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趨公郎署無意分金
做書的人一枝筆不能寫兩樁事,一張嘴不能說兩處話,總得有個先後次序。如今暫把賈大少爺赴河南籌款一事擱下慢表,再把借十萬銀子與他的那個時筱仁重提一提。
且說時筱仁自從拿十萬銀子交給黃胖姑生息之後,一個月倒很得幾百兩銀子的利息。他此時因為躲避風頭,不敢出面,既不拜客,亦不應酬,倒也用度甚省,每月很可多餘幾文。黃胖姑同賈大少爺雖然打了三個月的期限,他同黃胖姑卻是能夠多放一天便多得一天利息。只要黃胖姑不來退還他,他此時沒有正有,決計不來討回的。但是他的為人,原是功名熱中的人,自己雖沒有到廣西同土匪打仗,靠了上代的交情,居然也保舉到一個候補知府。這番上京引見,帶了十幾萬銀子進來,又想謀幹,又想過班。正在興頭的時候,忽被都老爺一連參了幾本,說他的那個原保大臣舒軍門克扣軍餉,縱兵為匪,誤剿良民,捏報勝仗以及濫保匪類,浮開報銷,……足足參有二十多款。朝廷得奏,龍心大怒,立刻下了一道旨意,叫兩廣總督按照所參各款,查明復奏,不得徇隱。齊巧碰著這位兩廣總督年少精明,勇於任事,不怕招怨;竟其絲毫不為隱瞞,一齊和盤托出,奏了上去,上頭說他「溺職辜恩」,「養癰貽患」,立刻降旨將他革職,拿解來京,交與刑部治罪。廣西防務另派別人接辦。時筱仁因為原參折內有濫保一條,恐干查究;就是查不出,倘若在京鬧的聲名大了,亦怕都老爺沒有事情之時拿他填空,總為不妙。黑八哥一干人也勸他,叫他暫時匿跡銷聲,等避過風頭再作道理,這也是照應他的意思。
有天外邊傳說舒軍門業已押解來京,送交刑部,當由刑部簽掣山西司審訊。聽說已經問過一堂,收入天牢之內。時筱仁當初保此官時,原是靠著上代交情,自己卻未見過那舒軍門一面。自從舒軍門解交刑部之後,雖然亦有幾個受過他的恩惠的人前去看他,同他招呼一切,時筱仁因彼此素昧生平,也樂得裝作不知,求免拖累。
(軍門:提督的尊稱。)
單說這位舒軍門歷年帶兵,在廣西邊界上克扣的軍餉,每年足有一百萬。無奈他交游極廣,應酬又大。京官老爺們每年總得他頭二十萬銀子,大家分潤;至於裡頭的什麼總管太監、軍機大臣,以及各項御前有差使的人,至少一年也得結交三四十萬;此外還有世交故舊,沾他光的也不少:所以他進款雖多,出款亦足相抵。等到革職交卸,依然是兩手空空。由廣西押解進京,尚在半路,業已借貸度日。門生故吏當中,有兩個天良未泯的,少不得各憑良心,幫助他幾個;其在一班勢利小人,早已溜之大吉。舒軍門是湖南衡州人。他自己歷年在廣西,家小卻一直住在原籍。等到奉著革拿上諭,家眷立刻趕到京城。舒軍門家內並無他人,只有一個太太,一個小少爺,年紀不過十二三歲。他外面用錢雖然揮霍,只因一向不大顧家,所以太太手裡並不曾有甚積蓄。到京之後,住在店裡,已經是當賣度日,坐吃山空。他今乃是失勢之人,那裡還有人來問信。
一天舒軍門押解來京,一直送交刑部,照例審過一堂,立時將他收禁。他做官做久了,豈有不懂得規矩之理?這個刑部天牢並不是空手可以進得的,況他又是闊綽慣的人,更非尋常官犯可比。當他在半路上,早已東拚西湊,湊得三千銀子,專為監中打點之用。及至到監打聽,才曉得現在做提牢廳的這位司官老爺是他老把兄、前任山東臬台史達仁之子,本部主事史耀全。這史耀全年年在京充當京官,亦很得這老世叔的接濟不少。所以舒軍門一打聽是他,不禁把心寬了一大半。及至進監不多時候,史耀全便走來看他,口稱:「老世叔暫時委屈。老世叔平日上頭聖眷很好,不過借此堵堵人家的嘴,料想不日就有恩詔,一定還要起用的。至於這裡的一切事情,都有小侄招呼,請老世叔盡管寬心罷了。」舒軍門聽他如此說法,雖然歡喜,但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當』,老世侄雖然不要錢,還有禁卒人等,未必可以通融的,便把湊到的三千銀子取出來交與史耀全,托他上下代為招呼。史耀全嘴裡雖說不要,卻早已伸手接了過來,順手點了一點,大大小小的銀票,一共只有三千銀子。數完之後,仍舊交還了舒軍門,說道:「老世叔的事小侄自可效勞,何必定要這個。況且老世叔在這裡頭,至多不過三五日,一定就要出去的,盡管放心就是了。」說罷,揚長而去。舒軍門聽他說話,不覺信以為真。
