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癡生餎目 美女傾心

  話說愛芳命侍兒去請雅仙,不一時雅仙已姍姍而至。挹香側目偷覷,見其肌膚凝雪,雲髻堆鴉,其容貌之妍麗,真如帶雨梨花,籠煙芍藥,吳絳仙秀色可餐,猶恐未能爭勝也。尤可愛者,兩瓣秋蓮,纖不盈掬,挹香已暗生憐愛。
  雅仙即與挹香相見,序次而坐。挹香道:「久慕芳名,未遑拜見。今蒙愛芳妹折柬相邀,始知芳卿垂顧鯫生,殷殷雅意,並蒙謬贊俚詞,真令僕增顏赧。」雅仙聆是言,便道:「夙仰高風,早深翹企。又於愛姐處捧讀佳章,心欽五內,迴環雒誦,百讀不厭。不但王輞川不能媲美,即韋蘇州亦可與京矣。賦妾雖生企慕,未敢存願見君子之心。昨日因愛姐說及公子素性鍾情,不肯視煙花為微賤,故特簡相邀。今蒙降格而來,使妾好聆訓誨,幸矣。」
  挹香道:「鄙陋菲才,蒙芳卿獎譽,令僕抱愧無地矣。」
  挹香說罷,雅仙即出《秋閨》二絕,呈與挹香道:「此妾之近作也,尚祈公子教正。」挹香展開一看,見上寫著:
  金風蕭瑟動幽思,寂寞蘭閨夜課時。
  一種情懷難自釋,徘徊獨詠苦愁詞。
  其二
  烏雲慵整瘦纖腰,斜倚闌干恨未消。.
  最是隔簾蟲唧唧,斷腸人聽益無聊。
  挹香看了一回,大贊道:「吟鹽詠絮,不殊道韞風流。寫景處筆情綺麗,感慨處音韻淒涼。芳卿不要動氣,第一首收句『徘徊獨詠苦愁詞』,這個『苦』字,似乎不妥,若易一『送』字,遂成完璧了。」
  雅仙聽了,心中十分佩服,乃道:「公子奇才,可稱獨佔。蒙改『送』字,真堪為妾之一字師矣。妾更欲求佳什數章,公子肯見示否?」挹香道:「但是不堪入目,芳卿勿笑為幸。」便想了一想,揮成一律,遞與雅仙。雅仙接來鋪在桌上,細細的一看,見上寫著:
  奉贈一律即希郢政
  綺思奇才別有真,憐卿飄泊圂風塵。
  吟成柳絮原前慧,修到梅花亦夙因。
  詞藻流芳詩眷屬,冶容綽約月精神。
  多情偏解憐愚劣,許我蘭閨拜玉人。
  雅仙大喜道:「妾鄙陋菲才,蒙公子詩中謬贊,反覺汗顏。」於是相與劇談片晌,挹香始別。
  流光如駛,節屆題糕。一日,挹香至愛卿家,適愛卿患目疾,一目堆眵,竟至膠睫,其勢甚重。挹香十分憐惜。繼而漸漸失明,挹香益加惆悵,延醫證治,藥石無功。挹香朝夕在愛卿家周旋一切,已有一月之餘。眾姊妹知愛卿患目疾,又知挹香在彼服侍,所以都來問候。婉卿道:「患目疾者最覺討厭,我聞清晨以井水洗之可癒。或令人於清晨以舌餂之,即可明朗。」挹香聽了,記在心頭。
  明日,挹香便住在愛卿家裡,依婉卿之說,清晨替愛卿餂目。說也奇驗,餂到三日,紅已去大半,眵亦不膠睫。及七日,目已能開,至十天,則眸子瞭焉。
  挹香心既得意,愛卿意亦感激,乃道:「妾自閱歷風塵,遇人伙矣。憐憐惜惜,非乏其人,然如君之愛妾,其真情良可見矣。」乃口占二句,謂挹香道:「飄零泥淤誰憐我,閱歷風塵乍遇人。」
  愛卿自從挹香與他餂目之後,心中萬分感激,早有終身可托之念。惟恐挹香終屬紈袴子弟,又有眾美愛他,若潦草與談,他若不允。倒覺自薦。故雖屬意挹香,不敢遽為啟口,但對挹香道:「妾自圂跡歌樓,欲擇一知心,始訂終身。詎料竟無一人如君之鍾情,不勝可慨。雖君非棄妾之人,恐堂上或有所未便。」挹香聽是言或吞或吐,又像煢煢無靠之悲,又像欲訂終身之意。甚難摹擬。「我若妄為出語,雖愛卿或可應許,似覺太為造次。萬一他不有我金某在念,豈非徒托空言,反增慚恧?」心中又是愛他,又想夢中說什麼正室鈕氏之語,莫非姻緣就在今夕麼?又一忖道:「既有姻緣,日後總可成就,莫如不說為妙。」便含糊道:「我金某自遇愛姐以來,一見知心,即邀憐惜。方才所說終身大事,諒愛姐慧眼識人,必不至終身誤托。如云我金挹香,亦何敢妄為希冀。愛卿惜我憐,我金某決不敢以多情為負。愚衷一切,諒卿早知之矣。」愛卿便道:「君誠有意,妾豈無心。但君菁莪奇質,大器易成,然須努力芸窗,時加誦讀,定當萬里摶雲也。切不可暴棄自甘,至於頹惰。妾之終身,尚欲細籌良策。蒙君相勸,妾曷敢輕易托人。」挹香見愛卿如此說法,明知有意,又見他一番勖勵,窺其意大抵要我成名後方許訂盟,便道:「愛姐良言金玉,自當謹遵。卿之心事,卿不言我自喻之矣。」
