蘆的腦袋掀到自己懷裡,舉起粉嫩的手打他的嘴巴。此時糖葫蘆嘴裡正銜著一塊荷葉卷子,一片燒鴨,嘴唇皮上油晃晃的,回頭一看,見是相好來拖他,亦就撒嬌撒痴,趁勢把腦袋困在王小四子懷裡,任憑打罵。只聽得王小四子說道:「你這兩天死到那裡去了?我那裡一趟不來!叫你打的東西怎麼樣了?到底還有沒有?」糖葫蘆嘻皮涎臉的答道:「我不到你那裡去,我到我相好的家裡去!」他說的是玩話,誰知王小四子倒認以為真,立刻眉毛一豎,面孔一板,說道:「我早曉得我仰攀你大人不上!那個姑娘不比我長的俊!你要同別人『結線頭』,你又何必再來帶我呢!」一頭說話,那副神形就要掉下淚來,慌忙又拿手帕子去擦。糖葫蘆只是仰著臉朝著他笑。王小四子瞧著格外生氣,掄起拳頭,照准了頭,又是兩下子。打的他不由的喊「啊唷」。孫大鬍子哈哈大笑道:「打不得了!再打兩下子,糖葫蘆就要變成『扁山查』了!」王小四子聽了這話,忽然扑嗤的一笑,又趕緊合攏了嘴,做出一副怒容。佘道台見了這副神氣,更覺得同花小紅一式一樣,毫無二致。因為他是糖葫蘆帶的人,不便問他芳名、住處,只得暗底下拉孫大鬍子一把,想要問他。孫大鬍子又只顧同糖葫蘆、王小四子說話,沒有聽見,佘道台只得罷休。
(「結線頭」:也稱攀相好,此指狎客和妓女發生肉體關係的代稱。)
此時王小四子、糖葫蘆正扭在一處。孫大鬍子見王小四子認了真,恐怕鬧出笑話來,連忙勸王小四子放手:「不要打了,凡百事情有我。你要怎麼罰他,告訴了我,我替你作主。你倘若把他的臉打腫了,怎麼叫他明天上衙門呢?這豈不是你害了他麼?」王小四子道:「我現在不問他別的,他許我的金鐲子,有頭兩個月了,問問還沒有打好。我曉得的,一定送給別個相好了!」糖葫蘆道:「真正冤枉!我為著南京的樣子不好,特地寫信到上海托朋友替我打一付。前個月有信來,說是打的八兩三錢七分重。後首等等不來,我又寫信去問,還沒有接到回信。昨兒來了一個上海朋友,說起這付鐲子,那個朋友已經自己留下送給相好了,現在替我重打,包管一禮拜准定寄來。如果沒有,加倍罰我!」王小四子道:「孫大人,請你做個證見。一禮拜沒有,加倍罰他!前頭打的是八兩三錢七分重,加一倍,要十六兩七錢四了。」
孫大鬍子正要回言,不提防他的鬍子又長又多,他的相好雙喜坐在旁邊無事,嫌他鬍子不好看,卻替他把左邊的一半分為三綹,辮成功一條辮子。孫大鬍子的鬍子是一向被相好玩慣的,起初並不在意,後來因為要站起來去拉糖葫蘆,不料被雙喜拉住不放,低頭一看,才曉得變成一條辮子。把他氣的開不出口。歇了一回,說道:「真正你們這些人會淘氣!沒有東西玩了,玩我的鬍子!」雙喜道:「一團毛圍在嘴上,象個刺似的,真正難看,所以替你辮起來,讓你清爽清爽,還不好?」孫大鬍子道:「你嫌我不好看!你不曉得我這個大鬍子是上過東洋新聞紙,天下聞名的,沒有人嫌我不好。你嫌我不好,真正豈有此理!」
