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李公子投闖逃禍 楊督師失機殞身

    山山水水還依舊,惟有這、亂離人瘦。遍地受摧殘,腸斷三更後。 巍然閣部,擁兵思鬥,無計空挨永晝。一旦失軍機,未死心先皺。
      右調《海棠春》
    萬里妖氛殺氣沖,官軍空說挽強弓。
    劉公靖節楊公縊,三楚疆場一旦空。
  話話朝中的事雖然有了明主,卻少良臣。自八年九月權相溫體仁參了何吾騶、孔貞運入閣辦事,卻只順著首相冢宰的意,莫敢異同。文震孟在蘇州只是優游山水,有終身不出的意思。閑了一棹虎丘,吊佩韋等五義士的墓,賦詩感憤,傳入京師。又將起黨人大獄,虧得天子明察。這丙子四月,文震孟暴病歿了。十年,溫體仁正月特旨命歸,謝升二月閑住。傅冠、劉宇亮、薛國觀俱入閣辦事,楊嗣昌又督師在外。宰相倏忽去留,連崇禎一個明主,也全沒主意了。流寇猖獗反若平常事體,誰肯當心上本去剿滅他?故此李自成擾亂河南,張獻忠擾亂湖廣,羅汝才擾亂山東。張獻忠原與李自成有隙,在湖廣自為一隊,不通往來。羅汝才雖雄霸山東,自稱為「曹操王」,卻也推李自成做盟主,他提調,人馬已近四十萬了。正是:
    閣部匪材膺重任,寇流五省勢難支。
  且說河南開封府杞縣有個能文能武的舉人,姓李名岩。因他父親是甲科的部屬,人便稱他為李公子。家私富厚,性氣粗豪,大約輕財重義,是三代以下好名的人。為因連年荒旱,米麥貴不可言,大戶人家有了銀子還沒處去買。杞縣佑縣姓宋,平昔極是執拗。遇此凶歲,他只比錢糧,日夜敲撲,那顧百姓流離餓莩。李岩心下不忍,又自公子舉人,就動一條陳。第一款求他暫停免比;第二款要他設法賑濟。宋知縣拂然不樂道:「上司為軍糧緊急,楊閣部利害,催餉文書雪片下來。若不徵比,何起解?必然罪及本縣了。至於賑濟一節,縣裡沒無錢糧,何處設法?除非地方上富家大戶有米麥的,肯出些賑救貧民,本縣只好代勞派給。」李岩見知縣話不投機,只得回家,把自己倉裡的米麥盤算一回,只留下本年吃用,餘下二百多擔,盡數給散與本甲的窮民,個個沾恩,人人感德。那時就有一班無賴好事的,糾五合十,向他本甲富家大戶,引李公子為例,登門炒鬧,要他發粟濟貧,口口聲聲要搶,米要放火,不肯甘休。那有勢力肯出尖的,去稟宋知縣,求庥出示禁戢。宋知縣心裡正怪李公子多事,忙出一面硬牌,傳諭速速解散,各圖生理,不許借名求賑,眾要挾。如違即係亂民,嚴拿究罪。百姓群聚攏來。把硬牌打碎,又打差人。差人奔脫來回復宋知縣。百姓約有千人,擁到縣前,亂嚷亂叫道:「我們右右餓死了。不如大家搶搶罷!」宋知縣著了忙,去請李公子商議。李岩勸知縣出一暫免比較的告示,並勸各家大戶各出米麥,減價官糶。宋知縣只得依他出了一張告示。眾百姓道:「我們散是散了。三五日後若沒處糴米買麥,我們少不得再來和太爺總算帳。」說畢一哄,大家散了。差人進衙回復了。宋知縣越惱起來,道:「這都是李舉人發粟濟貧,掠美巿恩,以致百姓作亂。況且三五日後,若沒人賑濟,迠亂民終不肯甘休。不如備了文書,申報上司,憑石如何主張。」遂連夜申了一角文書到河南按察司,道:「舉人李岩謀為不軌,私散家財,買眾心以圖大舉。