列位看官,要曉得刑部羈禁官犯的所在,就在獄神堂旁邊,另外有幾間房子。當下史耀全去後,禁卒便把他領到一個所有,乃是三間敞廳。房子雖然軒敞,卻是空空洞洞的,其中一無所有,不但睡覺的床沒有,連著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也沒有。舒軍門走了進去之後,只好一個人在地下踱來踱去,連個坐處都沒處尋。他老人家生平煙癮最大,從前在大營時候,三四個差官輪流替他打煙還來不及,此時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不但煙具不來,而且連著鋪蓋亦不送進。歇了一回,煙癮上來,直把他難過的了不得。沒有進監的時候,早同手下人講明,應用物件,無不立時送進。那知等了三個時辰,還是杳無音信。此時他老人家的眼淚鼻涕一齊發作,漸漸的支持不住,只好暫在牆根底下權坐一回,後來等到天黑,依然不見手下人進來,便曉得其中必有緣故。又拜求禁卒把個史耀全找了來,同他商議。史耀全說:「小侄因為老世叔兩三天就要出去的,生怕老世叔一時看不開,或者尋個自盡,小侄擔當不起,所以就吩咐這屋裡不准多放東西。這也是小侄一片苦心,務求老世叔原諒一二!小侄事情多,容明天再來請安罷。」說完,掉頭不顧的走了。舒軍門情知不妙,然又無計可施,只得罷手。此時煙癮大發,加以飢火上蒸,更覺愁苦萬狀。擱下慢表。
且說舒軍門由廣西押解來京,手下只有一個老伴當,現在也保舉了武官兩個差官,都是在跟前當差當久了的。軍門平時待他們還好,所以他三個不得不跟了軍門吃這一趟苦。然而三個當中,只有一個老伴當,名喚孔長勝,一個差官,名喚王得標,這二人還肯掏出一點忠心,替軍門謀幹。此外還有一個差官,名喚夏武義,因他排行第十,大家都叫他夏十。他為人卻與那兩個不同:自從軍門壞事之後,他一直就想另覓枝棲;因被孔、王兩個再三相勸,方才一路同來。到京之後,也不問軍門死活,把一應事務統通卸在孔、王二人身上,他卻早已訪親覓友,幹他自己的去了。孔、王兩個奈何他不得,只好聽其所為。後文再敘。
且說孔、王兩個送舒軍門進了刑部監,以為軍門身邊有三千兩銀票,大約上下可以敷衍,他兩人便把煙具、行李收拾齊整,預備跟著送到裡邊。豈知走到門前,為禁卒們所阻,口稱:「提牢史老爺吩咐:軍門所犯案情重大,既不容跟隨人等進監探視,亦不准將行李、食物私相傳遞。倘有不遵,一概重辦。」舒軍門將要進監的時候,曉得自己三千兩一定不夠,滿腹盤算:「京官當中受過我接濟的人雖然不少,然而京官窮的居多,不可前去開口。至於大員當中雖然也有些用我錢的,但念我此時業已身犯重罪,死活未知,只盼他們顧念前情,肯替我在上頭說一兩句好話幫扶我叫我不死,便已盡夠,那裡還有向他們借貸之理。」想來想去,一籌莫展。後來忽然想到順治門外有個開鏢局的涿州盧五。這盧五從前本是馬販子出身。舒軍門歷年統帶營頭,營裡用馬都是他販賣前去。營盤裡的錢比別處賺的容易,他就此興家立業,手內著實有錢。他為人又愛交朋友,最有義氣。使的一手好雙刀,因此江湖上又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為「雙刀盧五」。盧五從前為了一件甚麼案件也曾下過刑部監,後來遇赦得放。他在刑部監時,禁卒人等著實得過他好處,因此刑部裡面沒有一個不曉得他的。舒軍門既然想著了他,便同孔、王兩個說知。