說著,有人來招呼王小四子、雙喜到劉河廳去出局,於是二人匆匆告假而去。余藎臣便問:「劉河廳是誰請客?」人回:「羊統領羊大人請客,請的是湖北來的章統領章大人。因為章統領初到南京,沒有相好,所以今天羊大人請他在劉河廳吃飯,把釣魚巷所有的姑娘都叫了去看。」其時潘金士潘觀察亦在座,聽了接口道:「不錯,章豹臣剛剛從武昌來,聽說老帥要在兩江安置他一個事情。羊紫辰恐怕占了他的位子,所以竭力的拉攏他,同他拜把子。聽說還托人做媒,要拿他第二位小姐許給章豹臣的大少君。明天請章豹臣在金林春吃番菜。今兒兄弟出門出的晚,齊巧他的知單送了來,諸位都是陪客,單是沒有佘小翁。想是小翁初到省,彼此還沒有會過?」佘小觀答應了一聲「是」。其實他此時一心只戀著王小四子一個人,默默的暗想:「怎麼他同花小紅賽如一塊印板印出來的?可惜此人已為唐六軒所帶,不然,我倒要叫叫他哩。現在且不要管他,等到散過席,拉著六軒去打茶圍再講。」
說話之間,席面上的局已經來齊,又喊先生來唱過曲子。漸漸的把菜上完,大家吃過稀飯。佘小觀便把前意通知了唐六軒。這幾天糖葫蘆也因為公私交迫,沒有到王小四子家續舊,以致台面上受了他一番埋怨,心中正抱不安,現在又趁著酒興,一聽佘小觀之言,立刻應允。等到抹過了臉,除主人余藎臣還要小坐不去外,其餘的各位大人,一齊相辭。走出大門,只見一併排擺著十幾頂轎子,綠呢、藍呢都有。親兵們一齊穿著號褂,手裡拿著官銜洋紗燈,還夾著些火把,點的通明透亮,好不威武!其間孫大鬍子因為太太閫令森嚴,不敢遲歸,首先上轎,由親兵們簇擁而去。此外也有兩個先回家的,也有兩個自去看相好的。只有佘小觀無家無室,又無相知,便跟了糖葫蘆去到王小四子家打茶圍。一進了三和堂,幾個男班子一齊認得唐大人的,統通站起來招呼,領到王小四子屋裡。
其時王小四子出局未歸,等了一回,姑娘回來了,跨進房門見了糖葫蘆,一屁股就坐在他的懷裡,又著實拿他打罵了一頓,一直等到糖葫蘆討了饒方才住手。王小四子因為他好幾天沒有來,把他脫下的長衫、馬褂一齊藏起,以示不准他走的意思。又敲他明日七月初七是「乞巧日」,一定要他吃酒。糖葫蘆也答應了,又面約佘小觀明夜八點鐘到這裡來吃酒。
佘小觀自從走進了房,一直呆呆地坐著,不言不語。王小四子自從進門問過了「貴姓」,敬過瓜子,轉身便同糖葫蘆瞎吵著玩,亦沒有理會他。後來聽見自鳴鐘當當的敲了兩聲。糖葫蘆急摸出表來一看,說聲「不早了,明天還有公事,我們去罷。」王小四子把眉毛一豎,眼睛一斜,道:「不准走!」糖葫蘆只得嘻皮笑臉的仍舊坐下。說話間,佘小觀卻早把長衫、馬褂穿好。王小四子一直沒理他,坐著沒趣,所以要走。今忽見他挽留,不覺信以為真,連忙又從身上把馬褂脫了,重新坐下。這一日又坐了一個鐘頭,害得糖葫蘆同王小四子兩個人只好陪他坐著,不得安睡。起先彼此還談些閑話,到得後來,糖葫蘆、王小四子恨他不迭,那個還高興理他。佘小觀坐著無趣,於是又要穿馬褂先走。偏偏有個不懂事的老婆子,見他要走,連忙攔住,說道:「天已快亮了,只怕轎夫已經回去了,大人何不坐一回,等到天亮了再走?」佘小觀起身朝窗戶外頭一看,說了聲「果然不早了」。糖葫蘆、王小四子二人只是不理他。老婆子只是挽留,氣得糖葫蘆、王小四子暗底下罵:「老東西,真正可惡!」因為當著佘小觀的面,又不便拿他怎樣。