打差辱,不容比較。誠恐滋蔓難圖,禍生不測。乞申撫按,以戢奸宄,以靖地方。」按察司一面據縣申文撫按,一面批縣密拿亂首舉人李岩監禁,毋得輕縱。宋知縣奉了上司批文,竟把李公子拿禁在獄,百姓紛紛的都道:「李公子為了我們,今反累他吃官司,於心何。忍不如劫了牢,放他出來,一齊殺了害民的狗官。一則救了李公子,二則出了這鳥氣!」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頓時聚了千人,殺入縣衙。先把宋知縣砍為數段,家屬躲的生,遇的死,殺了一回。另有一班殺入牢裡,放了李岩並久滯獄底的囚犯。又有一班往倉裡劫倉,庫裡劫庫。驚得縣丞、典史不知跑往那裡去了。李岩向為頭的道;「我雖被禁在獄,見了上司,自有一番話說,料不至。死你眾人固是好意。但如今殺了知縣,劫了牢,劫了倉庫,都是為我起的,難道樣大事。我免得一死?連你眾百姓也都不乾淨,畢竟扭做亂民,一個也走不脫。我有一計:除非投了李闖王,他勢頭大,兵馬多,暫且偷生,再作道理。」眾人齊聲道好,都去收拾細軟,帶了家小,車的車,馬的馬,騾的騾,走的走,跟了岩出城。李岩又叫兄弟李牟,也是個好秀才,押了家眷先行,在三叉路口相等。把城裡的屋舍齊齊放起火來,燒得七零八落。次日縣丞回來,存下只衙役數十人,百姓二三百,空蕩蕩一個杞縣。只得備幾角文書,申報上司府去訖。那佑李岩已投了李自成,做了他的謀主。正是:
    貪酷縣官無見識,致令良善作強徒。
  李岩見了李自成,就勸他假仁義,禁淫殺,收羅人心,方可圖得大事。又薦了同年牛金星,是河南乙卯科舉人,素有詐謀。招了他來,就封為右丞相,軍中都呼為牛丞相。牛金星又薦一術士宋獻策,是永城縣人,面狹而長,身不滿三尺,右足跛,出入以短拐自扶,人皆呼為「宋孩子」。幾年前曾在京海岱門賣卜,又會起河洛數。他見了李自成,袖中取出一數來,進上道:「十八孩兒當主神器。」李自成大喜,封他為軍師。其餘如欽天監博士楊承裕,拔貢生顧君恩,李岩相識的劉宗敏,投降的不計其數,兵劫越盛了,思量去圍汴梁。李岩先遣心腹扮作商賈,四散傳布說:「李闖王仁義之師,不殺不掠。」又編成口號,教導小兒們歌唱,一時都學會了。各處唱道:
    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各州縣愚民信為實然,惟恐李闖王不來,望風投降。羅汝才自稱曹操王的,也領兵來會,合兵圍了汴梁。李自成日日索戰,城中只是固守。原來督守梁的是神箭陳永福與游擊將軍左明國。圍到第七日,李自成帶了眾將正在承明門下揚威耀武,陳永福在城上看得真切,颼的一箭,正中李自成的右眼,大痛無聲,跑馬回營,大敗一陣。各營堅守數日不。出李自成竟瞎了一眼。督師丁啟睿帶了虎將左良玉、虎大威等,集兵往朱仙鎮,遇了李自成手下劉宗敏、李過,大殺一陣,賊兵大敗。李自成只得拔營往山東去了,不在話下。
