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呂又逵飯店聯盟 姚霍武海豐陷獄

  纔下南安春早,夢繞池塘芳草。憑將隻手欲擎天,剎定海洋諸島。
  平山村墅好,埋沒英雄多少!橫槍輪槊訂交情,笑看嶺南天小。
  職愈小,性彌貪,一贓官。刑偏酷,鼻都酸。要誣奸,三十兩,最恩寬。
  風流女,忒刁鑽,愛盤桓。因私仆,兩情歡。禍臨頭,看果報,有多般。
  話說姚霍武回轉南雄,要到碣石,本有一條小路可以逾山過嶺的,因他不認得路徑,就搭一隻便船,直到惠州上岸。將一根生鐵短棒挑著箱子、鋪蓋,大踏步而行。時值暮春天氣,廣中早稻都已插蒔,綠野風來,神清氣爽,這五六十里路,不消半日,已到平山。走進客店,放下行李,那朦中一個彪形大漢把他上下細瞧,舉手問道:「客官何來,可是要安歇的麼?」
  霍武道:「咱從惠州而來,到碣石去的,這裏有空房借宿一宵,明早趕路。」那漢道:「客房很多,客官任便。」跳出朦來,替他拿行李。霍武這根鐵棒,重有五十餘斤,又加著這擔行李,那漢兩手提了提,笑道:「客官好氣力,拿了這家夥走路!」霍武道:「也不多重。」一頭說,走進一間房子。霍武坐下道:「有好酒好肉多拿些來,做一斗米飯,一總算賬。」那漢道:「有上好太和燒,是府城買來的;豬肉有煮爛的、熏透的兩樣;牛肉只有鹹的;大魚、龍蝦都有。」霍武道:「打十斤酒,切五斤熏肉、五斤牛肉來,餘俱不用。」那漢暗笑而去,叫夥計捧了兩大盤肉,自己提了一大瓶酒,拿進房來。
  霍武一陣吃喝,肉已完了,便叫店家。那漢慌忙趕來,問道:「客官可是要飯麼?」霍武道:「不要慌,你這牛肉再切五斤來。」那漢暗暗吃驚,便叫夥計:「多切些牛肉,再拿五斤酒來,我陪客人同吃。」霍武聽說他也會吃酒,便道:「你何不早說會吃酒,這裏且先喝一碗。」這店家真個就坐在一旁陪吃。霍武道:「我看你這等身材,方纔拿行李進來,不甚費力,也算有氣力的了。你姓什麼!」店家道:「小人姓王,名大海,本處人氏。向在慶制府標下充當鄉勇,每月得銀二兩,堵禦洋匪。後因慶大人去了,這鄉勇有名無實,拿著洋匪沒處報功,反受地方官的氣,月銀也都吃完了,所以弟兄們不願當鄉勇,各尋生路,開這飯店權且謀生。」霍武道:「怎樣沒處報功,反要受氣呢?」大海道:「從前拿住洋匪,地方官協解至轅,少則賞給銀錢,多則賞給職銜。
  我這兩三縣中,弟兄十五六人,也有六七個得到授職銜的。
  如今拿住洋匪,先要赴當地文官衙門投報,復審一回。送他銀子,他便說是真的;不送銀子,便說是假的。或即時把強盜放了;或解上去,報了那有銀子人的功。那出銀子買洋匪報功的,至數十兩一名。所以我們這班鄉勇,倒是替有銀子的人出力了。
  這樣冤屈的事,那個肯去做他?」霍武道:「何不到武官衙門報去?」大海道:「武官作不得主,他就自己拿了洋匪,也要由州縣申詳,不過少些刁蹬罷了,況且武官實在有本事的少。可惜我們一班,無可效力之處。」霍武道:「這碣石鎮姚大老爺可還好麼?」大海道:「他是武進士出身,去年到此,做官認真,膂力也很強,武藝也出眾,只是與督撫不甚投契,一向調在海中會哨,不大進衙門的。
  我見客官這等吃量,料想也是我輩中人,還沒請教姓名。」
