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句
  受愚蒙薛蟠拜神壇 信邪教中堂攻使館

  卻說薛蟠看見王命一個小小孩子,居然能舞動大刀,舉起磟碡,不覺心中信服起來。便問道:「這是什麼神法?」王威兒道:「我們受那毛子的氣,受得夠了。還有那一起二毛子、三毛子,甘心去做漢奸。是我師傳立下洪誓大願,要『扶清滅洋』,將來立了功勞,少不得要封侯拜相。我們也就出了一生的惡氣。」薛蟠道:「怎麼叫『毛子』,又是『三毛子』、三毛子?」王威兒道:「那些鬼子,咱們不不當他是人,單叫他毛子。咱們中國人,倘附了毛子的黨,就叫『三毛子』,那隨和著『二毛子』的,就是『三毛子』。」薛蟠道:「這件事大得狠,到底怎麼個辦法?」王威兒道:「此刻天天將還沒有調齊,天兵天將一齊了,就要動手。此刻多少王爺、中堂,也在那裡預備呢。一聲齊全了,上頭便發下號令來。咱們就動手。」薛蟠道:「外國人的槍炮,利害得狠呢,有什麼法子去抵當他?」王威兒哈哈大笑道:「要怕了他的槍炮,咱們也不乾了。只要到壇上拜過了祖師,拜過了師傳,憑他什麼槍炮,只打咱們不動。薛蟠道:「了,放下來罷。」王威兒道:「我還沒有解法,他怎麼放得下。」說罷,對著王命唸唸有詞的鬼混了一陣。王命才把磟碡放下,走了進來,氣也不喘一喘。薛蟠愈覺得神奇,便巴不得就到壇上去看看。
  捱過了三天,一早催王威兒同去。王威兒道:「早呢,此刻師傳還沒有起來。起來了,還要吃福壽膏。」薛蟠道:「什麼福壽膏?」王威兒道:「福壽膏就同鴉片煙一般,不過鴉片煙是毛子帶來的,吃不得。『福壽膏』是咱們自己做的,吃了可以添福添壽,所以得了這個名兒。」薛蟠只得耐著,直等到吃過午飯,王威兒拿了一個包裡,拉了薛蟠同去。到得壇上時,只見那香和蠟燭燒的煙霧騰天,當中掛著一幅黃幔帳,裡面黑洞洞的,不知供著什麼菩薩。兩旁列著許多軍器。王兒就在地下打開了包裡,拿出一條紅布,給薛蟠包在頭上,又拿出一條,給他束了腰,自己也包了頭,卻多穿了一件紅坎肩兒,將一條紅帶子束在背肩兒外面。薛蟠看他時,卻是當中縫了一個白布圓補,就同那營兵的號衣一般。圓補上面,寫著「孫悟空」三個黑字。薛蟠訝問道:「這是什麼意思?」王戌兒悄悄搖手道:「回來再說,這會且問。」說罷,帶了薛蟠逕到拜垫前面,自己先朝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禮,回頭叫薛蟠照樣拜了。王威兒便轉到幔帳裡面,一會兒又出來,向上戶了一個揖,又打了個扦,高聲唱道:「有請師傳。」聲未絕響,只見黃幔開處,步出一個人來。你看他青青黃黃的臉兒,也也斜斜的眼兒。打扮得雖同常人一般,卻是頭上多了一幅紅巾,腰上了一條紅帶。身上穿的的雖是長袍,腳下登的卻是一雙草履。青黃臉上隱隱透出殺氣,也斜眼中明明露出凶光。王威兒便叫薛蟠拜師傳。薛蟠此時己被那邪氣所惑,便向那師傳膜拜。他卻只略略打了個問訊。薛蟠拜罷起來,王威兒便說道:「這是徒弟招來入伙的薛蟠,戒三日,特來參拜祖師與及師傳,望師傳收留。」那師傳把薛蟠打量了一番,便道:「你這個人敢是誠心入伙的麼?須知我這個教裡,是專門誁究『扶清滅洋』的,不准和毛子打交道,和毛打了交道時,便是二毛子。」薛蟠道:「這個我都知道。」