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唐探花酒樓聞善政 徐公子茶肆敘衷情
話說那個老者坐下道:「酒保:取半壺淡酒。一碟鹽豆來。」唐敖見他器宇不俗,向前拱手道:「老丈請了。請教上姓?」老者還禮道:「小弟姓儒。還未請教尊姓?」當時多、林二人也過來,彼此見禮,各通名姓,把來意說了。老者道:「原來三位都是天朝老先生,失敬,失敬!」唐敖道:「老丈既來飲酒,與其獨酌,何不屈尊過去,奉敬一杯,一同談談呢?」老者道:「雖承雅愛,但初次見面,如何就要叨擾!」多九公道:「也罷,我們『移樽就教』罷。」隨命酒保把酒菜取了過來。三人讓老者上坐,老者因是地主,再三不肯,分賓主坐了。彼此敬了兩杯,吃些下酒之物。唐敖道:「請教老丈:貴處為何無論士農工商都是儒者打扮,並且官長也是如此?難道貴賤不分麼?」老者道:「敝處向例,自王公以至庶民,衣冠服制,雖皆一樣,但有布帛顏色之不同:其色以黃為尊,紅紫次之,藍又次之,青色為卑。至於農工商賈,亦穿儒服,因本國向有定例,凡庶民素未考試的,謂之『游民』。此等人身充賤役,不列四民之中,即有一二或以農工為業,人皆恥笑,以為游民亦掌大業,莫不遠而避之。因此本處人自幼莫不讀書。雖不能身穿藍衫,名列膠庠,只要博得一領青衫,戴個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游民之內;從此讀書上進固妙,如或不能,或農或工,亦可各安事業了。」唐敖道:「據老丈之言,貴處庶民,莫不從考試出來。第舉國之大。何能個個能文呢?」老者道:「考試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歷算,或以書畫,或以醫卜。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杉。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於藍衫,亦非能文不可得。所以敝處國主當日創業之始,曾於國門寫一對聯,下句是『要好兒孫必讀書』,就是勉人上進之意。」多九公道:「請教老丈:貴處各家門首所立金字匾額,想是其人賢聲素著,國主賜匾表彰,使人效法之意。內有一二黑匾,如『改過自新』之類,是何寓意?」老者道:「這是其人雖在名教中,偶然失於檢點,作了違法之事,並無大罪,事後國主命豎此匾,以為改過自新之意。此等人如再犯法,就要加等冶罪。倘痛改前非,眾善奉行,或鄉鄰代具公呈,或官長訪知其事,都可奏明,將匾除去,此後或另有善行,賢聲著於鄉黨,仍可啟奏,另豎金字匾額。至豎過金字匾額之人,如有違法,不但將匾除去,亦是加等治罪,即『《春秋》責備賢者』之義。這總是國主勉人向善,諄諄勸戒之意。幸而讀書者甚多,書能變化氣質,遵著聖賢之教,那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四人閑談,不知不覺,連飲數壺。老者也問問天朝光景,嘖嘖贊美。又說許多閑話。老者酒已夠了,意欲先走一步;唐敖見天色不早,算還酒帳,一同起身。老者立起,從身上取下一塊汗巾,鋪在桌上,把碟內所剩鹽豆之類,盡數包了,揣在懷中,道:「老先生錢已給過,這些殘肴,與其白教酒保收去,莫若小弟順便帶回,明日倘來沽飲,就可再叨餘惠了。」一面說著,又拿起一把酒壺,揭開壺蓋,望了一望,裡面還有兩杯酒,因遞給酒保道:「此酒寄在你處。明日飲時,倘少一杯,要罰十杯哩。」又把醬豆腐、糟豆腐,倒在一個碟內,也遞給酒保道:「你也替我好好收了。」四人一同出來,走了兩步,旁邊殘桌上放著一根剔牙杖,老者取過,聞了一聞,用手揩了一揩,放入袖中。
出了酒樓,到了市中。只見許多人圍著一個美女在那裡觀看。那女子不過十三四歲,生得面如傅粉,極其俊秀,惟滿眼淚痕,哭聲甚慘。老者歎道:「如此幼女,教他天天拋頭露面,今已數日,竟無一人肯發慈心,卻也可憐。」唐敖道:「這女為何如此?」老者道:「此女向充宮娥,父母久已去世。自從公主下嫁,就在駙馬府伺候,前日不知為甚忤了駙馬,發媒變賣,身價不拘多寡。奈敝處一錢如命,無人肯買。兼之駙馬現掌兵權,殺人如同兒戲,庶民無不畏懼,誰敢『太歲頭上動土』?此女因露面羞愧,每尋自盡,俱被官媒救護。此時生死不能自主,所以啼哭。二位老先生如發善心,只消十貫錢就可買去,救其一命,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破費十貫錢買了,帶回嶺南,服侍甥女,豈不是好?」唐敖道:「此女既充宮娥,其家必非下等之人,我們設法救他則可,豈敢買去以奴婢相待,不知其家還有何人,如有親屬,小弟情願出錢。令其親屬領回,倒是一件美舉。」老者道:「前日駙馬有令,不准親屬領回,如有不遵,就要治罪。因此親屬都不敢來。」唐敖聽了,不覺搔首道:「既無親屬來領,又無人救,這卻怎好?為今之計,只好權且買去,暫救其命,再作道理。」於是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十貫錢,交給老者,向官媒寫契買了。老者交代別去。
