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片言賈禍狴犴羈身 毒手頻施鴻毛性命
卻說寶玉和伯惠挑燈夜話,忽然來了兩個公人,問了姓名,不由分說,拉了便走,跑得飛也似的。寶玉腳跟不著地的,被他橫拖豎拽,又在黑夜,一點也看不見。走到一所衙門裡面,轉了幾個灣,到得一處廊簷底下,一個看住了寶玉,一個便走到裡面去回話。一會兒出來說道:「不問話,先押下。」說罷,二人拉了又走。走到一處,像是鹽裡,交給禁卒,二人逕自去了。
那禁卒把寶玉推到一個柵欄裡去。才跨了進去,便擁上好些人,把他圍住,要搜身。寶玉定睛一看,原來都是些蓬頭垢面的囚犯。暗想:囚犯何以搜起人來?喜得身邊除了幾個零錢之外,一點零碎東西都沒有帶。眾囚只把幾個零錢搜去,便各走開。
寶玉向裡一望,卻是漆黑的,各囚徒都是席地而臥。要再找一處有草蓆的地方坐下,卻不可得。一言不發,只在那裡出神,那心中就同做夢一般。暗想:我今天為了甚事,平白地被他們捉了來?我又不曾犯法,是誰在這裡告我?這裡又是什麼衙門本時不得主意,要想問人時,卻沒有一個可問的,一時又想到:吳伯惠此到湖北,本是為的要救一個朋友;方才聽說他的朋友可以有望了,日間就可以出去,不期又鬧了我進來,想他又要為我著忙了。想到這裡,忽然又想起伯惠的話:官場中要和百姓作對,隨便可以栽上一個罪名的。莫非此地官場要各我作對麼?然而我和他們無怨無仇,又何苦害我呢?並且我到此地,也不曾認識一個人,他們又從何知道我?真是奇事!左思右想,只想不出個道理來。
那旁邊的囚徒,看見他站在那裡,半天不動,都以為他嚇的慌了,也有議論的,也有譏笑他的。寶玉卻只不聽見,順著腳步往裡走去,要覓個隙地,可以蹲坐的,越到裡面越黑了,忽然一股惡氣,撲鼻而來,原來那裡放著一個大糞桶,連忙縮住了腳。然而那糞桶旁邊也有幾個囚徒躺著,還開了燈在那裡吸鴉片煙呢。寶玉便回步出來,望見柵欄外面,牆上掛了個油碗,點了個燈,這柵欄裡是沒有燈的。寶見沒處坐,便只管踱來踱去。踱到深,各囚徒都橫八的睡熟了,也有鼾聲如雷的,也有譫語模糊的,也有從睡夢中器泣的。寶玉猛然想起伯的朋友,說還沒有放出去,不知可在這裡?不是從那半明半暗之中,去認那囚的面目,暗想:我雖不認得他,然而既是伯惠的朋友,伯惠又這般同他出力,那相貌自與尋常囚犯不同。一面這麼呆想著,逐一認去,那裡認得出來朼中不免又是胡思亂想。卻倒巧他並不氣急,要是肪弓這件事小的嚇也嚇壞了;暴躁的不知要暴跳到怎樣呢。他卻還是從容自在,猶如平一般,只有囚犯的鼾聲與外面梆聲相應。寶玉聽了,轉覺得天君泰然。
忽然外面的梆聲一陣緊似一陣,不久就聽見一聲炮響,抬頭一看,天已亮了。過了一會,漸漸有人起來,外面已是大亮,裡面仍是黑暗無比。那些囚犯,也有有人送東西來吃的;也有拿出錢央人代買點心的。身邊沒有帶表,苦于不知時候,只有呆呆的守著。忽見那禁卒在柵欄外面,向自己招呼。寶玉走近柵欄時,只見伯惠站在外面,後頭跟著焙茗。寶玉道:「又要勞動你來看我。只是我犯的是什麼事,我始終不曾知道。」伯惠道:「便是我也不懂。我昨夜夜的驚動了幾個朋友,今天又忙了一個早起,總尋不出一個頭緒來。第一件奇事,是沒有原告的。」那禁卒在旁邊冷笑道:「是官府訪拿的,自然沒有原告。只怕案情還不小呢!」