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花月客深閨患疾病 蜂蝶使夢裡說因緣

  卻說月素因挹香病重,輾轉難安,聞大士庵仙方靈驗,欲約麗仙明晨同往虔求。次日,同麗仙備了香燭,乘了藍呢中轎,往庵虔禱,求了仙方。歸來後,親手煎與挹香吃了。說也奇驗,挹香服了仙方,竟鼾入甜鄉。我且住表。
  再說蜂蝶使奉了月老之命,至吳中觀其動靜。詢明當方土地,知挹香在月素家,乘雲而至,已有三更時分。蜂蝶使寄一夢與挹香,乃道:「吾乃月下老人座蜂蝶使是也。茲奉院主之命,因前日爾有怨詈之詞,適院主蓬萊山赴宴而歸,雲端中聞得,故遣俺下界示爾。爾正室鈕氏,瑞在舞謝中圂跡,本要明春相會,因爾所言貽誤功名一語,卻也真切,特改於本月二十日就能得晤。但磨折尚多,若欲宜室宜家,還有二年之隔。側室四人,現遇二人,其餘在後日,不能預示。爾前生立願要享豔福,故注定爾有三十六美相覯。惟院主怒爾謗毀神祗,過為狂妄,罰爾後年九月中受災三日,雖有救星,爾其慎之。天機莫泄,千萬千萬。」言訖,飄然而去。挹香嚷道:「不要去,不要去,我還有話說。」大喊驚醒,卻是南柯一夢。
  四五個美人正在牀前陪伴,忽聽大嚷,吃了一嚇,齊問道:「可好些?為何又說此囈語?」挹香因蜂蝶使叮囑勿泄天機,遂答道:「眾姊姊,我此時頗覺好些。因睡夢中來了一人,正與說話,旋即別去,我故呼他,那知卻是夢境。」
  眾美見挹香言語清夢,精神爽健,俱各安心。挹香又閉目翻身朝裡,細思:「方才夢中所遇之人,說什麼正室鈕氏,本月可會,側室四人,現遇二人。又說有三十六美憐我,莫不是曩者夢游月老祠,因緣冊中偷覷見『三十六宮春一色』之意麼?狐疑莫釋,且記胸中,試看日後應驗否。現下姑為清心滌慮,養好元神為上。」
  月素見挹香服了仙劑,病體漸退,未及一旬,身子霍然,早喜得柳葉含春,桃花帶笑。翌日,挹香告歸,父母責他不別而行。挹香陪罪了一番,即帶了洋銀數十番,復至月素家,向月素道:「病軀昏矇,不自檢點。半月之中,蒙妹妹費心,愚兄十分過意不去。個中奉還藥餌之資,日後再當拜謝。」言畢,將銀遞與月素。月素蹙然不悅道:「妾與君友其情,非與君友其財。藥餌資妾非不能措置,今君固執而還,欺我耶,抑絕了耶?」挹香見月素如此,十分欽敬,只得收了道:「妹妹芳情,愚兄盡喻。但我既蒙妹妹周旋,又蒙代償藥餌,我心何安?」月素道:「既成知己,自然患難相同,纖介之事,何足掛齒。」
  言畢,二人又講了一番閒話。挹香又往眾美人處稱謝,然後歸家。因連日在外,功業廢弛,自然要把書賦文章溫習一番。在家住了五日。
  十七日,有門公來報道:「無錫過公子特來拜謁。」挹香看了名帖,大喜道:「說我出接。」門公奉命而去。
  原來這過公子乃是一個舊紳子弟,名遠程,字青田。父為教諭,辭世多年。挹香與青田在青浦傾蓋,慕其恂恂懦雅,酷愛詩詞,並知熟諳象棋勢,七星一局,六門無敵,高頭兵、低頭兵、落底車三路,有出神入化之妙。為人謹厚多能,不吝教人,所以挹香與他十分相契,不啻師徒。今日聽他到來,十分歡喜,整衣出接。彼止此謙遜,同入廳堂。