三人領了女子,回歸舊路。唐敖問其姓氏。女子道:「婢子複姓司徒,乳名蕙兒,又名嫵兒;現年十四歲。自幼選為宮娥,伺候王妃,前年公主下嫁,蒙王妃派入駙馬府。父親在日,曾任領兵副將,因同駙馬出兵,死在外邦。」唐敖道:「原來是千金小姐。令尊在日,小姐可曾受聘?」司徒嫵兒道:「婢子獲罪,蒙恩主收買,乃係奴婢,今恩主以小姐相稱,婢子如何禁當得起!」林之洋道:「剛才俺妹夫說斷不肯以奴僕相待,據俺主意:小姐從今拜俺妹夫為義父。彼此也好相稱。」說話間,來到岸邊,水手放過三板,一齊渡上大船。林之洋命司徒嫵兒拜了義父,進了內艙,與呂氏、婉如見禮;復又出來,拜了多、林二人。唐敖又問可曾受聘之事,嫵兒滴淚道:「女兒若非丈夫負心,今日何至如此!」唐敖道:「你丈夫現在做何事業?為何負你?」嫵兒道:「他祖籍天朝。前年來此投軍,駙馬愛他驍勇,留在府中,作為親隨。但駙馬為人剛暴,下人稍有不好,立即處死,就是國王也懼他三分;又性最多疑,惟恐此人是外邦奸細,時刻提防。去歲把女兒許給為妻,意欲以安其心,誰知他來此投軍,果非本意。女兒既有所見,兼因駙馬暴戾異常,將來必有大禍,惟恐玉石俱焚,因此不避羞恥,曾於黑夜俟駙馬安寢,暗至他的門首,勸他急速回鄉,另尋門路。不意他把這話告知駙馬,公主立將女兒責處。此是今春的事。前日女兒因駙馬就要出外閱兵,恐他跟去,徒然勞苦,於事無益,又去勸他及早改圖,並偷給令旗一枝,以便私自出關。不意他將此話又去稟知。因此駙馬大怒,將女兒毒打,並發官媒變賣。」唐敖道:「你丈大既來投軍,為何不是本意,況跟去閱兵,或者勞苦一場,掙得一官半職,也未可知,怎麼你說與他無益?這話我卻不懂,你丈夫姓甚名誰?現年若干?你們既已聘定,為何尚不完婚?」
嫵兒道:「他姓徐,名承志;現年二旬以外。駙馬雖將女兒許配,終懷猜疑,惟恐仍有異心,故將婚期暫緩。女兒因他由天朝數萬里至此,若非避難,定有別因,意欲探其消息,奈內外相隔,不得其詳。去歲冬間,他跟駙馬進朝議事,女兒探知回來尚早,正好看其行藏,即至外廂,暗將房門橇開,搜出檄文一道,血書一封,這纔曉得他是英國公忠良之後,避難到此。因此今年兩次舍死勸他,及早改圖。女兒原想救出丈夫,冀其勉承父志,立功於朝,以復祖業,庶忠良不至無後,英公亦瞑目九泉。倘得如願,女兒一身如同蒿草,即使駙馬聞知,亦必含笑就死,復有何恨!那知他無情無義,反將女兒陷害。若說他出於無心:今春女兒被責,幾至九死一生,合府無人不曉,他豈不知?今又和盤托出,竟是安心要害女兒,卻將自己切身之事全置度外,豈非別有肺腸麼?」說罷,放聲大哭。
唐敖聽罷,又驚又喜道:「此人既是徐姓,又是英國公之後,兼有檄文、血書,必是敬業兄弟之子無疑。數年來,我在四處探信,那知盟姪卻在此處。吾女如此賢德,不避禍患,勸他別圖。他不聽良言,已屬非是;反將此話告訴駙馬。此等行為,真令人不解,你休要悲慟,其中必有別情,等我前去會他一面,便見分曉。」嫵兒止悲道:「義父呼他為姪,是何親眷?」唐敖就把當日結拜各話,細細告知。隨即約了多、林二人,尋至駙馬府,費了許多工夫,用了無限使費,才將徐承志找出。徐承志把唐敖上下打量,細細望了一望道:「此非說話之處。」即攜三人,走進一個茶館,檢了一間僻室,見左右無人,這才向唐敖下拜道:「伯伯何日到此?今在異鄉相逢,真令姪兒夢想不到。」唐敖忙還禮道:「賢姪如何認得老夫?」徐承志道:「當日伯伯長安赴試,常同父親相聚,那時姪兒不及十歲,曾在家中見過,此時雖隔十餘年之久,伯伯面貌如舊。所以一望而知。」因向多、林二人見禮道:「二位尊姓?」唐敖道:「這都是老夫內親。」因將二人姓名說了。茶博士送上茶來。徐承志道:「伯伯因何來到海外?近來武后可緝捕姪兒?」唐敖即將中後被參並緝捕淡了各話告訴一遍。因又問道:「賢姪為何返奔到此?」徐承志道:「姪兒自從父親被難,原想持著遺書,投奔文伯伯處。奈各處緝捕甚嚴,只得撇了駱家兄弟,獨自逃到海外。飄流數載,苦不堪言,甚至僮僕之役,亦曾做過。前歲投軍到此,雖比僮僕略好,仍是度日如年。但姪兒在此,伯伯何以得知?」唐敖道:「賢姪今已二旬以外,不知可曾娶有妻室?」承志一聞此言,不覺滴下淚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