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故人書英雄歸命 一載假禦史完姻
笑向軍門解戰袍,死生威福等鴻毛。
已藏魚腹穿楊箭,還放龍頭帶血刀。
臣罪繁多難擢發,君恩浩大真銘骨。
秋風鐵馬漾旌旗,誓掃塵煙安百粵。
侍宴披香樂未央,金蓮寶炬照回廊。
頒來恩旨天顏喜,好譜《關睢》第二章。
玉鞭驕馬春郊路,柳媚花嬌芳草渡。
史筆從今暫畫眉,等閑莫把青年誤。
胡總督從潮州敗績之後,分飭各路緊守城池,又調了高州鎮幾千兵秋間進捕。奈摩刺狡猾善戰,四護法武勇絕倫,雖則任提督出奇制勝,稍挫敵棼,畢竟功不掩罪。九月間得了嚴旨申飭,十月中又奉了胡成降補惠潮兵備道的旨意,因退兵界口,靜候交代。至臘月初旬,新總督慶喜已到,胡成當即還省,交過總督關防。慶大人望闕叩頭受訖,各官紛紛稟賀。慶公諭令胡公暫住省城,明春隨軍征進。
倏忽過了殘年,申公因陛辭時聖旨吩咐,著緊會同慶喜剿辦賊匪,以蘇粵民,所以邀同慶制府、任提督、李參贊、胡兵備等會議。正午時候,各官陸續到齊。官吏獻過了茶,申公舉手問道:「小弟面奉嚴旨,協同慶大人收捕惠、潮二匪,自愧文同窺豹,武無縛雞,還祈各位大人教誨。」慶制府道:「任大人屢次收剿,轉戰一年,諒必深知二匪虛實,幸即聚來席前,再候申大人、李參贊定議。」任提督道:「小弟屢挫王師,實深蚊負,蒙聖恩不加誅戮,待罪戎行,敢不直剖愚衷,以圖報效。大約二賊叛逆之罪維均,而摩刺之惡浮于霍武;霍武負隅自固,雖抗拒朝廷,並未草菅民命,其安心叛逆,或緣有激使然。去年釋胡同知之因絕摩刺之使;曹志仁誤犯嘉應,則撤其兵;呂又逵醉打平民,則鞭其背,都算他的好處。至於摩刺,貪酷驕淫,罪大惡極,百姓倒懸,自當先為撲滅,再向陸豐。
只是摩刺勇悍難當,狡猾百出,還仗二位大人的虎武,參贊大人的妙算。」慶制府道:「李老先生赴闕請纓,從軍粵海,必有奇謀異策,惠此一方,敢求指示。」李參贊道:「晚生略參末議,還聽列位大人處裁。自古收捕草寇,不越撫、剿兩途,不識胡道臺從前可曾招撫過否?」胡兵備道:「禿賊縱橫恣肆,撫之未必能來。姚賊浹旬之間,連克二縣,意氣方盛之時。又因提標賀副將全軍覆沒,職道誓欲滅此朝食,所以不曾議撫。」
李參贊道:「晚生方纔敬聆任大人的議論,實屬老成灼見。那摩惡罪已滔天,自當議剿。姚霍武絕妖僧之使,未必非心向朝廷。據晚生愚見,還當先撫陸豐,再剿摩刺。」申撫軍道:「表侄書生之見,未免紙上談兵,任、胡二公以為然否?」任提督道:「參贊大人之論,允中機宜。小弟從海道回來,就在潮州打仗,所以計未出此。」慶制府道:「先撫後剿,本屬兵法之常,如今再請教李老先生,當用如何撫法?」李參贊道:「請各位大人簡選精銳,移駐惠州,晚生草尺一書,諭之以禍福,恩威並用,彼稍知順逆,自當面縛軍前。」申撫軍道:「既是制臺、提臺依議,吾侄速草檄文,還當酌議妥幹之員送去。」當下各官定議而散,惟有胡成暗笑:「料來此舉無功。」
次日,任公先辭還惠州,督撫二公選了一萬雄兵,帶了巴布等一班戰將,定于二月初吉起程。李匠山文已草就,定了主意,竟單用自己出名,呈與督撫觀看:
欽命參贊廣東軍務誥封掌河南道察院李,文檄自號豐樂長姚霍武知之:自古無竊據之英雄,本朝無稽誅之草寇。我皇上一人有慶,五嶽無塵;四海鶉居,八荒蛾伏。西域夜郎自大,版籍東歸;南夷邛竹未供,君長北系。魂餘鳥鼠,齊東只用筆笞;臂逞螳螂,閩越但需鞭打。凡稽古未有之功勳,皆率土臣民所傳誦。雖遐采衛,甯勿聞知?爾乃僻處邊陲,跳梁粵海。自謂楊太恃洞庭之險,除是飛來;智高負邕州一隅,誰能架入。階方羽舞,汝且弧張,惑我人民,擾我士卒。嗚呼!獸將入檻,雖搖尾而法無可寬;鳥即合繯,縱投懷而情無可恕矣!皇赫斯怒,我武惟揚,命兩廣總督慶、廣東巡撫申,聚來殿前,借籌閫外。巴蜀用崇文之將,街亭撤馬謖之軍。牙璋內頒,金玦外斷。夫太陽之沃霜雪,所過皆消;久旱之望雲霓,歸來恐後。幾爾有眾,亦曰殆哉!本參贊先知號哲,見遠為明。念爾輩蛙雖井底,何莫非孝子順孫;雀且朝飛,寧不知宸居帝室?爰請命于督將,將待爾以生全。倘無復反之心,當請不死之詔。斯言金石,永矢山河!若其故智尚萌,野心未死,則嫖姚之兵五道,孫武之智九天,弓挽六鈞,矢穿七劄,必致面縛三門,頭飛六角。山形拔而不藉五丁之力,天網密而未必一面之開。弓掛扶桑,火焚玉石,碑鐫銅柱,歌滿珠崖。倘昧先機,必貽後悔!故檄。
慶公道:「積健為雄,足褫賊人之膽。」因對申公說:「即當酌派妥員送去。」申公道:「李表侄曾說,番禺有一貢生蘇芳,少年練達,即係表侄學生,他情願前去。」慶公道:「事關重大,非徒尋常奔走之勞,二公所見既同,此生想能勝任。」匠山道:「蘇芳雖則年輕,頗有才幹。況他求討此差,不過因公起見。現帶在軍門,還求大人著驗。」慶公即命請進。
吉士上前參見,慶公命坐。陪過了茶,問道:「李參贊力保先生招安姚霍武,先生此去,不知如何措詞?」蘇吉士對道:「貢生一介青衿,本無才辯,既蒙老大人錄用,惟當宣朝廷之教令,布節鉞之恩威,俾知向背順逆之大義,令其解甲歸降,並剪滅禿匪,以求自效。立言之旨,未知何如?」慶公道:「妙極!先生人如張緒,志比終軍,將來定為國家梁棟。姚霍武果能克復潮州,我與申大人定當懇求聖恩,不惟赦其前罪,並且嘉與維新。」因著蘇芳定于廿八日先行,並撥標下兩員千總護送,有功回來,一例奏請恩旨。
吉士稟謝出來,匠山帶著他一同進了公館,備酒留坐。
匠山道:「賢弟此番出使,係廣省治亂關頭,不可不格外謹慎。我另有書信一封,送與霍武。看來霍武不難招致,只恐他手下人心不一,賢弟還要費些口舌之勞。」吉士道:「學生久已打聽明白,這些脅從之人,皆是慶大人從前收募的鄉勇,後因胡大人變易法度,地方官刁蹬勒掯,所以流而為盜。如今只要宣諭慶公恩德,自然俯首順從。
學生先大軍五日起身,只怕大軍不消到得惠州,霍武已來省會矣。」匠山道:「但願如此。明早我即著人送文書到來,你也不必再辭督撫,我替你說就是了。」吉士告辭回家,那兩員千總已同著二十餘個馬兵在門首伺候。吉士叫家人款待,自己進內,吩咐收拾行裝,派了杜壟、阿青、盛勇、阿旺跟隨,一面領了文書,關了軍餉,下船進發。
因是軍差,一路都有地方官迎送。到了惠州,見過提督,一行三十餘人,上馬而去,直至羊蹄嶺下。關上見有一簇人馬到來,叫聲「放箭」,一聲梆響,箭如飛蝗,早射傷了一名兵卒。
吉士忙叫眾人退下,吩咐杜壞單騎先去通報。杜壟策馬上前,大叫:「不要放箭!俺家蘇大爺有事求見。」王大海等在關上問了備細,方纔放炮開關,擺齊隊伍,迎接進去。那王、褚二將都認得吉士,一面設席待他,一面點起五百軍兵,王大海親自押送。不到兩日,已至陸豐。
此時姚霍武等已知廣東換了總督,就是從前募收鄉勇的慶公,一個個都有投誠之意,惟恐自已負罪深重,萬難赦宥。這日聽得蘇吉士奉著差遣齎書到來,知道定有好旨,不勝踴躍,忙吩咐白希邵、馮剛出城遠接,自己在署前拱候。
不一時,蘇吉士到來,霍武打恭迎接。吉士吩咐兵卒外邊伺候,自己同霍武進了大堂,將檄文及匠山的書信一併遞上。
