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扮乞兒奇逢雙美 遇之子巧訂三生

  卻說金挹香歸家後,終日在書房讀書避暑。瞬經月餘,天氣秋涼,火威漸退。正在寂寞,忽鄒拜林至,迎入書室。拜林道:「今日之來,非無他事。我因昨日至閶門外留花院內,見有新來兩位校書,是胡素玉、陳琴音,皆有十分姿色,且有慧眼識人。未知兄肯同一訪否?」
  挹香道:「林哥哥,你說姿色十分,容或有之,至於有識人慧眼,只怕未必。他們見了我們翩翩公子,豈有不奉承之理。今若訪他,必須設法而去,當場就可試驗。」
  拜林道:「怎樣試法?」挹香道:「我須扮作乞兒模樣,只說聞得有二位新到的小姐,與我素來相識,特來一見。你須換了新鮮衣服,要裝得十分顯赫,分作兩起進去,看他們怎樣相待,當場就可試驗矣。」拜林拍手道:「妙哉。」
  遂向家人借了幾件破衣與挹香著了,挹香對鏡一照道:「肖極矣。」你道怎生打扮?但見:
  襤褸不穿長服,舊羅衫子齊腰。芭蕉破扇手中搖,形狀似蕭條。人覷見,誰知道,還疑伍相國,市上復吹簫。
  挹香扮完,家人們哄堂大笑。挹香道:「我先去,林哥哥就來。」出牆門往留花院來,既到門,居然搖擺擺的進去。
  鴇兒見他十分襤褸,他們本來趨炎附勢的,見了這般光景,便拖住他道:「化子,進來做什麼!」挹香道:「你們不要這般眼淺。我昔日也是顯者,你們見了我也要奉承的。如今為了尋花問柳,以至貧窘。聞你家新來兩位姑娘,卻是我素來舊識,你須進去向他說,有一個姓金的要見,他自然知道了。」鴇兒道:「什麼姓金姓銀,我們院中小姐沒有你這化子相好。快些出去!」
  正在喧嚷,恰好拜林進院,有幾個龜子連忙上前迎接,齊道:「大爺,大爺,今日到吾們院子裡來頑頑了。」拜林大模大樣點了點頭,問道:「你們拖扯那人做甚?」龜子道:「他來尋什麼舊相識的。」拜林道:「他既來尋舊相識,你們為何不讓他進去?」龜子道:「我們小姐並沒有此化子相識。」拜林道:「你不要管他,且進去問聲,或者有之,亦未可知。」
  龜子見拜林一番言語,勉強進內告知素玉、琴音。拜林亦偕進內邊。
  原來這兩位小姐為人極其誠實,從無棄舊憐新之態。抑且心腸最慈,遇患難事,無有不肯周濟於人。拜林方才說的慧眼識人,果非虛謬。那日二人在房閒話,見龜子進來道:「有一個化子姓金的,說什麼與你們二位小姐素來相識的。我等正在趕他出去,因這位鄒大爺恰巧進來,叫我們來問問小姐,到底認識不認識。」二人俯首沉吟了片晌,甚覺狐疑。忽起一惻隱之心,想道:「我們所識頗廣,安見得姓金的不認識?認識亦未可知。諒他此來,無非知我們慷慨,特來借些銀錢的。我們趁了這些作孽銀錢,理該做些好事。」
  主意已定,便道:「這姓金的卻是認識的,快去請他進來。」龜子無奈,只得出外去請挹香。拜林見二人如此,十分佩服。遂與他們叢話良久,果然有巾幗丈夫之氣。
  不一時挹香至,二人細細一看,並不相識,但見他眉目清秀,氣宇軒昂,雖則落魄窮途,絕無寒酸之氣。邀入房坐了,屏退侍兒,輕啟朱唇問道:「公子貴姓是金,未識尊居何處,緣何落魄至此?適言與妾素來相識,妾思與君曾無一面之緣,倒要請教。」挹香見他謙謙有禮,心中暗喜,目視拜林,口占一絕,告其所由云:
  楚館秦樓勢利場,金多金少見炎涼。
  而今落魄吹簫市,有志癡狂莫逞狂。