孔、王兩個這日見軍門進監之後,內外膜不通氣,諒係人情未曾托到,一時走頭無路,便急急奔到順治門外去找雙刀盧五。誰知奔到那裡,盧五已於五天前頭因事出京,直把他二人急得要死,恨不得哭出來。鏢局裡人問起根由,才曉得是舒軍門派來的差官。登時鏢局裡的人異常殷勤,連說:「五爺幾天頭裡就提起軍門不日可到,齊巧有事,他老人家回家去了。五爺臨走的時候曾經有過話:倘或軍門到京,短了一萬、八千使費,盡管來取……。又叫局裡伙計們幫著招呼。」說罷,便吩咐備飯,款待二位。孔、王兩個道:「現在不拘你們那一位趕緊幫著到部裡替軍門招呼招呼就夠了!軍門從午刻進監,到如今鴉片煙還沒送進去,不曉得在裡邊怎樣吃苦哩!」盧五的伙計一聽這話,便有一個瘦長條子挺身而出,道:「既然如此,我陪兩位一同前去。」說罷,便到後面牽出一匹馬。孔、王兩個自有牲口。當時三人同時上馬,一個轡頭到得刑部監。這盧五的伙計名喚耿二,本是盧五結義的朋友。盧五那年犯案下刑部監,一應都是耿二替他跑腿。
當下刑部監裡的人一見是他,一齊趕著叫「二爺」。耿二道:「現在舒軍門舒大人到這裡,諸位有什麼說話,一齊在小弟身上。舒大人雖然帶了這多年的營頭,但他是個清官,諸位得原諒他一二!」一干人道:「二爺一句話,比一萬兩銀子還重!二爺到這裡,不用吩咐,我們一齊明白。不過提牢老爺跟前,須得二爺自己去同他言明一聲,現在的事情倒不是我們下頭為難。」耿二便問:「提牢是那一位老爺?」眾人說:「是史耀全史老爺。」耿二說:「不認得。」當下便有一個老禁卒說:「我帶你去。我先替你通報,你倆好說話。」耿二應允。老禁卒果然上去同史耀全唧唧噥噥的半天,然後下來招呼耿二。
耿二見了史耀全,叫了一聲:「老爺」,又打了一個千。史耀全也把身子呵了一呵。史耀全聽了老禁卒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底子。耿二說不滿三句,他便笑嘻嘻的說道:「舒大人沒有錢,我們是世交,豈有不曉得的。但是我們這些同寅當中,當他是塊肥肉;我們又是世交,我倘若拿他少了,人家一定要說我用情在他身上。真正說不出的冤枉!舒大人一進來就交給我三千票子。你想,這們大的一個衙門,加上他老人家的身分,叫我拿他這三千兩派給那一個好?幸虧你來了,這事情我們就有了商量了。」耿二道:「三千兩不夠,小的亦知道。但是舒大人亦是實在沒有錢,各位大人跟前,少不得總求老爺替他擔代一二。現在小的既求老爺替他周全,斷乎不能再叫老爺為難。准定小的回去,明天再湊三千銀子送過來。至於下頭的這些伙計們,由小的去同他們商量,不敢再要老爺操心。」史耀全聽了方才無話。但是三千兩頭要當天交進來。耿二說:「天已黑了,那裡去打票子!就是有現元寶也不能抬了進來,叫人看著算個什麼樣子呢!」復由老禁卒從中做保,准他明日一早交進,此事方才過去。
且說舒軍門這日在監裡足足等到二更多天,方見手下人拿了煙具、鋪蓋進來,猶如絕處逢生,說不盡他那種苦惱情形。當下急急開燈,先呼了十幾口煙,方慢慢的問起情由。差官就把前後情形統通告訴了他。舒軍門聽到耿二又答應史耀全三千銀子,不禁大為詫異道:「他這人還算人嗎!他同我拉交情,說明不要我一個大錢!怪道我左等右等總不見你們進來,原來是嫌三千太少!既然嫌少,當時何不與我言明?一定要磨折我,這是甚麼道理呢?」差官道:「到了這地方還有甚麼道理好講,不全是他們的世界嗎!」舒軍門嘆了一口氣,差官又說:「別的有限,倒是這一罐子鴉片煙可就值了錢了。」軍門問:「多少?」差官回:「一應上下,都是盧五的伙計耿二擔在身上,也不曉得是多少。但是這罐鴉片煙拿進來,另外是三百兩。」舒軍門聽了吐舌頭。自此以後,舒軍門的差官便時常進監探望,送東西,一應使費都是盧五局裡擔付。過了幾天,盧五回京,又親自進監問候。不在話下。