  霍武道:「咱姚霍武,東萊人氏,碣石姚協鎮就是胞兄。」大海道:「原來是位老爺,失敬了。請問姚爺因甚至此?」霍武說明從前原委,並說如今要到碣石去協拿洋匪的意思。大海道:「不是小人阻興,那拿洋匪的話,姚爺不必費心,就是令兄大老爺這等忠勇,只怕也要被督撫埋沒哩。」霍武道:「一個人學了一身本事,怎不貨與王家?你們的見識太低了。」大海道:「小人輩雖有些膂力,卻是無人傳授,武藝平常,倘得師傅,也可助一臂之力。」霍武道:「這個何難!不是咱誇口,十八般武藝都有些曉得,你們倘情願學習,當得效勞。」大海即忙下拜,道:「師父如肯教訓,小人約齊弟兄,一同受教。」霍武扶起他來,說道:「橫豎家兄不在署中,我去也無用,就在此點撥諸位一番,只是打聽得家兄轉來,就要去的。」當晚盡歡。
  次早,霍武住下,大海著人分頭去請眾人。不多時,來了三個大漢,靠檳桌子上團團坐下。大海道:「今日相請弟兄到來,非眾別事,我們空有一身膂力,武藝卻未精通。昨日店中來了一位姚爺,是碣石鎮姚大老爺的兄弟。我所以約齊諸位,拜他為師,學些武藝,將來很有用處。」內中一個許震道:「二哥,你見過他武藝麼?」大海道:「雖沒有看見,料想是好的。」
  一個呂又逵道:「二哥怎麼長他人志氣,滅俺自己威風!這姓姚的在那裏,且叫他來與我廝並一回再處。」大海道:「五弟不可造次。我看這人,我們四個拼他一個,恐怕還不是對手。」
  又逵大叫道:「二哥怎說這樣話!快叫他來!」一個尤奇說道:「二哥、五弟俱不必爭論,從師一事,也不是兒戲的,如今且請他出來一會。這一點點地方,也難比較武藝。西江書院門首最是寬闊,我們吃了飯,大家同去頑一回,他輸了,不過大家一笑;他勝了,我們就拜他眾師。」眾人稱善。大海進去請了霍武出來,各人見了,道過姓名。一頓的大盤大盞吃完,大海述了眾人之意。霍武是個好勝的人,欣然應允,同至書院門前。
  果然好一個平正闊大的區處。崔武道:「若用兵器,未免不意傷人,我們還是略較一較手技罷。那一位先來?」呂又逵力氣最大,性子最爽,便上前道:「我來我來,但我也要講過,打壞了,我是沒有銀子替你買藥的。」霍武笑道:「不消費心,我自己會醫治的。」那又逵脫了上蓋衣服,撲面的雙拳齊上。
  霍武側身躲過,就勢裏在又逵腿上兩指一按。那又逵己好好的坐在地上,卻不爬起來,伸起右腳把他小腿一勾。霍武走進一步,又逵勾一個空,左腿早已飛起,霍武眼明手快,輕輕的一手接住又逵躺在地下大叫道:「不要用勁,情願拜你為師!」
  霍武放了手。又逵翻身就拜,霍武扶他起來,說道:「何必如此,適纔衝撞,幸勿見怪。」又逵道:「我的好師父,須要教我一世纔快活哩。」尤奇道:「姚爺本事我們自然都該拜服,這裏廟前有三塊大石,不知可好試試氣力否?」霍武道:「我們就去。」眾人擁著,連這些看的,約有百來人。
  轉過廟前,只見端端正正擺下三塊石,大小不同。尤奇道:「這塊小的呢,我兄弟們常頑的;中的只有呂兄弟拿得起;那大的卻從來沒有人舉過。」霍武道:「這石約有多重,我只好試試,舉不起時,諸兄休要見笑。」便將長衫撩上,大步向前,將那塊中的輕輕拿起,不過千斤。霍武一手托住,叫眾人閃開,用力一擲,去有一丈多長,那土地上打了一個大窟窿,石已埋住又將這塊大的掇將起來,不過多了五百餘斤。霍武卻毫不在意,兩手拿到胸前,也是一手托起,在空地上走了一回,朝著那從前這塊石頭又一擲,聽得天崩地裂的一聲,底下這石變為三塊。眾人各各驚駭,都道:「姚爺神力,真是天下無雙!不知可肯收留小人們為徒弟否?」霍武道:「承諸兄見愛,我們就兄弟稱呼,說什麼師父徒弟。」眾人大喜,一同來到店中,殺豬宰牛,各各下拜,歡呼暢飲。
