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凶星出世多強力 惡曜監門得艷姿
風發發,吹瘦寒花明月。晨起懶將應硯拂,卻為閑周折。 逆闖出身須細說,想起不禁立髮。天遣凶星心性劣,累我操不律。
右調《謁金門》
歷代豈無盜賊起,隨起隨滅無留餘。
惟唐黃巢走天子,然亦匪久為人屠。
乃有大明自成李,起家無賴人軒渠。
偶然作賊何大志,幾上之肉釜中魚。
官不殺之玫蔓衍,千秋話及長嗟吁。
我今細數伊疇昔,以代《春秋》之筆誅。
這回把朝裡的事放過一邊。且說陝西有個延安府,乃近邊關的地方,極遠的省城了。其地之人都有些氣力,文才少,武藝多,不肯安靜,一味狠暴戾,見事風生。府分有個米脂縣,是個小小縣分。這縣都鄙少,堡集多;城裡人少,城外人多。其縣大個雙泉堡,是個大村鎮,東西兩街口,有兩口大井,故此喚做雙泉堡。這雙泉堡大富的也甚少,極貧的也不多,只有中等財主,倒也有一二百家。堡西有個李守忠,原是豐衣足食的小財主。他父親李海,就以耕田種地起家。但只都是單傳。惟有李守忠生一子李鴻名,娶妻完聚二十歲了。萬歷丙午年正月裡,守忠又生一子。那鴻名在九月裡也得了一子,十二月裡鴻名就死了,也只算得單傳,守忠又喜又悲。三年後打發大媳婦轉嫁了,只和媽媽撫養一子一孫,度其光陰。八歲上送他兒孫上學,兒子取名李鴻基,孫子喚做李過。這叔侄兩個不喜歡讀書,酷好輪槍弄棒,演習廝打,空拳交手,各不相讓。李守忠再三嗔責,他們那裡肯改,讀了五年的書,准准人識了三五百個字。十三歲上,李守忠的媽媽歿了。李鴻基與侄兒李過,那裡有個哀痛的心腸,背著李守忠出去尋朋覓友,吃酒撒潑,無所不至。近地有個劉老兒,也是有身家的,單生一子名國龍,也是十三歲了,二歲喪母,便沒人拘管,飄飄蕩蕩。父親年老耳聾,又管他不下。不期與李鴻基相遇,兩個說得投機,遂為密友。
一日,李鴻基同侄兒李過只約了劉國龍在郊外把馬,又到空地上耍一回拳,就在本處一個小村店吃三杯,說到:「咱們三人志同道合,何不同去學些武藝,做些大勾當,那書讀他做什麼,我見了書就頭疼了。」三個人一齊笑將起來。隨即算還酒錢,出了店門,一路商量定了,要學桃園三結義。到明日出了二錢一個分子。買了三牲祭禮,借一個關帝廟裡,結拜為結義兄弟,不論什麼叔侄了。拜過了關王。鴻基就要比比氣力,去拿那神座前的鐵香爐。問問道士,說有七十三斤重。李鴻基就走到爐邊,輕輕的提起來,在殿上走了一轉,好端端放在原先去處,不費一些力氣。道士沒有一個不吃驚,贊他好本事。有詩為證:
未言射石能沒石,氣欲吞天眾星白。
十三小子手撩衣,視鐵非鐵神欲飛。
旁觀嘆絕迷五色,眼中罕見此強力。
不生東南生西北,攪亂乾坤眠不得。
劉國龍見李鴻基輕輕提了七十三斤的鐵香爐,又不面紅,又不喘息,便道:「大哥好力氣!只怕咱提他不起。」鴻基道:「兄弟不要沒志氣,異日還要踢天弄斗,諒這小小香爐,就說提不起了。」劉國龍真個上前撩衣把鐵爐一提,那裡提得動;兩手去抱,卻也抱將起來,但只走四五步,便放下了。李過見他兩人光景,也便技癢起來,努力向前把爐一提,卻也提不動,也學劉國龍抱將起來,走了十四五步,就放下了,離這原先去處倒有二十步遠了。道士稱贊道:「咱們搖也搖動,如何三位天生這樣好本事,真正難得!這便是當今李存孝了。」李鴻基又左手撩衣,右手把爐提起,繞殿又走了一轉,才放在先去處;略歪了些兒,又提了一提,端端正正,才把手放了。道士連聲喝采道:「你李爺好人,才積下大德,這樣好子孫。」李鴻基道:「咱要做大丈夫,橫行天下,自成自立一番。若守著咱爺這些家業優游度日,也不為男子。咱三年前曾得一夢,夢見一個長大將軍,叫咱為李自成。咱想畏改了自成名兒,賤號就叫鴻基。你二位道可好麼?」劉國龍道:「咱兩個小兄弟替大哥慶號。」道士道:「小道也搭一分,依原在敝房來何如?」說笑了一回,就在道士房裡杯盤狼籍,各吃得醉薰薰的去了。到明日,果然劉國龍、李過每人出分金三錢,交與道士,這道士原是個慣拐小官的,反賠了好些東,,盡情歡會,吃到三更才散。從此三個結義兄弟常常聚在一處,吃酒撒潑。李守忠曉得了,把李自成、李過各打了一頓,依舊請了個先生要關他家裡讀書,指望收他的心。誰知李自成連侄兒也不通知,索性偷了些銀子,逃往延安府,一道煙去了,急李守忠手忙腳目,求簽問卜,那裡放心得下。又過了半月,沒有一些信息,心裡越慌了,哭道:「我的親兒嗄!你好似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回。」