目下再說時筱仁時太守因為舒軍門獲咎,暫避風頭,不敢出面。他生平最是趨炎附勢的,如何肯銷聲匿跡。如今接連把他悶了好幾個月,直把他急得要死,心想:「我這人總得想個出頭之日方好!」
合當有事:舒軍門押解到京,收入刑部,太太聞信,亦來探望。三個差官曉得太太已從原籍到京,大家便搬在一塊兒住,以便商量辦事。家裡的人都曉得軍門外面交情很不少。孔、王兩個又趁進監探望的時候細問軍門,某人有什麼交情,某處有銀錢來往,一一問明,以便代為設法。時筱仁到京已久,畢竟有曉得他的蹤跡的,就將他的住處、履歷,詳細通知舒軍門一邊。軍門的兒子小,一切都是孔、王兩個架著太太親自出去向人討情。這天得知時筱仁在京,又探明這時筱仁的官乃是軍門所保;一來彼此本有淵源,二來也曉得這時筱仁手頭素裕,當下便由舒太太帶著兒子同了孔、王兩個趕到時筱仁寓處求他幫忙。時筱仁見面之後,著實拿舒太太安慰,連說:「小侄這個官兒還是軍門所保,小侄飲水思源,豈有坐視之理?老伯母盡管放心!……」舒太太聽他此言,以為總有照應,便也不往下說,帶了兒子欣然而去。
那知過了兩天,杳無消息。不得已寫上一信,差人送去,寫明暫時借銀五千兩。誰知時筱仁接信之後,立刻回復一封信來,上說:
「小侄此番北上,只湊得引見費一千餘金。原為親老家貧,亟謀祿養;詎料軍門獲咎,人言藉藉,小侄轉為所誤,避匿至今,不特將引見費全數用完,此外復增虧累不少。若論上代交情,以及小侄知遇,析應勉力圖報,聊盡寸心;無如小侄此時實係進退兩難,一籌莫展。效力不周之處,伏乞格外海涵,不勝感荷」云云。舒太太得信,大為失望,不免背後就有不滿意於他的話,說他「不是無錢,明明是負義忘恩,坐視不救」。不料舒太太只顧恨罵時筱仁。旁邊倒觸動了一個人。你道這人是誰?就是跟著舒軍門進京的差官,夏十夏武義便是。
這夏十自從跟隨軍門進京,一路上怨天恨人,沒有一些些好聲氣。軍門現是失勢之人,也不同他計較。自從軍門進了監,他鎮日在寓處,除掉吃飯睡覺之外,一無事事,有時還要吃兩杯酒,吃醉了借酒罵人。起先孔、王兩個還將他好言相勸,後來人家一開口,他的兩只眼睛已豎了起來,因此孔、王兩個也就相戒不言。舒軍門的太太本是個好人,更不消說得了。
這夏十京城之內也很有幾個朋友。無奈同他來往的都是混混一流。曉得夏十在外邊久了,一定發了大財,那些朋友起初都來想他好處;等到想不著,也就漸漸的疏遠了。所以夏十自從到京,轉眼已是三個月。除了這裡,另外總弄不到一條出路,因此便悶在家,也不出去。這兩日無意之中曉得軍門太太去找時筱仁,偶然聽人說起「時筱仁官居知府,廣有錢財」,他便動了「擇木」之思。後來舒太太向時筱仁借錢不遂,背後罵時筱仁如何忘恩,如何負義,他一一聽在耳中。忽然意有所觸,於無事時向孔、王兩個把時筱仁的履歷、住處一一問明,等到黃昏時候,便借探友為名,一直徑到時筱仁寓處,打門求見。
連日時筱仁正為舒軍門信息不好,朝廷有嚴辦的意思,他恐怕牽邊,終日躲避在家,不敢出外。正在一個人自怨自艾,連說:「我有了這許多錢,早知如此,一個實缺道台都可以到手了。只為捐班不及保的體面,所以才走了他的門路。誰知如今反為所害,弄得不敢出頭。今天又有人來說:「這老頭子在廣西時節,部下兵勇暗中都與會黨私通,所以都老爺才參他縱兵為匪,養癰成患。現在又不廷寄給廣西巡撫,說他手下辦事的人難保無會黨頭目混跡在內,叫廣西巡撫嚴密查辦,務絕根株。我雖不在他手下辦事,然而是他所保,不免總有人疑心我們都是一黨。我今總得想個法兒,洗清身子才好,否則便是一輩子也無出頭之日!……」
(廷寄:當時朝廷給地方高級官吏的諭旨,不由內閣明寄而由軍機處密封交兵部捷報處交驛站遞寄。)