  霍武又叫人先去碣石打聽姚大老爺可曾回來,自己用心傳授。大海又各路傳集他相好兄弟褚虎、谷深、蔣心儀、武生韓普、戚光祖五人一同學習。
  光陰箭去,倏忽半年有餘。霍武因同氣相投,且哥哥沒有回衙,不覺耽延有日。這日隆冬天氣,兄弟們在野外大路邊較量弓箭。見驛騎飛馬前來,霍武忙上前一把兜住馬頭,問他那裏來的。那人見霍武凶勇,回道:「我是碣石鎮標把總,因大老爺有緊急軍務,差到惠州提臺大人轅下投文書的。快放了手!」
  霍武道:「姚大老爺回轅沒有?」那人道:「那得回來,還在海裏。」霍武纔放開手,早已揚鞭飛去。
  霍武對眾人道:「承賢弟見愛,本不該就去,只是我哥哥有警,我當急去幫扶。」又逵道:「哥哥若去,小弟情願相隨。」
  大海道:「哥哥不須性急,且過殘冬,來春我們大家同去。憑他什麼洋匪,仗著大老爺虎威,我們眾兄弟協力,怕他不手到擒來!」因同至家中。霍武准要明日起身,眾人再三勸留。
  尤奇道:「方纔那把總說,大老爺現在海中,這洋面比不得岸上,那裏去尋他?哥哥決意要行,也須打聽一個真實。這裏離碣石不過四百里,只要打聽得大老爺回轅,三四天就到,有什麼要緊。」霍武躊躇了一會,說道:「也不須再去打聽,新春一定前去,兄弟們且耐性等候,看有機會,我寄信到來。」眾人都各依允,只有呂又逵說道:「偏我不依!哥哥到那裏,我都跟到那裏,我又沒有家小,天南海北,都跟著去。」當晚無話。
  果然,過了冬天,新春已到。眾人依依不捨,初則苦苦勸留,繼則輪流餞別,直遲至二月二十日纔得起身。又逵先挑著行李伺候,兩人灑開腳步,逢店飲酒,不論燒、黃,直至月上一更,方到鵝埠。各店俱已客滿關門,只有靠北一家,虛掩了門,燈火還亮。兩人進去投宿,裏邊卻無一客,見一個老兒呆呆的坐在凳上,立起來說道:「客官,這裏不便宿歇,過一家去罷。」又逵道:「你敢是欺負我們外路人不認得麼?這點子鵝埠地方,少說也每年走四五遍。你家是個老客店,今日如何不肯收留?」那老兒道:「老漢因有些心事,不能照應客人,所以暫停幾天的。」霍武道:「我們不過兩人,不須照應,權宿一宵,望老人家方便。」那老兒道:「既是不嫌簡慢,暫宿何妨。」因叫夥計關上店門,自己領他至客房安頓,說道:「請問二位尊姓大名?從那裏來?到那裏去?老漢好去掛號。」
  又逵道:「我倒認得你姓何,你如何不曉得我姓呂?這位老爺是碣石鎮姚大老爺的兄弟。我們從平山而來,一同到碣石去的。」
  何老人道:「原來是位老爺。呂大哥也還有些面善,只是肥黑得多了。」霍武道:「這客店之中,要掛什麼號?」何老人道:「因近年洋匪緊急,去年這羊蹄嶺側劫去餉銀,所以官府于各店發了號簿,凡客商來往者,都要注明姓名及來蹤去跡,以便稽柑。」又逵道:「我們是去拿洋匪的,難道也要掛號麼?」
  霍武道:「這是地方官小心之處,兄弟不必管他。」何老人道:「老爺們想必未曾用飯,待老漢去做來。」又逵道:「我們吃了一天寡酒,你這裏有好肉好酒多拿些來,再做上二斗米飯。」