  正說間,林婉卿來,挹香與愛卿相邀婉卿入座。婉卿問了愛卿目疾,遂與挹香敘話。挹香道:「婉妹妹,近日可有佳作麼?」婉卿道:「愚妹前日做得幾首秋景詩,待我寫出來呈教。」挹香笑道:「你說呈教,是要寫教弟帖子的▉虐。」愛卿亦笑道:「虧你厚顏,別人與你謙遜,你倒公然老實,要起教弟帖子來了。」挹香道:「這個自然。」婉卿一頭笑一頭寫,片刻已錄四首,遞與挹香。挹香接來展開細看,見上寫著:
  ◇秋濤
  奔騰萬頃舞斜暉,初起還同一線微。
  鰍穴噴花驚海立,鼍宮卷浪駭江飛。
  鯨回鐵弩聲逾壯,馬逐銀山勢不違。
  八月枚乘詩思闊,廣陵頓漲水痕肥。
  ◇秋蟲
  天心地軸有神功,萬物都生造化中。
  蛩韻叫酸棚底雨,蟬聲嘶冷樹間風。
  咽殘秋露三更白,吟瘦斜陽半壁紅。
  飛去蜻蜓何處立,釣絲江上一漁翁。
  ◇秋風
  商飆蕭颯起疏林,瘦骨先知冷氣森。
  松籟入琴流逸響,竹聲敲戶動涼陰。
  故鄉有味張翰思,霸國空悲宋玉心。
  吹到廬陵詩夢醒,錚钅從鐵馬和秋砧。
  ◇秋月
  瘦扶竹影上簾斜,千里懷人共月華。
  佛印禪心空水鏡,謫仙詩思寄江槎。
  秋明壞塔疏清磬,冷逼征樓起怨笳。
  羨煞凌雲攀桂客,香分蟾窟一枝花。
  挹香看完道:「描摹刻劃,妙緒環生,真令人一字一擊節。」
  說著倒在婉卿身上道:「妹妹如何這般聰巧?」一面說,一面勾了婉卿的粉頸,一同坐下。愛卿道:「你這個人太沒規矩了。」挹香道:「什麼沒規矩?」愛卿道:「婉妹妹受報於你,你又要什麼教弟帖子,也該正言教導,怎反如此頑皮?」挹香笑道:「這才叫風流才子呵。」愛卿道:「虧你羞也不怕,自己矜張如此。」挹香道:「不是我矜張,你想一個人勞勞碌碌,為馬為牛,都是為名利所絆。如今我享了蔭下之福,又得你們三十幾位美人時常親愛,又讀了幾句書,不與俗人為伍,你想豈不是風塵中隱逸者流,須有薄才的子弟麼?」愛卿與婉卿一齊笑道:「伶牙俐嘴,真是可惡。」婉卿便推開挹香,挹香那裡肯放,愈加添出一副孩子性情,倒在婉卿懷裡。愛卿道:「你又不是孩子,又不要吃乳,在人家懷裡做什麼?」挹香聽了,順口道:「正要吃乳。」便去解婉卿鈕釦,慌得婉卿措手不及,兩頰暈紅,說道:「金挹香,像什麼樣兒!」挹香道:「像個小兒喂乳。」
  說畢,正欲再與婉卿胡鬧,忽聽外房門呀的一響,視之卻來了一個不認識的美人。挹香忙向愛卿說了。愛卿出接,那美人微微一笑道:「不速客來矣。」愛卿道:「不妨,不妨,裡面乃是一個風流才子。」雪琴方始同進留春閣,遂與挹香、婉卿見了禮,各通姓名。
  原來這位雪琴姓吳,為人十分幽雅,最愛淡妝,無妖冶態。貌擬芙蓉,神如秋水。工繪梅花,然非所愛者不肯舉筆。年十七,姣態可人,與愛卿最知已。今因繪成梅花四幅,欲求愛卿題詠而來。乃告於愛卿。
  愛卿道:「金挹香,你好代為一題了。」挹香道:「各題一幅何如?」愛卿道:「倒也使得。」即向雪琴索畫玩賞。見畫得孤幹橫斜,天然蒼老。於是各分一幅,搜索枯腸。
  不一時愛卿先好,雪琴接來一看,其詩曰:
  揮毫腕底盡生春,修到梅花亦夙因。
  仗得畫工清品格,和煙寫出更精神。
  雪琴贊道:「麗句穎思,自是錦囊佳句。」
  正說間,挹香與婉卿的詩都好了。雪琴先看挹香的,見上寫著:
  一枝老幹影縱橫,寫入丹青劇有情。
  幽雅不隨流俗競,淡妝如此也傾城。
  雪琴看了挹香的詩,十分稱贊。又看婉卿的詩,見上寫著:
  報道羅浮夢乍醒,胭脂洗盡影伶俜。
  不隨處士同為伴,偏泄春光到畫屏。
  雪琴大為得意,便道:「小妹也來獻醜一首。」頃刻已成一絕。三人共讀畢,大家稱贊。其詩曰:
  關心春色到園林,相對忘言契早深。
  知爾孤高諳爾性,故傳冷淡結知音。
  雪琴之詠,半為初遇挹香,心中眷愛而成,是以大家十分稱贊。愛卿即命侍兒治酒款之。飲至日晡方才分散。
  不知散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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