時筱仁正在一個人自思自想,不得主意的時候,忽然管家來回:「舒軍門跟來的差官夏某人前來求見。」時筱仁一聽「舒軍門」三個字,還當又是來借錢的,想要回頭不見。管家道:「這姓夏的說過,他雖在軍門公館裡當差,此來卻非為軍門之事。」時筱仁聽了這句,不覺得心上一動,便道:「你去領他進來。」霎時夏武義進來,叩頭請安。時筱仁摸不著他的底細,急忙彎著腰去扶他。又像還禮又像不還的同他謙遜了一回。時筱仁叫他坐,他不敢坐,口稱:「標下理當伺候大人,大人跟前那有標下的坐位。」時筱仁還不曉得他是個甚麼來意,又道:「你是軍門跟前的人,我也是軍門保舉的,我們自己一家人,你還同我鬧這個嗎?」夏十聽了,方斜簽著身子坐下。當下言來語去,無非一派寒暄之詞。兩人雖都有心,然而誰摸不著誰的心思,總覺得不便造次。
後來還是時筱仁熬不住,先試探一句道:「這兩天軍門的信息很不好,你曉得不曉得?」夏十道:「說是亦聽見人家說起,但是上頭究竟是個甚麼意思?依大人看起來,軍門到底幾時可以出來?」時筱仁道:「放出來的話,如今還說不到哩。能夠不要他老人家的命,已經是他的造化。」夏十忙問道:「這話怎講?」時筱仁便把都老爺又參,以及重派廣西巡撫密查的話說了出來。夏十半天不言語。
時筱仁把身子湊前一步,道:「我請教你一樁事情。」夏十一聽「請教」二字,不覺肅然起敬,忙說:「大人有話請吩咐。」時筱仁道:「我的官雖是軍門所保,但是我並沒有在他手下當過差使。像你跟軍門年代久了,軍門所辦的事究竟如何?都老爺所參的到底冤枉不冤枉?你我是自己人,私下說說不妨事的。」夏十聽到此話,覺得意思近了一層,也把身子向前湊了一湊,道:「這話大人不問,標下也不敢說。論理,標下跟了他十幾年,受了他老人家十幾年好處,這話亦是不該應說的;但是大人是自家人,標下亦斷無欺瞞大人之理。」時筱仁道:「我這裡你說了不要緊的。」
夏十又嘆一口氣道:「唉!說起這位軍門來,在廣西辦的事,論起他的罪名來,莫說一個頭不夠殺,就有十個八個頭也不夠殺!」時筱仁忙問:「這是怎麼說:「夏十道:「國家『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別的不要講,這兩句話是人所共知的。這位軍門自從到廣西的那一年,手下就有四十個營頭。大人,你想,四十營頭,一年要多少餉?你猜實實在在有多少人?」時筱仁道:「六七成總有。吃上三四成,也就不在少處了。」夏十道:「只有倒六折!──這也不必去說他。初到的兩年,地方上平靜,沒有土匪,雖然只有四成人,倒也可以敷衍過去。近來四五年年成不好,遍地土匪,他老人家還是同前頭一樣。你說怎麼辦得了呢?標下聽得人家說,那老爺折子上還有一句叫做甚麼『縱兵為匪』,標下起先聽了還不懂,到後來才明白。說他叫後伙匪,這句話是假的;但是兵匪串通一氣,這句話卻是實在不冤枉他。」時筱仁道:「照你說來,軍門該應著實發財了,怎麼如今還要借帳呢?」夏十道:「錢雖嫌的多,無奈做不了肉。大人,你想,光京城裡面,甚麼軍機處、內閣、六部,還有裡頭老公們,那一處不要錢孝敬?東手來西手去,也不過替人家幫忙。事到如今,錢也完了,人情也沒有了,還不同沒有用過錢的一樣。平心而論:我們軍門倘若不把錢送給人用,那裡能夠叫你享用到十幾年,如今才出你的手呢。」
時筱仁道:「都老爺參他還有些別的事情,可確不確?他手下辦事的人,到底有什麼會黨沒有?」夏十道:「標下前後在大營頓過二十來年,有什麼不曉得的。從前還是打『長毛』,打『捻子』的時候,營盤的人敘起來都是同鄉;這裡頭又多半是無家無室的,故爾把同鄉都當作親人一樣。因此就立下一個會,無非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意思。有了事情,大家可以照顧。彼此只當做哥兒兄弟看待,同拜把子的一樣,並不論官職大小,亦沒有為非作歹的意思。打起仗來,一鼓作氣,說聲『上前』,一齊上前,所以從前打『長毛』,打『捻子』屢次打贏,就是這個緣故。到後來上頭一定要拿他當壞人看待。