霍武看過,說道:「姚某實不曉得匠山哥哥到來,若早得知,已束甲歸降久矢。」吉士便將前年告訴李垣及李垣回京稟明先生,纔請旨來招撫的原委說了一番。霍武又打恭致謝道:「蒙匠山哥哥父子委曲扶持,容圖報效。
先生請暫屈幾家,待姚某約齊眾兄弟,同詣軍門,死生惟命。」當下一面差飛騎撤回碣石、甲子駐守的將官,一面著馮剛檢閱兵馬;其原係各城城守,一併留下;其新增及後來歸附者一併帶去。又著韓普算明錢糧倉庫的羨餘,造明冊子,歸還朝廷。以前監禁的地方官,亦皆帶至省城,交督撫發落。大排筵席,暢飲歡呼。又著人款待跟來的千總、家人、二十餘個兵士,各人都送了盤費。晚上仍送至從前公館安歇。
次早,霍武領著眾人親至公館拜望,吉士接進就坐。
敘談一回,只不見白遯庵到來。霍武著人催促,早有門吏稟說:「軍師昨晚三更出城,不知去向,留一別柬上復主公,一切銀錢衣服等物封鎖府中,分毫未動。」霍武忙取別柬開看:邵以布衣,猥蒙壞任,片言投契,職典機樞。黽勉年餘,差無隕越。乃者,督撫招安,明公效順。邵夜佔一卦,知明公鵬方展翅,鶯已遷喬。特恨貪賤之身無肉食相,不能長侍左右,快睹元勳。浮海徜徉,並不知赤松子為何許人也。惟明公諒之!
霍武看完,不覺泫然淚下,歎道:「遯庵纔略,僅見一斑,今忽棄我而去,何不如意事之多也!」吉士勸道:「將軍不必惑懷。他絕意功名,也是各行其志耳。」馮剛道:「白先生原是半途而來,今忽半途而去,人生聚散,自有定數,哥哥何必介懷!」于是張筵飲酒。
席間,吉士說起:「潮州摩刺肆惡殃民,將軍若能請于督撫,撲滅此僧,定覓封侯之賞。」霍武道:「姚某既以此身許國,雖赴湯蹈火亦不敢辭,敢冀封侯?但求免罪足矣!」話休饒舌。
吉士住了三天,碣石、甲子諸將都到,霍武吩咐豎起降旗,一同就道。到了羊蹄嶺,合兵一處,共是十五員將領,馬步軍兵一萬二千,望惠州進發。打聽得督撫已駐惠州,同任提督離城三十里下寨,霍武即吩咐于平山屯住,吉士先去報知。然後,霍武同眾人卸甲面縛,在于營門伺候,督、撫、提三位,知道姚霍武全師效順,不勝忻悅,都向匠山、吉士賀功,然後放炮開營,眾軍全身披掛,諸將站立兩傍,傳霍武等進見。正是:
雖依漢與依天等,而受降如受敵然。
霍武等膝行至前,叩首伏罪。慶、申二公都各站起,任公解其綁索,賜坐賜茶,再三獎諭。霍武歸還倉庫羨餘的冊子,並獲地方官及民間告他們的詞狀。督撫收了,吩咐發與廣州府審核詳報。霍武又跪下稟道:「霍武罪大滔天,蒙各位大人恩宥,粉骨難報。今願率領部下前往潮州,擒獲妖僧,以贖前罪,伏候主裁。」慶公道:「將軍從前義絕逆僧,便是此番投誠之兆,既願掃賊自效,本部堂自當與撫、提二大人專摺保舉,除授一官,纔可領兵前去。
此時且同至省城靜候恩旨。」霍武又拜謝了。當下賞了眾人酒席,命巴副將、惠州府相陪,並發銀一萬二千兩、酒五百壇、肉五百斤,委員犒賞降兵。這呂又逵、何武等雖則跟著霍武投降,未免還萌異志,今見督撫殷勤相待,也就默化潛消。
當時督撫會議,將這一萬二千兵卒分隸各標,姚霍武等並歸巡撫標下,申公願將姚霍武暫署本標中軍事務,即以此銜保奏,一面遴選文武各官往海豐等處到任。
李匠山接見了姚霍武,晝則同食,夜則聯床,隨同督撫回省,還有許多教海勉勵之言。霍武又轉托匠山,要他轉懇督撫,昭雪乃兄之冤。匠山許他俟潮州立功後,請督撫題奏。
不日到了省中,督、撫、提三位即日會摺五百里馬上飛奏,恭候旨下施行。申公即吩咐霍武到中軍參將之任,馮剛等自然居住一處。只有匠山無事,與督撫閑談之暇,仍與蘇吉士、卞如玉等詩酒遣懷。