  獻茶畢,挹香道:「青翁一別三月餘矣,企慕之私,常形寤寐。猥蒙枉顧蓬門,不勝幸甚。請教青翁到蘇幾日了?」青田道:「自在青浦相晤後,正欲敘談闊衷,吾兄又旋賦歸與。今日到府,芝標復覿,君之幸,亦我之幸也。若問至蘇,還自昨日初到,寓金閶門外白姆橋弄內。因俗事倥傯,故至今日到府,疏怠之責,兄其諒之。」挹香道:「未知青翁駕臨,有失迓迎,實為抱歉。」言畢,命家人排酒書房,邀青田首坐,自己主位相陪。席間講論詩文,慇懃確盡。
  青田謂挹香道:「吾兄久居吳下,姐妹花定皆賞遍。昨日友人邀僕往一處水榭飲酒,遇見一個校書,極稱綺麗,更兼才思異人,非凡超脫。曾記詩草中有《錦帆涇懷古》一律,寫得興會漓淋,十分感慨。尚還記得,待我錄出與兄共賞何如?」
  挹香道:「好。」青田遂錄出付挹香。挹香接著一看,見下寫著:
  ◇錦帆涇懷古
  聞說乘涼夜並肩,吳王苑里啟清筵。
  六宮談笑看裁錦,一代興亡誤採蓮。
  月冷荒堤消粉黛,風淒古渡咽箏弦。
  至今憑弔低徊處,雲樓蒼茫水接天。
  挹香看畢,大贊道:「巧思綺合,哀豔動人。不知這位小姐姓甚名誰?」青田道:「這個姓王,名愛卿。乃是良家閨媛,因兵燹至遭淪謫。然其為人,雖則青樓托跡,卻是常懷墮圂飄茵之恨,絕無倚門賣笑之腔,掃空心地,屏去俗態。心閒則喜讀《莊》,聊寄幽情。心悶則喜讀《騷》,以舒鬱勃。倒像寒素書生,閉門不出。凡遇客來,無非買文獻賦,博幾兩銀子度日。是以人皆欽慕,蹄轂盈門,人咸知他青樓特拔,鶴立雞群。苟與同席,亦不過於▉▉翰墨之間,清談雅謔而已。未識吾兄會過否?」
  挹香答以未見。青田道:「後日偕兄同往何如?」挹香稱善。二人拇戰了一回,然後用膳。酒闌燈▉,青田告辭。
  到了十九日,青田果來。挹香甚喜,更換新衣,隨了青田,迤邐而行。未幾里早到了王家門首,只見幾枝楊柳,一帶粉牆,九曲朱欄,小橋流水。甫入門,侍兒迎接,向青田道:「過公子連日不來了。」青田道:「這幾日我因俗冗羈身,不克前來。今日這位金公子欲來拜謁你家小姐,特地而來。煩你去通報一聲。」侍兒道:「原來如此。但金公子今日前來,卻不湊巧。小姐於今日下鄉去觀競渡了,明日方能回來,如何,如何?」
  挹香道:「訪美豈一到就能覿面,明晨再來過訪可也。」言畢欲行。侍兒道:「小姐雖不在家,請二位公子裡邊坐坐不妨。」
  青田道:「倒也使得。」二人遂入內,見軒窗精潔,花木參天,卻是一座園亭。花台月榭,玉砌雕欄,別開洞天,幽雅非凡。挹香贊道:「有如此佳園,宜其人之風流倜儻也。」游罷,遂與青田一同辭去,訂以明日再來。挹香隨青田至寓,不意無錫信至,促青田即日回家。青田無奈,對挹香道:「才得相逢,又成離別。僕家中有要事,不能逗留吳下,明晨就要動身了。後會有期,君宜保重。」
  挹香十分掃興,乃道:「前與青翁匆匆賦別,今青翁又欲言歸,相見之緣,何若是其淺耶!」青田又叮囑了一番,兩下相別。挹香回家。想道:「如今過青田已去,幸得認那家住處,明日我獨去訪這美人,倒也清淨。」胸有成竹,反覺歡欣。