大人,你想,吃糧當兵的人有幾個好的?當他壞人,他就做了壞人了。非但當他壞人,而且還要克扣他,怎麼能彀叫他心服呢?至於我們這位軍門,他手下的人未必真有這幫人在內;有了這幫人,肯叫他如此克扣嗎?廣西事情一半亦是官逼民反。正經說起來,三天亦說不完。」時筱仁道:「閑話少講。我只問都老爺所參的事情,可樣樣都有?」夏十道:「總而言之一句話:只有些事情都老爺摸不著,所以參的不的當。至所參的乃是帶營頭的通病,人人都有的。說起來那一位統領不該應拿問,不該應正法?如今獨獨叫他一個人當了災去,還算是他晦氣呢!」
時筱仁道:「別的不要說,但是像你跟了軍門這許多年,吃了多少苦,總望軍門烈烈轟轟帶你們上去,如今憑空出了這們一個岔子,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夏十道:「軍門一面不用去說他了,倒是旁人的氣難受。」時筱仁道:「軍門現在是失勢之人,你還跟了他進京,也算得赤心忠良了,怎麼旁邊人能夠給你氣受?」夏十又嘆了一口氣,隨口編了多少假話,說孔、王二差官如何霸持,借著軍門的事,如何在外頭弄錢;太太又如何糊涂,連著背後罵時筱仁「忘恩負義」的話,統通說了出來。說完了,起來替時筱仁請了一個安,說:「標下情願變牛變馬,過來伺候大人,姓舒的飯一定不要吃了!」
時筱仁聽了他一番言語,別的都不在意;但是他說軍門還有許多事情連都老爺都不曉得,倒要問問他。「人家說我同他一黨,害得我永無出頭之日。如今借他做個證見,等我洗清身子也好。」主意打定,便道:「我用你的地方是有,但是你暫且不要搬到我這裡來住,以免旁人耳目。你若是缺錢用,我這裡不妨每月先送你幾兩銀子使用。等到我的事情停當,咱們一塊兒出京,到那時候你的事情都包在我的身上。」夏十見時筱仁應允,而且每月還先送他銀子,立刻爬在地下叩頭謝賞。那副感激涕零的樣子,真是一言難盡。
叩頭起來,時筱仁又問了許多話,無非是舒軍門在廣西時候的劣跡。等到夏十去後,他恐怕忘記,隨手又拿紙筆錄了出來。寫好之後,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整整盤算了一夜。改到一半,忽然擱筆,道:「他現在已是掉在井裡的人,我怕他不死,還要放塊石頭下去,究於良心有虧。」想到這裡,意思想要就此歇手。忽然看見桌子上一本《京報》,頭一張便是驗看之後分發人員的諭旨。前兩個就是同自己一塊兒進京的,內中還有兩個同時進京,目下已經選缺出去了。時筱仁看了這個,不覺心上又為一動。又想到朋友們叫我暫時避避風頭的話,「照此下去,我要躲到何年何月方有出頭之日!」又一轉念道:「『識時務者為俊杰。』他本來不認得我,雖然他保舉我過班,畢竟是老人家的面子。他受過老人家的好處,他保舉我,只算是補老人家的情。他與我並無來往,我又何必為他耽誤了自己功名。況且他在廣西所做的事情,亦實實在在對不住皇上,我現在就是告發他,也不為過。」想到這裡,忽又轉一念,道:「我去出首,又要證見,又要對質:有了夏十,不愁沒有證見;但是我何犯著同他對質呢?」想來想去,總不妥當。
於是又盤算了一回,想要找個朋友談談心,想:「這些朋友當中,一向只有黃胖姑、黑八哥兩個遇事還算關切。我明天先找他兩個商量商量再說」主意打定,上床安置,未及睡著,天已大亮了。他恐怕誤了正事,立刻起身去找黃胖姑。胖姑被他鬧起,還當他是來提銀子的,心上倒捏了一把汗。及至見面問起來意,時筱仁低低的同他說過,又說:「現在並不求別的,只求我自己洗清身子,好幹我的事業去。」