歇了一歇,糖葫蘆在煙榻上裝做困著。王小四子故意說道:「煙鋪上睡著冷,不要著了涼!」於是硬把他拉起來,扶到大床上睡下。糖葫蘆裝作不知,任他擺布。等到扶上大床,王小四子便亦沒有下來。佘小觀一人覺得乏味,而又瞌銃上來,便在糖葫蘆所躺的地方睡下了。畢竟夜深人倦,不多時便已鼻息如雷。直先挽留他的那個老婆子還說:「現在已經交秋,寒氣是受不得的;受了寒氣,秋天要打瘧疾的。」一頭說,一頭想去找條毯子給他蓋。誰知王小四子在大床上還沒有睡著,罵老婆子道:「他病他的,管你甚麼事!他又不是你那一門子的親人,要你顧戀他做什麼!」老婆子捱了一頓罵,便躡手躡腳的出去,自去睡覺了。
卻說屋裡三個人一直睡到第二天七點鐘。頭一個佘小觀先醒,睜眼一看,看見太陽已經晒在身上,不能再睡,便一骨碌爬起,披好馬褂,竟獨自拔關而去。此時男女班子亦有幾個起來的,留他洗臉吃點心,一概搖頭,只見他匆匆出門,喚了輛東洋車,一直回公館去了。這裡糖葫蘆不久亦即起身。因為現在這位制台大人相信修道,近來又添了功課,每日清晨定要在呂祖面前跪了一枝香方才出來會客,所以各位司、道以及所屬官員挨到九點鐘上院,還不算晚。當下糖葫蘆轎班、跟人到來,也不及回公館,就在三和堂換了衣帽,一直坐了轎子上院。走到官廳上,會見了各位司、道大人。昨兒同席的幾個統通到齊,佘小觀也早來了。
此時還穿著紗袍褂,是不戴領子的。有幾個同寅望著他好笑。大家奇怪。及至問及所以,那位同寅便把糖葫蘆的汗衫領子一提,卻原來袍子襯衣裡面穿的乃是一件粉紅汗衫,也不知是幾時同相好換錯的。大家俱哈哈一笑。糖葫蘆不以為奇,反覺得意。
正鬧著,齊巧余藎臣出去解手,走進來鬆去扣帶,提起衣裳,兩只手重行在那裡扎褲腰帶。孫大鬍子眼尖,忙問:「余藎翁,你腰裡是條甚麼帶子?怎麼花花綠綠的?」大眾又趕上前去一看,誰知竟是一條女人家結的汗巾,大約亦是同相好換錯的。余藎臣自己瞧著亦覺好笑。等把褲子扎好,巡捕已經出來招呼。幾個有差使的紅道台跟了藩司,鹽、糧二道一齊上去稟見,照例談了幾句公事。
制台發話道:「兄弟昨兒晚上很蒙老祖獎盛,說兄弟居官清正,修道誠心,已把兄弟收在弟子之列。老祖的意思還要托兄弟替他再找兩位仙童,以便朝晚在壇伺候。有一位是在下關開雜貨鋪的,這人很孝順父母,老祖曉得他的名字,就在壇上批了下來,吩咐兄弟立刻去把這人喚到;兄弟今天五更頭就叫戈什按照老祖所指示的方向,居然一找攏著。如今已在壇前,蒙老祖封他為『淨水仙童』。什麼叫做淨水仙童呢?只因老祖跟前一向有兩個童子是不離左右的,一個手捧花瓶,一個手拿拂帚。拿花瓶的,瓶內滿貯清水,設遇天乾不雨,只要老祖把瓶裡的水滴上一滴,這江南一省就統通有了雨了。佛經上說的『楊枝一滴,灑遍大千』,正是這個道理。」制台說到這裡,有一位候補道插嘴道:「這個職道曉得的,是觀音大士的故典。」