那師傳道:「你既然知道,就可以收留得。但是我也作不得主,須要拜表請祖師的裡旨,看你的造化罷了。」說罷,便走近香案前,上了一把香,口中唸唸有詞,又鬼混著做鬼臉。做了許久,方才跪下,俯伏在地,王威兒連忙推薛蟠也跪下,俯伏良久,方才起來。那師傳取一張黃紙在蠟燭上化了。奉著那紙灰,鬼混著看了一看道:「好,祖師封你做大師兄,快點謝恩。」王威兒又推薛蟠到拜垫上叩頭。那師傳道:「你從此天天要到壇上當差,不可有誤。等當差有了功時,我代你開上保舉,那時再請一個封號。」薛蟠喏喏連聲的答應了,方才同王威兒出來。〔王威兒〕走到門口,便把紅巾、紅帶去了,又把坎肩兒?了。叫薛蟠也去了巾帶,都打在包裡裡,一同回去。
  薛蟠問道:「方才師傳說請什麼封號?不知怎的叫封號?」王威兒道:「就是穿的坎肩兒,寫的就是封號。」薛蟠道:「怎麼鬧個『孫悟空』呢?」王威兒道:「封的多是古人名字,內中就是『齊天大聖』最多。因為他有分身法,只管可以分得出來呢。其實要靠在當差上面,求個封號,至少也得要當三個月差。俏是用幾兩銀子使費,在師傳那裡打點打點,幾天工夫就請著了。」薛蟠道:「要這封號有甚用處?」王威兒道:「這個也同做官一般,有了這個,身份大些,而且休面得多呢!」薛蟠道:「不知要多少使費?」王威兒道:「沒有一定的,不過幾兩銀子罷了。有了十兩銀子,便更快些。」薛蟠便在行李內取了十兩重的一錠銀子,叫王威兒去斡旋。王威兒去了一會,歡歡喜喜的拿了一件坎肩兒回來,道:「難得今兒那麼巧,一去就得了。」薛蟠抖開一看,也同王威兒的一般,那圓補上卻寫的是「薛仁貴」三個字,王威兒道:「恭喜大爺,有了九牛二虎之力了。這個是有《征東傳》為據的,不是我憑空杜撰出來。」薛蟠道:「那麼說,你還有七十二般變化呢。」王威兒正色道:「個只要斈起來,沒有做不到的。」從此,薛蟠天天同了王威兒到壇上去鬼混,又斈習那鬼混的符咒。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多月了,忽然一天,喧傳說紅燈照在大沽口外,用神法沉了幾十號毛子兵船。王威兒好不興頭,便帶了薛蟠奔到壇上去。只見密密層層的,早已擠滿一壇的大師兄。人聲嘈雜,那師傳正在那裡發號施令呢。叫這個燒教堂,那個攻使館。一眼瞥見了薛蟠,便叫他同王威兒兩個去燒路。二人領命,便帶了一群人,跑到車站上去放火。房子便燒了兩間,只是那路怎生燒得他著。二人商量,要想個什麼法子才好呢!薛蟠躊躇半晌,道:「有了。」便帶了眾人,搶入洋廣貨舖子裡去。只說焚燒洋貨,卻暗暗分付眾人,見了洋油,抬了就跑。一連搶了幾十箱洋油。都抬到鐵路上。薛蟠喝叫逐箱打開了,都沷在鐵路上,安排停當,才放上一把火。登時烈烈轟轟,那鐵路的枕木一齊都著了,眾人拍手歡呼。於是這一群人,當堂就造起遙言來,都道:「到底薛大師兄法力高強,只念了幾句咒語,那鐵路便自己發出火來燒了。」薛蟠聽了,也自揚揚得意。
  王威兒同了薛蟠到壇上去請功,走到壇前,只見人山人海的擁擠不堪。問人時,方才知道:「前幾天有一個師兄,殺了一個東洋毛子,又有一個大師兄,殺了一個西洋毛子,被一個什麼王爺知道了,揀了今天的吉日,親到壇上來叩謝祖師,方才散去。眾人是跟著來看熱鬧的,二人擠了進去,說明了燒了鐵路的緣由,卻瞞過洋油一層,只說念咒燒的。壇上眾人又是一場歡笑。