伯惠忙問道:「是什麼案情,你可知道?何妨告我,重重的謝你。」禁卒又笑道:「你們自己乾下了什麼事,只要問自己就是了。我只管看守犯人,那裡代你們一個一個的查問案情去。」寶玉對伯惠道:「別的都不要緊,只有這裡贓的難受。」伯惠道:「你暫且耐一耐,回來再設法罷。我不過先來看你一看,順便帶焙茗認識了地方,有事好給你送信,我還要去乾正經事呢。倘使提起來,你說話要小心點。」寶玉道:「我用不著什麼粗心小心,我沒有犯事,怕什麼?」伯惠道:「此刻不便說話,再談罷。」說著去了。
寶玉聽說是沒有原告的,心中益加疑惑:據那禁卒說是官府訪拿的,我卻沒有什麼劣跡;並且到了此地,沒有幾天。他偏偏今天又不審問,就可以有點頭緒了。過了一會,又見那禁卒開了柵門,帶著焙茗進來;焙茗是著鋪蓋。禁卒便叫一個犯人外搬一個所在,騰出這個地方來。焙茗此時悄悄的遞給寶玉一個條子,寶玉會意,便揣在懷裡。焙茗方才把鋪蓋打開,那禁卒早催著焙茗走了。寶玉這才有了個坐臥之地,就便坐下。喜得伯惠辦事週到,鋪蓋裡面,還來了幾本書。寶玉便躺下看書,順便把那條子取出來,夾在書上去看。只見上寫著:「公自以語言賈禍,致有此厄;今晨又探得此時仇公者正盛怒,進言不易。當緩圖也。獄中語言宜慎,舉步皆荊棘,可畏之至。」寶玉看罷,便撕了個粉碎,只是心中越是覺悶悶。自想:「我從來不肯多言,是多早說了什麼話,以致語言賈禍?這個仇我;的又是誰?他力量能叫地方官捉我,想來一定是個要的了,我卻從那裡去得罪一位顯要,真是怪事!兜底把從前的說話都搬到心上來想過,也想不出個原故來,不覺躺在鋪蓋上睡看了。
不知睡到什麼時候,卻被禁卒把他叫醒,帶了他出來,早有兩個差役在那裡等著,寶玉以為要審問了,便隨了他去。誰知轉了兩個灣,便走到一個所在,有人接應了進去,兩個差役去了。這裡的人,便把他拉到一所屋子裡去。屋子裡面,卻沒有一個人,也沒有桌、椅、板凳、牀鋪之類,就是空空洞洞的一間空房。那人把寶玉推進去之後,便反手把門鎖了。那房門卻也個柵門,寶玉此時,更是莫名其妙,要問那人時,他早己走的遠了。
將近黃昏時候,只見伯惠帶了焙茗,提了鋪蓋,方才那個人開了門;焙茗提了鋪蓋進去,伯惠也走進去,和寶玉說話。寶玉道:「起先送來的條子,說的狠不明白,何嘗以言語賈禍來?」伯惠道:「起先送來的條子,說的狠不明白,我何嘗以言語賈禍來?」伯惠道:「這些話且慢談。此刻這件事越緊急了。你昨夜進去的是班房,不知怎麼又寄到外鹽來了;我先要代你去法,你切不可心急。」寶玉道:「我並不心急,只是糊塗得太利害,也要叫我佑道一點兒呀!」伯惠並不答話,走到問口和那開門的人說話去了。說了一回話,才回頭對寶玉道:「你在這裡的事我都托了他了;他就是管外鹽的柰子頭兒,要茶要水,只管和他要去。」寶玉道:「我急著問你什麼語言賈禍,你卻說這些作什麼!」伯惠道:「就是你那天去聽什麼演說,聽出來的禍事。」寶玉道:「奇了,我去聽演說,始終沒有開口,那裡就得罪了人?」伯惠道:「你回到棧裡,發的那一番議論,便是禍根。」寶玉道:「我就在棧裡,也不曾說什麼得罪人的話呀!」伯惠道:「你不和那斈生駁論什麼維新守舊麼?」寶玉道:「這個話怎麼就會得罪人呢?」伯惠道:「我也打聽了許多人,才打聽出來:那個斈生,便是這位鹽督的得意門生;這位鹽督最歡喜的是奉承他,最恨的是駁他的議論。