  那張獻忠正在湖廣,連破十州縣,所向無敵。丁啟睿且守河南。楊嗣昌上本,要撥大將左良玉幫他救楚。李自成、羅汝才分兵南下,敗官軍於棗陽,聲勢復盛。再回河南,遇秦巡撫兵在襄城。羅汝才匹馬當先,殺得官軍大敗南走,擄得火炮,乘劫破歸德,占其城。朝廷聞報,打啟睿革職候勘。李自成提兵再圍汴梁,官軍又大敗於水坡。壬午五月,決黃河之水灌汴梁城。周王在城裡正大出帑金募壯士守城,不料黃河水驟至,一城的人盡為魚鱉。李自成等也立腳不牢,依舊往南,將與獻忠合軍。周王乘船逃避,十人也只好存三四人罷了。百姓十人只好存一人,真天地間一大奇厄。有詩為證:
    黃河之水天上來,一決不收如奔雷。
    憑他善良不淹死,葬身魚腹真堪哀。
  且說湖廣各府,己被張獻忠殘破數十處。十月,又破了襄陽。楚、襄二王無不被害,王府眷屬殺的殺,擄的擄,真正可憐。楊嗣昌尚擁兵在省城,初聞崇禎皇准他薦敘左良玉戰功的疏,加良玉太子太保,賜蟒玉,掛平寇將印。恰好良玉兵馬也將到省城了,忽聞報陽已破,楚襄二王俱被殺,這驚可也不小,自說自忽道:「罷了!罷了!我以閣老督師,何等重任。亡師縻餉,積有歲月。今兵潰襄城,二王死難,我進不能,退不可,少不得是個死。」嘆息了一會,遂拔刀自刎。報入京師,崇禎大怒,道:「左良玉不早救襄陽,以致失陷。降爵三級,奪囗囗囗戴罪立功。」在良玉之部下,無不嗟怨道:「既非敗陣,又聞命即行,未嘗逗留,何故降奪,灰了我血戰的心腸。這都是臺省的本激怒了天子。我們何苦出死力替朝廷上陣。」左良玉再三勉以忠義,到底人心懈馳了,因此張獻忠丘馬越越抖搜精神,張驅席卷,漢、黃、荊、岳幾府,相繼失陷。桂藩預先出走,惠藩聞風奔逃。湖廣巡按熙祚,武進人,字仲緝,號劬思,鄉科出身,以循卓升任此職。聞得二王出奔,親督水兵庇擭,二王急走,賊兵追之甚急。劉熙祚遣中軍官擭二王星夜前行,自已入永州城為死守計,誰料先有奸細伏田,埋應外合,開門納賊,把個忠義的劉巡按,被他拿住了,閉在永陽驛裡。再三諭降,只是不屈,題二詩在壁上道:
    倥傯軍旅已逾年,家室迢遙久別顏。
    嶺北骷髏驚作壘,湘南宮殿絛成煙。
    鵑血不沾無塚骨,烏啼偏集有狐田。
    死生遲速怕前定,堅此丹心映楚天。
    故圓隔別又經年,今顏非復昔時顏。
    山川草木俱含淚,貔虎旌旗盡作煙。
    老婦漫勞尋蝶夢,兒孫切莫種書田。
    萇弘化碧非奇事,留取孤忠回九天。
  過了幾日,賊眾把劉熙祚押去。那時張獻忠偶在一個小縣,叫做寧鄉縣,又閉他在一冷室。劉熙祚料不免死,又作辭世一絕句道:
    人逾五十不為夭,一世功名今日了。
    精忠血憤九霄雲,萬古乾坤終不老。
  後有書數行在壁上,道:
    生趣獨濃,貽羞天下後世;死關能破,留馨宗黨子孫。刀鋸在前,鼎鑊在後,莫謂可憂可慘;天地在上,鬼神在,前勿懼勿撓。烈膽義肝,自有生來賦予已定;忠君報國,從學問中體勘得真。臨難日有半點兒女情,便府仰不前;見危時有十忠義念,始指心肯剖。白刃可蹈,青史堪傳。張獻忠又遣人諭令歸降,劉熙祚大罵不屈,被殺於寧鄉縣學孔廟中。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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