莫說李守忠思想兒子。且說李自成逃到延安府,尋訪武教師。問著了個姓羅的,原是將官出身,問軍在老營裡,人多他做人英雄豪傑,十八般武藝精通。自成行了此信,歡喜不勝。次日備了三兩銀子做贄見之禮,來投羅教師。羅教師問了來意收了贄儀,就受了自成四雙八拜,從這日為始,就住在教師家裡,教他槍棒。三六九在教場裡同一班徒弟跑馬射箭,好不用心。
說時遲,那時快,不覺住了四個月,他見羅教師武藝精熟,件件皆通,思量要約那劉國龍、李過都來就師,密密寫一封半通不通的字,寄到雙泉堡來,。上寫道:
咱在延安府老營拜了師父羅老爺為師,學習武藝。你二位兄弟快來一處同學,不可不來,丟了日子。李自成字。
付侄兒並付劉兄弟。正月十六日字。寄字的是米脂縣人在府城告狀的,李自成說了地頭,他竟送到李守忠家裡來。恰好守忠如癡似醉,立在門首盼望,恰像兒子或者走回來的一般。接了這字,就是天上掉下來一般,顛倒哭起來。一頭哭,一頭扯寄字的人進去,留了酒飯,細細問了延安府老營的地方,送了這人五錢銀子,把字袖了,也不把孫兒看。次日,吩咐老僕李健看守家裡,自己星夜往延安府尋兒子去了。
且說李自成正在羅教師家學單刀起手,李守忠尋到他家。見了兒子,扯著哭道:「的親兒嗄!想殺你爹爹哩!」羅教師問了來意,才知道李自成瞞了父親出來的,再三勸他,該從父親早早回去。李自成不肯,道:「待我學成了武藝,回家未遲。」羅教師又說道:「你不可執迷,有違父命。若不忍別我而去,過幾時我到米脂縣來看你,料我本營肯放,氣若不依我言語,不但背父,抑且背師,我也不你武藝了。」李自成見羅教師如此吩咐,只得依了他。當下羅教師備出飯來,管待李守忠。歇了一夜,次日送怹父子回到米脂縣來。過了兩三月,李守忠恐怕兒子又想往府裡去,只得備了一副禮,差李健去敦請羅教師來家,連李過、劉國龍都拜他為師。從此羅教師來來去去,兩邊師徒不知費了李守忠多多少少的束修供給,家道也漸漸消索了。
不知不覺,李自成叔侄雖然武藝學了七八分,年紀多有十八九歲了,李過還忍耐得幾分,惟李自成開口罵人,動手打人,只管在外嫖賭闖禍。李守忠沒奈何了,道是男大須婚,兒子、孫子都該娶個妻房了。媒人來說去,李過不十分揀擇,先聘定了鄈家閨女。李自成口口聲聲要揀個絕標致的,王也不湊巧,只得先讓侄兒成親。又過了半年,只是不得中意。一個王媒婆道:「大叔若要標致像意,除是二婚頭女人,有個絕標致的。」李自成道:「只要標致,二婚何妨,難道二婚的巴就候壞了不成?」王媒婆哈哈笑起來,道:「大叔說有理,咱明日同去看罷。」自成道:「咱在家裡等你,不可失信。」說罷就別了。媒婆轉身暗想道:「人說李自成英雄豪傑,原來這樣沒志氣。咱自耍笑他,他只認真,倒說這樣話。這也不干咱事,是他自已情願,落得賺他些兒。」明早領他去,看了這女子,果然生得標致。但見:
穠縴得中,修短合度。眉若削成,腰如紈素。丹唇皓齒,紅頻若暉。留盼光溢。快芳菲。紅靨寫雲,柳眉學月。絞錦共文,瑤貝合質。遠而望之,非雲非霧,如煙如霞;近而即之,諸光諸色,雜卉雜華。翡翠簾前,見美人兮遲暮;芙蓉帳裡,想冶女兮柔靡。夫既燁燁乎神嬌而骨媚,能無躍躍乎意動而心迷。
李自成看見此女,也是姻緣輻輳,又是冤家聚頭,一個魂靈竟被他揭去一般。就在袖裡取出一根五錢重的銀簪,遞與王媒婆,先下了定。那女子嬌聲浪氣,謝了萬福,自己緩步入內去了,教他母親捧出茶來。李自成吃過茶,忙起身回去,對父親說了,定要娶這二婚女人為妻。李守忠拗不過他,只得依允了。那知這婦人原是老妓所生,幼時老妓死了,過繼與韓媽媽為女,就姓了韓,極是個貪吃懶做,好弄那話兒的。十四歲上賣與省城的一個老鄉宦為妾,韓氏嫌那鄉老了,只管激激聒聒,不安本分。住了三四年,偷了書房小廝。老鄉官把小廝活活打死,韓氏退還娘家,只追一半財禮。因此又賣與府城一個富監生。那監生為沒兒子,先有了三個妾,韓氏進門是第四房妾了,況且監生也有三十來歲,不中他意,又偷了兩三個俊僕,著實打了一頓,又退還娘家,連財也不追,憑他改嫁了。這韓媽媽是貪財的,口口聲聲說我女兒模樣好,做正要財禮一百兩,做小要財禮二百兩。李自成看上了這婦人,再和父親說了,出到八十兩財禮,說早晨種樹,晚頭乘涼,三日裡就要擇吉成親。那韓氏見李自成雖不俊雅,卻也一貌堂堂,料他異竟有本事會弄聳的了,喜喜歡歡情願嫁他,再三逼他母親,一般也備了些桌桶衣裳,嫁到李守忠家裡來,拜見了公公,成其夫婦。李守忠見那婦人裊裊娜娜不像個良家,就有些不像意了。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