他也不問人家駁的是不是,但是駁他的,他就以為是誹謗他。所以他這一位得意門生,聽了你駁他的話,便不知又加上些什麼油鹽醬醋去對他說了,才有這件事情。」寶玉詫道:「原來這裡的法律又是一樣。」伯惠道:「怎麼又是一樣呢?」寶玉道:「原來這裡的法律又是一樣。」伯惠道:「怎麼又是一樣呢?」寶玉道:「發兩句議論,也要煩官府拿人監押的,不又是一樣麼?別處那裡有這種法律?」惠道:「發兩句議論那裡便可以監押;他這內內中不知栽上你一個什麼罪名呢!」寶玉道:「要栽我個什麼罪名呢?」伯惠道:「總逃不了『解鈴還是系鈴人』七個的訣竅。」說話時,那禁卒大送了一把紅呢茶壺來。寶玉笑道:「這倒也同客棧差不多,就這樣住幾天也無妨。」伯惠也笑道:「虧你漾從容鎮靜,要是別人早急死了。此刻只怕我比你還急呢!」寶玉道:「一個人只要把死生禍福看得透了,就沒有著急的時候了。」當下伯惠帶了焙茗辭去。
從寶玉倒還覺得清淨,不過門是反鎖著的,不能出外罷了。每日的三餐,也是焙茗送來,這是伯惠在禁卒那裡打點了的,自不消說。寶玉沒事,只是看書靜坐;上海寄了報紙到來,伯惠又叫焙茗送去看,因此日子倒不是難過。
看看又過了三天,還沒問過一堂。正在納悶,伯惠走來,對寶玉道:「這更奇了,影子也沒有的事,虧他怎麼想得出來!」伯惠道:「真是虧他們想。你道他從那裡想起?他因你說得一口京腔,說『拳匪』都是北邊人。你從那裡去訴冤呢?」
正說話時,只見那禁卒走來,對伯惠道:「你老人家既然代他老人家設法,還應該早點想個法子。我受了你老人家的賞賜,不知照一聲,是我的不是。才剛上頭分付下來,叫我明天把他老人家『報病』呢。」伯惠吃了一驚道:「真的麼?」禁卒道:「我哄你家作麼事呢。」伯惠聽說,也不辭別寶玉,匆匆起身便去了。寶玉不解其意,便問那禁卒道:「把我『報病』是什麼意思呢?」禁卒道:「這個好不好對你家說得。」寶玉道:「不要緊,你只管說。」禁卒仍不肯說。怎奈寶玉再三盤問,又許他說了給他賞錢,禁卒方才道:「說了你家不要害怕!報了病,就是要了命了。」寶玉道:「這話怎誁?」禁卒道:「你家狠聰明的,怎麼這句話也不懂?當初秦檜要害岳老爺,也是這個法子。你家自己想去罷。」說罷出外,反鎖了門去了。
寶玉把禁卒的話,仔細一想:這明明是要我的命了,發了兩句議論,便罹了個殺身之禍。這個未免死得輕于鴻毛了。但不知他怎樣弄死我,伯惠如困設不了法,我倒嚐嚐這個滋味,便是做鬼,也多長一個見識。好在我是個過來人,一無掛慮的。想到這裡,倒也坦然。
次日,伯惠又來,寶玉便把禁卒的話對他說了。伯惠道:「這個也不見得,我己經竭力設去去了。萬一設不了法,這是我對你不住。」寶玉道:「這是我自作自受的,與人何干?你這兩天的奔走,我已經感激的了不得了!」伯惠聽了,轉覺得傷心,看看寶玉,卻還是顏色自若的,只得別了出來。
不覺又過了五日,這天晚上寶玉正睡著了,睡夢中覺得有人將自己抬動,正要睜眼看時,忽然一件狠重的東西,在臉上壓將下來,偏偏又是仰面睡著,被他壓的喘氣不得。連忙要推開時,雙手又被壓住了,要掙腳翻身時,腳也被壓了。心想:是了,這是致死我的法子了。於是,寧心耐性的等死,只是喘不出氣的辛苦,慢慢的覺得肚內的氣,直湧上來,便覺得眼睛如同爆裂一般。
不知寶玉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