  吟畢便道:「辱蒙下問,小生乃鴛湖人氏,小字挹香。為因恣意尋花,耽情問柳,以至落魄異鄉,江東難返。昨聞二位小姐為人慷慨,有女孟嘗之譽,是以托言相識引見蘭閨,意欲求假川資,得歸故里。銜環結草之恩,我金某必不有口無心也。」拜林聽了,忍不住便笑,便道:「你這人倒也奇怪。他與你素不相識,開口便思借貸,倒也好笑。」
  挹香聽了,也要笑出來,忍住了說道:「我金某非草率啟口,因知這裡小姐索懷惻隱,故冒昧懇求的。」說著又與素玉、琴音二人哀陳苦境。
  二人見他談吐斯文,日後必非凡品,遂進房取白銀十餘兩,付與挹香道:「君勿責妾直言。據妾看來,君日後必有一番事業。至於我們,花月場中雖不能十分效力,數金之助,亦可籌之。諒君衣履盤川,藉此俱可妥貼,早日歸家,芸窗努力。至於舞榭歌樓,煙花轉眼,本不可過戀的。」
  挹香聽了這一席話,又見他慷慨成仁,心生欽敬,忙出位向二人鞠跽,磕了兩個響頭,乃道:「芳卿慧眼識人,果非虛謬。我金某豈真落魄哉?因這位拜林兄說芳卿有識人之慧眼,故特一試其技。芳卿不以落魄為憎,反勖勵貧士,青眼另垂。二卿之義俠,小生都明白了。」說畢,倒使琴、玉二人莫明其故。直到拜林說出,方知就裡。恰巧鄒府家人送挹香衣服至,龜子知道發急,進來叩頭謝罪。挹香侃言勸誡了一番。
  素玉、琴音命婢治席相款。席間說起淪落之況,恐異日香愁玉悴,姊妹同聲,變作凰飛鳳散;潘郎在座,願賦《國風》二十一篇。
  拜林在旁得意道:「好好好,我來做冰人,俟香弟弟娶了正室,來迎二位姊姊可好?」挹香本已欽羨,聽斯言也歡然應允,因夢中有正室鈕氏之語,便道:「既蒙二位芳卿降格下交,恐金某無福敢當。」拜林道:「香弟弟,你也不必謙了。若再謙遜,我鄒拜林要垂涎了。」說罷,俱各歡笑,復飲香醪。
  俄而紅日銜山,二人始別。路上互相談論,挹香道:「今日之舉,不獨使我碧海回頭,更使我添出一番欽慕。從此我金某決不以青樓為勢利場矣。」拜林道:「說雖這般說,然我觀你一則非前世修來,決不能享這許多豔福,二則你素性鍾情,此施彼答,自然人人多欽慕了;三則你貌又俊秀,年又少壯,我做了姐妹們,自然也要愛你的。」挹香笑道:「你真慣會詼諧也。」一路迤邐至鄒家,拜林留了晚膳。挹香食罷辭歸。
  再說褚愛芳自遇挹香,見他言語卓犖,情致纏綿,且愛他詩詞豔麗,姐妹間恒為嘖嘖。他有個義妹武雅仙,素性愛才,情耽翰墨,偶與愛芳論及詩詞,見挹香投贈之句,十分欽服。欲晤挹香,莫能一覿,商褚愛芳。愛芳道:「待我去約他來。」雅仙甚喜。
  且說挹香與拜林別後,即歸家安寢。明日,見門公持柬來稟,說什麼就要請去的。挹香看了信面,筆跡甚熟,啟視之,方知愛芳邀他去。見上寫:
  辱愛妹愛芳襝衽再拜,致書於挹香哥哥文座:
  久疏雅範,頗切遐思。月下花前,幾度望風盼駕;吟邊酒畔,恒教擲卜思君。何瘦腰郎棄妹如斯耶? 今者妹之閨中詞友武雅仙者,見君佳什,心企已久。特囑妹持柬相邀,欲親教誨。君是愛才,妹非無意。裁箋恭請,尚祈顧我蓬廬,妹當掃徑迓迎,專盼文軒一過。勿卻是幸。
  挹香見書後,吩咐門公:「說我隨即就來。」門公領命而去。挹香即換了衣服,往愛芳家去。愛芳接進,獻茶華。愛芳道:「金挹香,你好久不來了,何忍心如此。」挹香自然陳說了一番。愛芳道:「今日邀君,因愚妹有個結義的妹妹,見君大著,不勝佩服,是以囑愚妹相邀。乃蒙趾臨,幸甚。」遂命侍兒去請武雅仙相見。正是:
  未晤已教人企慕,個中豔福孰能修。
  要知挹香與雅仙見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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