  何老人道:「呂大哥的量是向來好的,我去叫人拿酒菜來。」
  二人放下行李,打開鋪蓋,酒菜已送進來。吃了一回,何老人走來說道:「肉可夠了?倘若嫌少,還有一個煮爛的豬頭。」
  又逵道:「盡管拿來。」這老人真個又去切了一大冰盤熱烘烘的豬頭,霍武叫他坐下,說道:「你也用些。」老人道:「老漢是一口長齋,酒肉都不吃的。」霍武道:「你這店家很老成,為什麼不多留些客人?你有什麼心事?」何老人道:「一言難盡!老漢所生二子,阿文、阿武,這小兒子阿武纔十八歲,恃著有幾斤蠻力,終日在嶺上捉兔尋獐,不管一些家務。大兒子阿文,認真做生意,老漢全靠著他。
  去年三月,替他娶了管先生的女兒,相貌既端方,性子又賢慧,不料阿文于去年十月得病死了。」話猶未畢,早已掉下淚來。霍武道:「你老人家不要膿包勢,一個人的死生壽夭,都有定數,算不得什麼心事。」何老人道:「這還罷了,到了十二月裏頭,近鄰錢典史叫家人拿了二十兩銀子,要買我媳婦為妾,老漢雖然痛念兒子,仍恐媳婦年少,守不得寡,且與他商量。媳婦一聞此言,號咷大哭,即往房中斬下一個小指頭,誓不改嫁,老漢也就回絕了錢家。直至今年二月初八日夜裏,忽有五六人跳過牆來,在媳婦房外天井中捉住一人。老漢著驚起來,看見這人,卻不認得他,認做是賊。那班人認是捉姦的,當即打進媳婦房中,將媳婦從床上捉起,也捆住了,一同報官。
  這牛老爺審了一堂,將賊押了,媳婦取保回家,卻沒有問得明白。
  今日差人到來,說明日午堂復審。老漢打聽得錢典史送了牛巡檢三十兩銀子,囑他斷做姦情,當官發賣。媳婦聞知此信,今日又上了一回吊,幸得家中一個老媽子救下。姚老爺,你說這難道不是心事麼?」霍武大怒道:「什麼牛老爺,擅敢得了銀錢,強買人家的節婦!」又逵道:「哥哥不知,就是這裏巡檢司牛藻。從前我們拿住洋匪,被他賣放了許多,最貪贓、最可惡的。」霍武道:「老兒,你且放心,我明日在這裏暫住一天,看他審問,倘斷得不公,我教訓他幾句就是了。」何老人連忙拜謝,又進去打了幾斤酒,搬些鹿脯兔肉之類出來。
  聽得敲門聲響,何老出去開看,原來是他的第二個兒子阿武回家,肩上背著一管鳥機,手中提著幾個獐兔,撞進門來。
  何老道:「你還只是天天在外,今日你嫂子又上吊了,還不在家照應照應。」阿武道:「怎麼只管上吊?」何老說明原故,阿武道:「我去把這賊典史、瘟巡檢都一刀殺了,嫂子也可不必上吊了。」何老喝道:「還是這樣胡說!快隨我來,客房中有碣石姚協鎮的兄弟在此,你去見他,一同商議。」阿武放下家夥,跟著進來,且不見禮,一眼望去,早見床前豎著一根鐵棒,便搶在手中,晃了兩晃,覺得稱手,便問道:「那一位是姚老爺?這就是他用的兵器麼?」霍武道:「只我便是。這算什麼兵器,不過借他挑行李罷了。」那何武纔上前相見,各道姓名,同桌飲酒,說得投機,直至三更方睡。
  次日起來,將他兩人留住,何武也在家相陪,請至中堂。
  纔吃完早飯,那催審的差人已到,見三人坐在一處,他並不做聲,一直望裏邊就走。阿武立起身來,將手一擋,一個躲開,一個早已跌倒。阿武大喝道:「人家各有內外,什麼鳥人,往裏頭亂闖!」那差人爬起身來,曉得阿武這個大蟲不是好惹的,又見這坐的兩人也是惡狠狠的樣子,忙陪笑臉說道:「二郎,難道連我們都不認得了?我們是奉本官差遣,特來請你們大嫂上堂聽審的。」阿武道:「慌些什麼?我慢慢的同了他來。」