黃胖姑躊躇了一回,道:「你要洗清身子,目下先要得罪兩個人。」時筱仁請教那兩個。黃胖姑道:「裡頭一個黑總管,外頭一個華老爺。他倆從前著實受過姓舒的孝敬,所以到如今一直還是護庇他。依他倆的意思,本來沒有這回事的,都是琉璃蛋架在頭裡,所以才把他拿問。」時筱仁也曉得他說的琉璃蛋就是現在的徐大軍機了,便問:「他怎麼架在頭裡?」黃胖姑道:「琉璃蛋一定要辦,華老爺一定不要辦,他倆天天在那裡為著這件事抬杠子,有天幾乎打起架來。至於黑總管,聽說他常常在佛爺前替軍門求情,說好話,說甚麼『舒某人有罪,佛爺很可以革掉他的功名,叫他帶罪立功,以觀後效。御史們的話,奴才不敢說他是假;然而風聞奏事,一半別亦是有影無形。舒某人果然不好,為甚麼不在廣西造反,倒乖乖的等上頭拿問呢?』這都是黑大叔的話,是他侄兒親口說給我聽的。照這樣兒,虧你還想出首告他。」時筱仁道:「不是這兩天又被都老爺參的很不好聽,有廷寄叫廣西巡撫查辦嗎?」黃胖姑道:「你這話聽那個講的?這班窮都同一群瘋狗似的,沒有事情說了,大家一窩風打死老虎。倘碰著膽子小的,禁不起參,私底下送他們兩個,也是樂得。至於廷寄查辦,還不是照例文章。他的人已經進了刑部,不好提出來問他,何犯著到廣西去查呢?大約又是華老爺敷衍琉璃蛋的。這些話都是人家嚇你的,你當了真,又混出主意了。」
(都:御史尊稱為都老爺,簡稱都。)
時筱仁被黃胖姑一席話說的頓口無言,心想:「到底我走那一條路才好?到在我若是去出首,只好走徐大軍機一路。但是聽胖姑所講,裡頭黑大叔,外面華中堂,都幫著軍門這邊。何以軍門一出了事,八哥反叫我不要出面,避避風頭?這是什麼用意呢?」隨又把這話詳詳細細的請教黃胖姑。胖姑聽了哈哈一笑,頓時又收住了笑,做出一副正言厲色的樣子,說道:「總而言之一句話:凡百事情,都是官小的晦氣。你瞧,一省之中,督、撫被參,弄到後來還不是壞掉一兩個道、府了事。道府被參,弄到後來還不是壞掉一兩個州、縣、佐雜了事。舒軍門的事情雖比不上這些,你也不是他手下的人,然而他總是你的原保大臣。他正在信息不好的時候,你何苦自己去碰在刀上?不要多,只要被都老爺輕輕的帶上一句,你就吃不了。這無非八哥關照你的意思,有什麼別的用意呢。」
時筱仁道:「八哥照應我,總得替我想個出頭的路才好。」黃胖姑又哈哈的笑了一聲,道:「有什麼出頭不出頭?你連『財去身安樂』一句話還不曉得嗎?」時筱仁道:「我帶了銀子進京,為的那回事?既然想錢,為什麼不說明,叫我癟了這兩三個月呢?」黃胖姑一句話在口頭沒有說出,是:「早要你出,你一定不肯多出;必須逼你到這條路上來,然後你方心服情願的多出!」但是這句話又不便向時筱仁說明。只得支吾其詞道:「這不過我想情度理是如此。究竟他們心上想要我多少,他們不說明,我也不會曉得。或者真心照應你,不要你錢也未可定。」時筱仁道:「胖姑,你又要自謙了。這些朋友當中,還有高明過你的?你說的話是決計不會錯的。現在我也不東奔西波了,只要你肯照應我,替我出個主意。徐大人既同軍門不對,他那裡有甚麼路,你替我疏通疏通。至於八哥他叔叔,還有華堂那裡,既然都是幫著這一邊的,那話自然更容易說了。」
黃胖姑此時心中其實路道中已安排停當。但是一時不肯說出,恐怕時筱仁看著事情容易,回稱:「你歇兩日再來候信。」至時筱仁此時心上已經明白:「華、黑兩個是不妨事的,只要有銀子就會說話。惟現在急於打聽徐大軍機這一條路,只要有人代為介紹,等我認得了這個人,彼時舒軍門的事不妨見機而行:能夠替他解開無事,也是我陰功積德;倘然不能,我就順了這邊放上一把火,只要徐大軍機不來恨我,橫豎是沒有人曉得的。」主意打定,因見黃胖姑有叫他「歇兩天再來候信」的話,只得暫時起身相辭,又在寓中悶守了兩日。
到第三天早上,又來找黃胖姑。黃胖姑便告訴他說:「人是有一個,這人是徐大軍機的嫡親同鄉,而且還是師生,偏偏又是他部裡的司官老爺。一天沒有事,徐大軍機宅子裡也得去上兩趟。所以徐大軍機很歡喜他,有些事情都同他商量,叫他經手。但就本部而論,就有好幾個差使,此外還有幾處,都是吃糧不管事的。如今徐大軍機跟前,除非托他疏通,更沒有第二個。」