  次日,挹香果然獨至王家,適愛卿已歸,挹香命侍兒通報。良久,侍兒出謂挹香道:「小姐尚未起身,請公子少待。」挹香唯唯。坐了半晌,又一侍兒出道:「小姐現在梳妝了。」又有頃,見侍兒持白銀煙袋出來道:「小姐梳洗已畢,已在那裡更衣了。」挹香此時心神已醉,雙眸子罔不顧酸,只眸美人出來。正睃之間,忽聞洞天中重門啟處,嚦嚦鶯聲道:「小姐出來。」言未畢,只見一人從繡帷中蓮鉤窄窄,如輕燕般娉婷嫋娜走將出來。
  挹香知是愛卿,便暗暗偷覷,見其衣杏紅衫,束藕絲裙。臉暈微紅,如芙蓉之▉朝露;眉橫淡綠,似柳葉之拖曉煙。彷彿嫦娥離月殿,依稀仙子下蓬萊。果稱紅閨絕色,實堪於眾美中特拔一鼎。
  於是,挹香兢兢上前,深深一揖道:「僕慕芳名,如雷貫耳,欲思一覯,深恨無緣。昨遇友人過青田,論及芳卿奇才藻思,企慕甚殷。蒙渠挈僕登堂,未獲覲及蘭儀,而覿面宜遲。芳卿又有競渡之興,使楚靈均千古波濤涵泳乎卿之性情,愈覺其▉然而不滓也。今日過青翁有事回家,僕冒昧登堂,猥蒙容見蘭階,得償素願,真三生之幸也。」愛卿道:「妾村野陋姿,自慚蒲柳。昨蒙君子枉顧蓬門,自怪遊興太豪,致疏迎接。今君弗咎前愆,草廬復踐,妾不勝慚愧之至。」挹香道:「僕素性癡狂,幸蒙諸姊妹常存青眼,故紅樓翠館雖亦物色一二,欲求愛姊之豐雅韻致,掃盡青樓脂粉氣者,竟不可得。卿非閬苑司花耶?真才不問可知矣。前者過青翁朗吟愛姊《錦帆涇懷古》佳什,令人▉服無已,吾輩鬚眉真欲愧死矣。然觀卿如此韶秀,如此捷才,又加如此端麗,可惜誤生門戶,以致沉淪,不勝浩歎。」
  愛卿見說,淒然道:「妾非王氏之女,本籍松陵。父親鈕月泉,曾為處州巡檢。後因兵戈擾攘,十四歲即失怙恃。伶仃弱女,何所靠依,乃被鄰婦王氏誘入青樓。撫懷及此,言之痛人。每欲擇一從良計,一則未得其人,二則假母處又不肯放,是以輾轉難安,恨深骨髓。」
  言訖,淚珠兒撲簌簌流個不住。挹香道:「原來愛卿姊是舊家淑媛,宦族才人。泥塗太▉,雪忌明珠,遭逢若此,良可悲歎。但所言未得其人,不知欲得何等人,方選人姊姊青眼?豈吳中極盛之人才,而竟無一人如願者乎?」愛卿道:「妾自墮燄火坑之後,閱人多矣,奈何欲得知己者竟乏其人。或遇一二知心,總帶紈▉習氣,曷敢以終身遽訂,致慨『終風且暴』之詩。是以落花無主,動輒俱難。」
  挹香聽了愛卿這一席話,又可憐,又可羨,又可哭,又可喜,心中早已默契,乃勸慰道:「愛姊安心靜俟,忽悲傷玉體。待否去泰來,自然變災為福。」愛卿見挹香舉止端莊,語言誠實,大非輕浮子弟所能,居然品高行上之士,心中也甚敬重,即命治酒相款。正是,
  紅絲千里姻緣繫,一見相憐情已深。
  不知席間說些什麼話兒,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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