  何老已經走出,將兩個差人留住坐下,自己進去領他媳婦出來。
  但見:
  荊釵裙布,一味村妝;杏臉桃腮,八分姿致。弓鞋步去,兩瓣白蓮;寶髻堆來,一頭綠鬢。似投江之錢女,玉潔餘芬;比劓鼻之曹娥,指尖帶血。體態嬌如春柳,精神凜若秋霜。
  這管氏步至中堂,望著姚、呂二人納頭便拜。霍武忙叫人扶起,二公差同何老擁護而行。霍武吩咐又逵道:「呂兄弟,你在這裏看守行李,我去看看就來。」霍武走到巡司署前,那牛巡檢已坐堂審問。先叫那躲在天井中的人問了一會,那人一口咬定是奸;再問這班捉拿的人,也咬定是房中拿住的。即叫管氏上去,問道:「你這婦人,如何不守閨訓,敗壞門風,快從實說來!幾時起手,與他偷過幾次。」管氏哭道:「小婦人從丈夫死後,原不打算獨生,因公公年紀老了,所以暫且偷生的。去冬公公要將小婦人轉嫁,小婦人只得斷指明心,豈有背地偷情的理?望老爺鑒察。」牛巡檢笑道:「你因有了私情,所以不肯轉嫁,這姦情一發是真了。快實說上來,我老爺也不難為你。」管氏道:「連這賊人小婦人也不認得,如何就有奸情?況且前日晚上眾人捉賊之時,小婦人的房門閂上,是眾人打進來的,現有公公看見。」牛巡檢道:「眾人都說是床上捉住的,只你說是閂上房門,那個信你?你公公是你一家,如何做得見證?你這淫賤婦人,不拶如何招認,快把他拶起來!」
  左右走過三四人,正要動手,那霍武在旁大喝道:「住著!你這官兒,如何不把眾光棍夾起問他,倒要拶這個節婦?」牛巡檢吃了一驚,也大喝道:「什麼人,這般放肆,亂我堂規!」
  霍武道:「咱姚霍武的便是。我哥哥現任碣石副將。見你濫刑節婦,好意前來勸你,亂什麼堂規?」牛巡檢道:「你原來靠著武官勢頭,來這裏把持官府。你哥哥因私通洋匪,從海道拿問了,看來你也是洋匪一黨,左右與我拿下了!」兩邊衙役見他模樣兇狠,恐怕拿他不住,走上十餘個,要來鎖他。霍武兩手一架,早紛紛跌倒。那牛巡檢立起身來,吩咐弓兵齊上。
  若論姚霍武的本事,不要說這幾十個人,就添了幾十倍,也還擒他不住。只因他問心無愧,又想到匠山的叮囑,戒他不可恃勇傷人,他恐怕略一動手,鬧起人命來,自己倒也罷了,又要連累著何老兒,所以聽憑他們鎖住。呵呵大笑道:「牛巡檢,我看你拿我怎樣!」牛巡檢道:「你這般殺野,定是洋匪無疑。」即吩咐將姦情暫押一旁,叫差役起他行李,搜柑有無贓物。早有七八個差役同著何老做眼,趕到何家。卻好又逵、何武出了店門,尋個空闊地方較量武藝去了。差役們一擁而進,把霍武的包裹、鋪蓋、箱子都起到堂上。打開細看,並無別物,只這六錠大元寶,路上用了一錠,餘五錠全然未動。牛巡檢餓眼看見,吩咐:「快拿上來,這不是去年劫去的關餉麼!」即問霍武道:「你這五錠大銀是那裏來的?」霍武道:「你問他怎的?」牛巡檢笑道:「我看你不是好人,果然一些不錯。我且問你,去年打劫董口書的稅餉,共有幾人,餘贓放在何處?若不實招,可知道本司的刑法利害!」霍武大怒道:「牛藻,你不要做夢!我老爺的銀子是朋友李匠山送的,什麼稅餉,什麼餘贓!」牛巡檢冷笑道:「好,滿口的油供!我老爺居九品之文官,掌一方之威福,人家送的號件,不過一元半元,從未曾有人送過大錠銀子。何況你這革職的武官兄弟,誰肯奉承你?你這強盜骨頭,不夾如何招認,快夾起來!」那霍武站在當中,這些差役七手八腳的想扳倒他,正如小鬼跌金剛一般,分毫不動。霍武將左腳一伸,早又碰倒了三四個。