  二人正囡再討差使時,只見一個大師兄擒了一個小廝來,說捉著一個二毛子。薛蟠一見大驚,道:「這個不是二毛子,交給我保了去。」那大師兄問道:「你認得他麼?」薛蟠道:「如何不認得,他是我舍親用的一個小廝被捉進來時,己是嚇的昏不知人,滿頭冷汗,及聽了薛蟠這話,才敢開眼觀看。定睛的把薛蟠打量了。一會才道:「咦,薛大爺也在這裡。薛大爺救命呀?」薛蟠道:「焙茗,你為甚跑到這裡來?家二爺來了不曾?」焙茗道:「二爺不來,小的怎樣來呢?」到京己經許久了,天天叫我出來打聽大爺,卻只打聽不著。不想在這裡遇見了。」薛蟠便對眾大師兄、二師兄說過:「這廝且交給我,讓我帶了他去,順便去看看舍親,招他來入伙。」說罷帶了焙茗,招了王威兒同去。走到半路,王威兒說有事,先要回家,薛蟠也不相強。便問焙茗:「寶玉現住那裡?」焙茗道:「初來時是住在『廣升客棧。住沒有兩天,外面風聲緊了,廣升的東家,也說要關門了,所有住客也紛紛的搬走了。二爺便搬到『江寧會館』裡去,此刻還在那裡呢。」一面說著,走到了江寧會館。寶玉一見薛蟠那個裝束,不覺大詫起來,也不及敘寒溫、道契闊,便先說道:「你怎麼乾了這行事來,你在上海匆匆的要進京,難道就為的這個麼」薛蟠道:「這個便怎麼?」寶玉歇了半日沒言語。半晌說道:「你知道你的這個是什麼東西?」薛蟠道:「我們這個是『義和團』,人所共知的。」寶玉道:「哼!你還做夢呢!外頭人家都叫你們是『拳匪』。你怎麼乾出這糊塗事情來!你看看有一天鬧的外國人打進來了,看你們再往那裡跑。」薛蟠道:「我們有神拳的法術,又不必槍炮,毛子怎麼打進來!我們還要打他出去呢!你看,今天不是又在那裡政打使館麼?」焙茗在旁插嘴道:「便是今天小的也聽得有一位什麼『壇』中堂帶領『義和團』去打使館,所以趕上去看看,就被他們說我是二毛子,捉去了。」寶玉道:「怎麼被他們捉去了,怎麼又得回來?」焙茗道:「他們不曉得怎麼,要說我是二毛子,捉了去剛要殺,幸得薛大爺在那裡,才救出來。」寶玉又想一想道:「現在的中堂,沒有姓譚的,莫非又是拳匪的僭號。」薛蟠道:「我們都是師兄,沒有叫中堂的,今天是剛中堂出來。」焙茗笑道:「不錯,不錯,我聽的是『缸』中堂,是他們把我嚇昏了,攪錯了,鬧了個『壇』中堂。都是信服他的,難道王爺、中堂的見識、還不及你麼?現在還有一位李大帥,他就要進京了。他要到京,只怕京裡毛子的毛,也要沒有了呢。」寶玉道:「你既然信了這個,我也不必同你多辯,只看日後罷了。」薛蟠道:「你既然辯得,我倒要請你辯明白了。你果然說的有理,我就依了你不乾。」寶玉道:「這個有什麼辯頭,眼看著是同兒戲一般的,如何成得了大事。單是不怕槍炮的話,就是荒唐!」說著,在行李裡面取出一桿六響手槍,道:「我在上海托人買了這麼一個,你既然不怕,可肯讓我打一槍?」薛蟠道:「這個,我倒不曾經驗過。不過聽他們說的,都是鑿鑿有據,難道個個都是撒謊的麼?」寶玉正要回答,只聽得門外一陣人聲亂嚷,內中還有焙苔的聲音。寶玉站起來,要出去看。
  未知嚷的是什麼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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