這日吉士從姚中軍署中赴宴回來,杜壟跟著稟說:「小的有機密話回明大爺。」吉士即坐在書房,屏去眾人。那杜壞稟道:「小的去年犯了不是,蒙大爺的恩典,周全小的兩口兒,自恨沒有什麼報效。今日聽得大爺與李大老爺、姚大老爺商量潮州的事,小的深曉得這摩刺和尚十分了得,急切勝不得他;就是勝了他,那潮州城池堅固,不用七八萬兵,也不能破得。
如今小的想了個主意,既可以報得大爺恩典,又可以圖個出身,不知可辦得否?」吉士道:「你有什麼計較,你且說來。」杜壟道:「小的在關部署中,向來認得這個和尚。這和尚盜逃之時遺下一個包裹,內藏喇嘛度牒一張,乃是他的至寶,現在小的拾取,帶在身邊。況潮州地方,小的前年去過,認得幾個口書。
如今小的用詐降之計,預先去投他,他見了這張度牒,一定收用的。俟姚爺與大爺領兵到來,小的乘空射書出來,約定時日,開門接應,這不是容易擒他了嗎?」吉士大喜道:「此計大妙!你須小心在意。」杜壞道:「小的知道。大爺且不必告訴眾人,恐怕泄漏,小的明早即便起身。」吉士應允了。
杜壟于次日五更潛蹤而去。
此時,吉士正該除服之期,延了幾十名僧道,廣做道場。
除靈已畢,曉得李薇省歸娶之期已近,吩咐蘇興制辦一切。自已擇日納了小喬,並將巫雲、也雲收為侍妾,亦各住一房,派兩名丫頭伏侍,上下呼之為姨,班次小霞、小喬一等。正是:
廣列名花任品題,羊車到處總離迷。
而今了卻風流願,擲果由他襯馬蹄。
話說李薇省在京,本擬俟申蔭之會試之後,一同南還。這元家節下,同一位副憲江大人入直,皇上問他曾否聘娶,李垣跪奏:「巨父國棟曾聘定廣東番禺縣恩貢生蘇芳之妹與臣為妻,還未完娶。」次日,中官傳出恩旨:
掌河南道監察禦史李垣,年未成童,即與曲江之宴;茲將弱冠,正當授室之期。爾父國棟,象魏請纓,馳驅粵海,爾垣豸冠珥筆,黼黼皇猷。夫冰將迨泮,尚遲穀旦之差;桃已方華,未卜仲春之會。烏臺風冷,玉漏家長。驚三星之在隅,猶五夜之待漏。朕甚憫焉。今特給爾還鄉之假,成夫合巹之榮。燭撤金蓮,光生天上;衣頒官錦,香到人間。敕媒氏以平章,幸相公之燮理。於戲!天錢撒帳,女床聽鸞鳥之鳴;史筆催妝,銀管耀雀釵之色。青綾被好,郎署熏香;黃紙緘封,宜人錫號。此日春江奠雁,兒真衣錦而還;明年昧旦聞雞,朕亦倚門而望。毋甘同夢時乃之休。
薇省接了恩旨,不敢稽遲,即日謝恩辭朝,打發頭站先往廣東,自己辭過同寅,別了蔭之,隨後就道。都下傳為美談,那賦詩餞別的不下三百餘人。不必細述。
薇省先到江蘇,稟過祖父、祖母、母親,住了三日,由浙江、江西一路轉至廣東,已是暮春光景。吉士接得頭站來信,家中各樣俱已全齊。薇省到來,見過父親,拜過督撫、司道、府縣等官,溫家、蘇家都拜望過了。他定于四月初一日完姻。
依著吉士,原要入贅在家,匠山必要娶回公館,只得依了男家。
到了吉期,合省官員送禮拜賀,燈燭輝煌,笙歌喧鬧,不消說得。花轎進了中堂,扶出新人,李垣先望闕謝恩,再拜花燭。侍女們掌燈送人洞房,自有蘇家帶來的十數名丫頭、僕婦簇擁伏侍。夜闌客散,醉意入房,卻扇卸妝,同歸衾枕。新婚燕爾,其樂可知。有《鳳凰臺上憶吹簫》為證:鴛枕牙床,羅帷繡幕,此鄉合號溫柔。正花倚庭樹,月射簾鉤。曉起豔妝新試,勻嬌面、粉膩香浮拖雲鬢,一般婀娜,別樣風流。悠悠,百年伊始,看蘭焚寶鼎,玉軟瓊樓。恨晝長人倦,一日三秋。生怕檀郎調笑,偏提起、昨夜嬌羞。關情處,紅生臉際,春透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