  牛巡檢道:「賊強盜,這等勇猛,快多叫些人來,上了手銬腳鐐,權且禁下,點齊了防海兵丁,解縣發落。」霍武並不介意,由他做作,跟到禁中。
  牛巡檢無處出氣,叫上管氏,拶了一拶,發出官賣,把何老兒打了三十,吩咐道:「你擅敢窩藏盜匪,我且不究治,候赴縣回來,從重訊究。」牛巡檢發落下來,已有錢典史家人前來議價。那管氏與公公哭別一場,乘著眾人眼空,跳河而死。
  正是:
  好將正氣還天地,從此香魂泣鬼神。
  何老見媳婦已死,自料斷無好處,也便回家自經。
  牛巡檢一時逼死二命,老大吃驚,還只望拿住大盜,可以做到他「窩藏洋匪,畏罪自經」上去,即吩咐地方盛殮,點齊了一二百弓兵,即日解霍武赴縣。霍武卻不擔什麼憂愁,只怪著行李如何起來,為何不見呂又逵之面,只怕又逵並未曉得,將來一定鬧起事來。
  一路的由鳳尾、羊蹄等處來至海豐,已是二更時分,叫城進去。知縣公羊生聽說是巡檢司親解大盜前來,忙坐堂審問。
  先是牛藻上前參見,稟明:「姚霍武係參員姚衛武的兄弟。衛武私通洋匪,已經革職待罪。這霍武在卑職衙門當堂挺撞,卑職疑他是洋匪一流,起他行李搜枴,果有五個大元寶。這廣東地方通用的都是花邊錢,藩庫紋銀都是十兩一錠的,惟有洋行及各口的稅餉,方是五十兩一錠的庫秤。這大元寶已是可疑了;況且這人勇力異常,四五十人近他不得,大老爺也要小心防他。」
  知縣吩咐他退下。因傳齊本縣民壯頭役及巡司的弓兵兩旁排列,點上百餘個燈籠火把。帶上霍武,霍武還是立而不跪。知縣喝問道:「你在巡司衙門挺撞官府,到了本縣這裏,還敢不跪麼?」
  霍武道:「牛巡檢逼拶節婦為奸,咱說他幾句是真的,咱又沒有什麼罪名,要跪那一個?」公羊知縣道:「你哥哥私縱洋匪,督撫參了,你還敢倚勢橫行,巡檢難道不要柑問?現今海關的真贓現獲,怎麼還不成招?」霍武從前聽了巡檢說他哥哥參官的話,只道故意胡言,今聞知縣又提此言,想來不假,即跪下叩頭道:「不知我哥哥參官是假是真,還求太爺說明原委。」
  知縣道:「你想是洋面上逃回的,怎麼不知,倒來問我?」霍武道:「實在不知。」因將前年到省,及至南安轉來、平山教習的原故說了一遍。知縣道:「那李匠山是何等之人,客店乍逢,就有許多銀子贈你?你一定是去年在平山時,同這些無賴之徒劫搶夥分的。你哥哥的事,或者還可辨復,有了你這一案,只怕他的事也就真確了。」霍武又叩頭道:「小人實是冤枉,求太爺行文江蘇問明,開豁我兄弟二人性命。」知縣道:「那個不能。你且把行劫之事從實說來,我不牽累你令兄就是情面了。快快供來!」霍武道:「小人並無此事,如何招認?」那公羊生忙叫用刑。霍武由他夾了三夾棒,只是佯佯不睬。知縣沒法,吩咐暫且收監,候拿餘黨定奪,贓銀貯庫。
  下回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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