制台道:「你別管他是觀音是呂祖,成仙成佛都是一樣。佛爺、仙爺修成了都在天上,他倆的道行看來是差不多的。但是現在捧花瓶的一位有了,還差一位拿拂帚的。這位仙單倒很不好找呢!」說到這裡,舉眼把各位司、道大人周圍一個個的看過來,看到孫大鬍子,便道:「孫大哥,兄弟看你這一嘴好鬍子,飄飄有神仙之概,又合了古人『童顏鶴發』的一句話,我看你倒著實有點根基。等我到老祖面前保舉你一下子,等他封你為『拂塵仙童』,也不用候補了。我們天天在一塊兒跟著老祖學道,學成了一同升天。你道可好?」
孫大鬍子是天天打麻雀,嫖姑娘,玩慣了的,而且公館裡太太又凶,不能一天不回去,如何能當這苦差!聽了制台的吩咐,想了一會,吞吞吐吐的回道:「實不瞞大帥說:職道雖然上了年紀,但是根基淺薄,塵根未斷,恐怕不能勝任這個差使,還求大帥另簡賢能罷。」制台聽了,似有不悅之意,也楞了一會,說道:「你有了這們一把鬍子,還說塵根未斷,你叫我委那一個呢?」說罷,甚覺躊躇。再仔細觀看別位候補道,不是煙氣沖天,就是色欲過度,又實實在在無人可委。只得端茶送客。走出大堂,孫大鬍子把頭上的汗一摸,道:「險呀!今天若是答應了他,還能夠去擾羊紫辰的金林春嗎!」說罷,各自上轎,也不及回公館脫衣服,徑奔金林春而來。其時主人羊紫辰同特客章豹臣,還有幾位陪客,一齊在那裡了。
羊紫辰本來說是這天晚上請吃番菜的。因為這天是「乞巧日」,南京釣魚巷規矩,到了這一天,個個姑娘屋裡都得有酒,有了酒,才算有面子。章豹臣昨天晚上在劉河廳選中了一個姑娘,是韓起發家的,名字叫小金紅,當夜就到他家去「結線頭」。章統領是闊人,少了拿不出手。羊統領替他代付了一百二十塊洋錢。第二天統領吩咐預備一桌滿、漢酒席,又叫了戴老四的洋派船:一來應酬相好,二來謝媒人,三來請朋友。戴老四的船已經有人預先定去,因為章統領一定指名要,羊統領只得叫他回復前途。戴老四不願意。羊統領發脾氣,要叫縣裡封他的船,還要送他到縣裡辦他。戴老四無奈允了。
是日各位候補道大人,凡是與釣魚巷姑娘有相好的,一齊都有台面,就是羊統領自己也要應酬相好,所以特地把金林春一局改早,以便騰出工夫好做別事。當下主客到齊,一共也有十來位。主人叫細崽讓各位大人點菜。合席只有孫大鬍子吃量頂好,一點點了十二三樣。席間各人又把自己的相好叫了來。這天不比往日,凡有來的局,大約只坐一坐就告假走了。羊統領見章豹臣的新相知小金紅也要走,便朝著他努努嘴,叫他再多坐一會兒。小金紅果然末了一個去的。章豹臣非凡得意,大眾都朝他恭喜。
說話間,各人點的菜都已上齊。問問孫大鬍子,才吃得一小半,還有六七樣沒有來。於是叫細崽去催菜,細崽答應著去了。席面上,烏額拉布烏道台曉得這番菜館是羊統領的大老板,孫大鬍子及余藎臣一干人亦都有股分在內,便說笑話道:「國翁,你少吃些:多吃了羊大人要心疼的。」羊統領道:「你讓他吃罷,橫豎是『蜻蜓吃尾巴』,多吃了他自己也有分的。」章豹臣道:「原來這番菜館就是諸位的主人,生意是一定發財的了?」羊紫辰道:「也不過玩玩罷,那裡就能夠靠著這個發財呢。」
