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味蕝園兩番演說 長髮棧一夕清談

  卻說王威兒到底是狼子野心,看見寶玉醉了,便和妻子商量,要結果了寶玉性命。婦人連忙搖手道:「人家才饒過了你,你使不饒人家,這個如何使。」王威兒道:「人家才饒過了你,你便不饒人家,這個如何使得。」王威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此刻雖是答應了不和洋鬼子說出我根底,知道他出去之後又怎麼?並且他此刻認得我的問口了,還怕他要帶了來呢。」婦人聽說,便不言語,誰知寶玉是裝醉的,他們說的話,雖是低聲,卻早聽見了一大半,暗想:這種人真是野性難馴,一轉眼間,便生了個殺人惡念。我幸而是假醉,倘使真醉了,屺不要遭他毒手。想罷故意久伸起來,打了個咳嗽,吐了口痰,說道:「好渴呀!」婦人聽見,忙過來送上一杯茶,寶玉漱了口,王威兒又過來陪小心。寶玉道:「多謝得狠,酒太多了,不覺失禮。我想起還有一件正經事沒有辦,此刻當真要去了。」王威兒還苦苦挽留,寶玉執意要走,遂辭了出來,尋路回去。
  一路上暗想:王威兒種人真是刁惡奸險,喪良無,恥無一不全,看來那班半匪,個個如此的了。只是那執政之人,怎麼居然會信他用他,鬧到這步田地,真是令人不解。此刻雖聽說調了兩廣總督李鴻章來京議和,卻又只不見到。這場禍事,正不知何時方了。又想起王威兒的女人,實在恥可笑。一路上胡思亂想,回到會館裡,悶悶不樂。到了悶極時,便隨意到外面去閑逛。但是每一出去,便看見那些百姓,奴顏婢膝的跪著迎接洋兵,大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概。遇了洋兵歡喜的時候,便一直過了,不去理會他;碰了他們生氣時,反嫌他跪著路,不是一拳,就是一腳,那被打的倒反笑臉相迎。暗想:「這班賤骨頭,從前不消說的,也是要殺二毛子的拳匪了,攪著實在慪氣。又見各國的旗幟,分插在城頭上面,越是覺得不樂,心中倒甚悔走言一次,尋思不如還是出京的妙。
  回到會館,便叫了張老頭兒來商量。張老頭兒道:「此刻城裡,算是太平了,外面還是兵荒馬亂的。昨天我還聽見說,兩宮要到山西去,路上走得也狠不太平呢。幸得到了懁來縣,那知縣官出來接駕,辦得好差,這才受用了。此刻那縣官憑空的就升了道台,跟著老太後和皇上一起往山西去。人家都替那知縣歡喜,依我看來,倒是不升這個官也罷了,只是現成的知縣沒了。跟了皇上到山西,聽聽是好的,須知跟去的多少王爺、中堂大人們,那裡看得見他?倒是在知縣任上,沒事時候,拿百姓來打兩下屁股,兩片地皮快活。」說的寶玉笑了道:「依你說,此刻是走不得的了。」張老頭兒道:「走是何嘗走不得,不過死怕路上不太平罷了。」焙茗在旁邊用手搔著腦梢子道:「你今天早起和我說的,不是說有一個姓有犄角的要來救咱們麼?」寶玉道:「什麼姓有犄角的,你又來胡鬧了。」焙茗道:「是他說的,卻又不是姓牛姓羊,他說是說過了,只是我想不起來。」張老頭兒笑道:「是有的!上海此刻開了一個救濟會,捐了錢,僱了輪船,到天津救那一班避難的人,回南邊去。此刻躲在京裡不能去的南邊老爺們,都盼著他呢。但不知他來不來。這個人聽說也是道台,姓陸。」焙茗道:「是不是呢!鹿可是有犄角的,我說我總不會記錯了的。」張老頭兒道:「前回鬧得亂七八糟的,大家都慌了要逃走,老爺那樣從容,己經住到此刻了,何必又急著要走呢?再過些時,等外面都太平了再走不好麼」寶玉道:「只昃住在這裡悶得慌,外頭去逛逛,又沒有好逛的地,方沒奈何也只得等著罷了。」從此,寶去只在會館裡住著。又沒有個報紙,外面的消息一點不知,鎮日就如昏昏做夢一般。幸喜他在上海帶來的書不少,每日就只看書遣悶。
  真是光陽易過,不覺秋殘冬至。沒有幾時,又是臘盡春回。此時外面已略為不靜,寶玉便料理出都。一路上只朏頹垣斷瓦,人跡荒涼,所過田,多半廢弁。及到了天津,更覺得與來時又是一般光景,不勝嗟歎。到得上海,仍舊住長髮棧。安置行李己畢,即去訪吳伯惠,各道契闊。寶玉又告訴他薛蟠的舉動,大家嗟歎一番。伯惠道:「你來得正好!今日兩點鍾張園議事,我們可以同去看看。」寶玉道:「議什麼事?」伯惠道:「聽說中國和俄羅斯訂了個密約,有弁東三省的意思。大家就議這個事。時候己經差不多了,我們去罷。」