時筱仁忙問:「是誰?」黃胖姑便說出王博高來。又道:「這位王公,宦途著實得意得很。新近又被順天府辛大京兆保荐了人材,召見過一次。他的頭又會鑽,不曉得怎麼,弄的軍機處幾位都同他合式起來。召見的那一天,佛爺問軍機給他點甚麼好處。軍機擬了三條旨意。佛爺圈了頭一條,是『免補主事,以員外郎升用』,目下有缺就是他的了。我們也是新近為著別人家一件事相識起來的。但是他的為人,明送是不肯受的;只好說你要拜徐大軍機的門,一切贄見、門包,總共多少銀子,統通拜托了他,托他替你去包辦。他外面做的卻是方正的了不得;你交給他幾千銀子,他事情辦完之後,一定要開一篇細帳,不拘十兩、八兩,五錢、六錢,多少總要還你點,以明無欺。你不必另外送他,他也盡夠的了。我現在把這個人說給你。你果然要辦這一手,我們就去辦了來。」時筱仁道:「銀子呢?」黃胖姑道:「十萬頭非預先說明,一時提不出。你要銀子用,我替你借,你認利錢就是了。」時筱仁明曉得他無非又要借此敲他的重利,然而事已至此,也只好聽其所為。當下只得滿口應允,連稱「費心感謝」不置,「一切准照老兄吩咐的辦理」。
於是胖姑留他吃過中飯,一同出門,找到博高新搬的房子。家人通報,博高出來。彼此見禮之後,尚未歸坐,博高忽拉胖姑到一旁,咕咕噥噥了一回。胖姑走過來,對了時筱仁連連拿手拍著胸脯,說道:「險呀!險呀!我們還算運氣!時筱仁急問:「怎的?」胖姑慢慢的說道:「因為你要拜徐大人的門,你那天托我之後,我跟手就來看博翁。博翁替朋友做事,那是天下第一個熱心腸的人,他便當天出去替你去回徐大人,徐大人跟前倒替你說好了。誰知今天一早博翁上衙門,看見他同寅傅理堂的侄少爺傅子平,也是本部郎中,兩個人閑談,子平就提起他親家畢都老爺已經有個折子做好,一連參了十幾個人:有的是軍門手下辦事的,也有得過軍門保舉的。聽說你筱翁的名字也在內。子平同博翁要好,博翁要替你介紹去見徐大人,這話兩天頭裡也同子平談過,所以子平肚裡有了底子。當時見他親家有此一番舉動,便攔住他親家,叫他不要動手、三日之後復音。子平今日到衙門,會見了博翁,就告訴了博翁。博翁也托他去攔住他的親家,說:『大家那裡不結交一個朋友,有話彼此可以商量。』博翁曉得你今朝要來,所以約子平一准後天給他回音,叫他親家折子千萬不要出去。剛剛博翁同我講的就是這個話。」
時筱仁聽了這個話,一時不得主意,便請黃胖姑及王博高兩個替他斟酌辦理。當下議定:拜徐大軍機的門,贄見連上下包,一共五千銀子,統通交給王博高經手;將來共用若干,等事情過後,再由王博高開出帳來。傅子平的親家畢都老爺那裡先送三百兩。傅子平經手,送五十兩。說到這裡,王博高便吩咐管家到隔壁把傅老爺請過來。霎時來了,穿的甚是破舊。彼此見面一揖之後,也不及動問姓名,王博高便把他拉到一旁,鬼鬼祟祟了半天,那人便起身告辭。只聽得王博高說了聲「等會四數統由兄弟交過來」。那人道:「舍親那裡有兄弟,請放心就是了。」說罷自去。這裡時筱仁見事情已辦得千妥萬當,便亦起身告辭,同到黃胖姑店裡,把借銀子的筆據寫好。黃胖姑又跟手替他把銀票送到王博高宅中。博高接著,就叫人在隔壁把個傅子平找來。
諸公要曉得:隔壁這位傅子平雖然姓傅,何嘗是浙江巡撫傅理堂的侄兒!不過說是傅某人的侄兒,人家格外相信些。至於他的官,卻實實在在是個郎中。京城裡的窮司員比狗還多,候補到鬍子白尚不得一差一缺的不計其數,這位傅子平正吃了這個苦處。因他認得王博高,又是新鄰居,所以時時刻刻來告幫。齊巧這天有了時筱仁的事情,王博高要假撇清,隨借他用了一用,做了一個證見。等到王博高銀子到手,只叫人送過來四兩。然而在他已經餓了好幾天,窮的當賣俱無,雖只區區四金,倒也不無小補,又可以苛延殘喘得好幾日了。這正是當京官的苦處。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