正說著,窗戶外頭河下一只「七板子」,坐著一位小姑娘,聽見裡面熱鬧,便把船緊靠欄杆,用手把著欄杆朝裡一望,一見羊大人坐了主位在那裡請客,便提高嗓子叫了一聲「乾爺」。羊紫辰亦逼緊喉嚨答應了一聲「噯」。大家一齊笑起來。章豹臣道:「我倒不曉得羊大人有這們一位好令愛,早曉得你有這們一位好令愛,我情願做你的女婿了。」糖葫蘆也接口道:「不但章大人願意,就是我們誰不願意做羊大人女婿呢。」羊紫辰道:「我的女兒有了你們這些好女婿,真要把我樂死了!」說著,那個小姑娘已經在他身旁坐下了。大家又鬼混了一陣。孫大鬍子點的菜亦已吃完。只因今日應酬多,大家不敢耽誤。差官們進來請示:「還是坐轎去坐船去?」其時戴老四的船已經撐到金林春窗外,章豹臣便讓眾位大人上船。正鬧著,章豹臣新結的線頭小金紅亦回來了。當天章豹臣在席面上又賞識了一個姑娘,名字叫做大喬。這大喬見章豹臣揮霍甚豪,曉得他一定是個闊老,便用盡心機,拿他十二分巴結。章豹臣亦非常之喜。小金紅坐在一旁,瞧著甚不高興。這一席酒定價是五十塊,加開銷三十塊;戴老四的船價一天是十塊,章豹臣還要另外賞犒:一齊有一百多塊。章豹臣的席面散後,接著孫大鬍子、余藎臣、糖葫蘆、羊紫辰、烏額拉布統通有酒。雖說一處處都是草草了事,然從兩點鐘吃起,吃了六七台,等到吃完,已是半夜裡三點鐘了。孫大鬍子怕太太,仍舊頭一個回去。
章豹臣賞識了大喬,吃到三點鐘,便假裝吃醉,說了聲「失陪」,一直到大喬家去了,這夜大喬異常之忙,等到第二天大天白亮才回來。章豹臣會著,自然異常恩愛,問長問短。大喬就把自己的身世統通告訴了他。到底做統領的人,銀錢來的容易,第二天就托羊紫辰同鴇兒說:「章大人要替大喬贖身。」鴇兒聽得人說,也曉得章大人的來歷非同小可,況且又是羊統領的吩咐,敢道得一個不』字!當天定議,共總一千塊錢。章豹臣自己挖腰包付給了他。大喬自然分外感激章大人不盡。
又混了兩天,章豹臣奉到上頭公事,派他到別處出差,約摸時不得回來。動身的頭一天,叫差官拿著洋錢一家家去開銷。他叫的局本來多,連他自己還記不清楚。差官一家家去問。誰知問到東,東家說:「章大人的局包,羊大人已經開銷了。」問到西,西家說:「章大人的帳,羊大人已經代惠了。」後來接連問了幾處,都是如此,連小金紅「結線頭」的錢亦是羊大人的東道。差官無奈,只得回家據情稟知章豹臣。章豹臣道:「別的錢他替我付,我可以不同他客氣,怎麼好叫他替我出嫖帳呢?這個錢都要他出,豈不是我玩了他家的人嗎?」說罷,哈哈大笑。後來章豹臣要拿這錢算還羊紫辰。羊紫辰執定不肯收,說道:「這幾個錢算什麼,連這一點點還不賞臉,便是瞧不起兄弟了。」章豹臣聽他如此說法,只得罷手。只因這一鬧,直鬧得南京城裡聲名洋溢,沒有一個不曉得的。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