  於是,同上馬車,逕奔張園。只見為時尚早,兩人就在老洋房廊下泡茶。坐了有一點多鍾時候,只見議事的人,陸續到了。約莫也有二三十人,聚在一間屋子裡;當中擇著一張大菜桌子,先有一個人站到當中去。寶玉定睛看他時,只見他生得雙眉緊皺,兩目無神,臉上似黑非黑,似青非青,身上說肥不肥,說瘦不瘦,天生成愁眉苦目,又裝出那喪氣垂頭。只聽他說道:「今日難得諸公到此,具見一片熱心。近來聽說政府和俄國訂立密約,這密約不必說總是大有關係的了。諸公到此,務望商量一個辦法,怎生阻止得住才好。」說罷,退了幾步。眾人又你推我讓的,讓了半天,才又是一個人站到當中去。這個人卻是生得黃黃的臉兒,年紀不過二十來歲,頭上的頭髮,卻長的狠長,就和在熱喪裡似的,站定了說道:「政府和俄國立了密約,這是國家大事。像我這種人,還上來演說嗎:「算什麼呢?不過依我想來,大家同是中國人,凡是中國的事,都與我們有關係的。這回的約,是密約,可見這約內的話,政府是不肯叫我們知道的了。但是拳匪之後,慶王和李中堂在京議和,俄國卻要把去年壽山在黑龍江啟的事另外提議,可見這密約是一定關係東三省的了。諸公,去佃俄人在黑龍江虐待華人,把數千華人都趕到黑龍江邊,逼著他跳下水去,一時華人死屍塞江而下。諸公莫以為東三省的事,與我我無涉呢!我們只管醉生夢死的過去,黑龍江便是楊子江的前車。」說到這裡,有幾個人連連拍手。那人便退下去了。眾人又是你推我讓的一番,是頭回那愁眉苦目的人,站上來說道:「我們今日務要商量一個辦法,或者定幾個電稿,打給政府和各省督撫,竭力阻止。諸公以如何?」說罷,又有幾個人拍手。那人又道:「今日人少,我們約定了後天再大會一次,要行決定辦法罷。」於是眾人紛紛散去,伯惠和寶玉也上車而回。
  寶玉又定伯惠,後天再去看看。到了後天再去看時,那局面大相同了。移到了大洋房裡面,靠裡當中,拼了兩個方桌子,上面又加上了一個桌子,旁邊投了個簽名處,下一排一排的著百多張柯子。陸續到的人也多了。頭回那個愁眉苦目的人,這回不演說了,只在地下踱來踱去,長吁短嘆,搓手頓足。起先一個人站到方桌子上面,說了一番開會宗旨,以又一個人上去演說。可奈今番人多,聲音漕雜,聽不清楚。這個人說過之後,來的人更多了。
  看官,須知這張園是宴游之地,人人可來。所以有許多治游浪子與及馬夫、妓女,都跑了進來,有些人還當是誁耶穌呢。笑言雜沓,那裡還聽得出來。只見一個扮外國裝的,忽的一聲,跳上台去,揚著手中的木桿兒,大聲說道:「今日在這裡是議事,不是談笑!奉勸你們靜點,不要估文明會場上,做出那野舉動出來。」說罷,忽的一聲,又跳了下去。寶玉細認這個人時,卻就前回那黃黃臉兒的後生。見了他今天的裝扮,方才知道他頭回並非是在熱喪裡,是要留長了短頭髮,好剪那長頭髮的意思。以後又陸續有人上去說,可奈總聽不清楚。寶玉不耐煩,正想走開,忽然聽一陣拍掌之聲,連忙抬頭看時,只見台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寶玉吃了一驚,暗想:近來居然有這種女子,真是難得。因側著耳朵去聽,只聽他說道:「一個人,生在國裡面,就同頭髮生在頭上一般。一個人要辦起一國的大事來,自然辦不到。就如拿著一根頭髮,要是起一個人來,那裡提起呢?要是整把頭髮拿在手裡,自然就可以把一個人提起來了。所以要辦不來的事!」眾人聽了,一齊拍手。以後人聲更加嘈雜,竟然聽不出了。說了一會下去,忽然又走上一個和尚來。寶玉暗想:這個和尚一定有點妙諦,都在那裡驚奇道怪,甚至有捧腹狂笑的,那裡還聽出一個字來。和尚說完了,合十打了個問訊,便下去了。以後忽然上去一人,吼聲如雷的大喊起來。看他滿臉怒容,一面說一面拍桌子,就和罵人一般。把桌子上的一個茶碗,也拍翻了。幾乎把那桌子拍了下來。旁邊走過兩個人,一人一面把桌子扶住了。他益發拍的利害。這個人的聲音大,應該聽的清楚了,誰知他聲音大時,底下吵的聲音也跟著他大了。仍是聽不出來。這個人喊嚷過了,便有一個人上去,舉起一隻手道:「演說己畢。」於是眾人紛紛散去,也有許多圍在那簽名處的。寶玉和和伯惠過去看時,原來他們在那裡糾資做電報費。也有助十元八元的,也有助一二元的。旁邊一個高麗人,也簽了名,助了幾元。因為言語不通,取了紙筆寫道:「見諸公會議,熱心可敬,言語不通,不能侍談,謹助電費」云云。寶玉見了,不勝感歎。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你何不也簽個名呢!」寶玉回頭看時,又見一個人答道:「叫我出兩個錢,倒可以使;簽名,我不乾!」寶玉不覺嗟了一口氣。伯惠對寶玉笑了一笑,相將出了大洋房,上車逕回長髮棧。
  時候己經不早,寶玉便留伯惠晚飯,說:「我離了上海若干時候,住在京裡,因為亂事起了,又沒有個報紙,就同聾聵一般。你沒有事,可請在這裡作一夕長談,把別後的事,說點給我聽。」伯惠向與寶玉談得來,就便留下。飯罷,寶玉談起京裡拳匪的事,因說道:「那一班愚民無知。也不必說。麼一班王公大臣,也輕易信了這個。真是出人意外。」伯惠笑道:「莫說京城裡那個頑固蔽塞的地方,上海算是開通的了,去年還有人說端王自有端王經濟呢!」說話之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
  不知想著甚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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