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圖居攝奸謀叵測 构心腹密計無成

    神忽忽,坐對簾間明月。生怕秋風將鬢拂,況來吹瘦骨。 正是倦人天色,湘管掉來無力。想到權璫真誤國,伸紙還和墨。
      右調《謁金門》
    杯中有酒口有歌,歌罷仰天喚奈何。
    奈何世有不平事,事在曳玉與鳴珂。
    鳴珂曳玉忠佞半,半忠半佞又可多。
    多事文人譜情實,實實據事無煩苛。
  且說魏忠賢生祠一建,又下土木大費,勞民傷財。閻鳴泰建於通州極昌平州,一名「崇仁」,一名「彰德」。主事何宗聖建於長溝,名「顯德」。巡撫劉詔建於密雲,名「崇功」上書頌他功德的,不可滕紀。這個癡心璫與那一班義子、義孫商議,竟有天大的逆謀要做出來了。他卻先把心腹肉官各方布置,劉應坤、陶文、紀用既已遣在海外,各掌兵權,牽制遼撫。又每每加恩與毛文龍,使彼感激。忽假傳聖旨,差內官涂文輔總督太倉節慎庫,崔文升總督河漕,李明提督河漕,各給了關防,星夜前去,仔道庫務漕務是朝廷極大的權柄,可是閹人執掌得的麼?忽又授意毛文龍奏請內官參鎮海外,傳出內旨獎勞文龍,又差內官胡良輔鎮天津,苗成、金捷、郭尚禮駐皮島,發銀五萬兩、炮銃六百六十餘位件,盔甲、槍刀、弓箭千萬件,火藥二千斤。揣魏璫意兒,相時度勢,布滿了心腹,便好幹大事了。假意勸天啟與信天成婚,不久封他出去;又先封了瑞王、惠王、桂王,不久要遣他之國。天啟七年二月,信王出府成婚,王妃周氏,先期禮部奏具儀注,忠賢一一允給,此時替他做鷹犬的崔呈秀,不消說是第一個了,出尖說話的,梁夢環、劉志選、阮大鋮為最,倪文煥已告假回去了。
  部官許志吉具本,請變買所抄吳春房彥起解。傳旨差主事呂下問勘賣黃山,下問原送了魏璫銀一萬兩,劉志選居間講過,差回再送一萬兩。你道用了二萬銀子肯不生事、不詐財麼?到了徽州,先查富民名字,強要買地,議價納銀,任意虐取。大姓不服,煸動百姓。約有三千人,圍了公廨,吶喊攻擊,聲言要殺呂下問。下問慌了,打從後墻爬出,偶然身邊帶有銀子,賣囑了隔壁做竹絲家伙的人家,躲在他家裡,只是寵妾陳氏才是十八九歲,美貌異常,匆忙之際不及照管,被眾人捉出當街,同兩三個家人媳婦,都把他上下衣裳盡情去,赤身奔走,羞赧無地。直尋到日落時節,只是不見,百姓也就漸漸散了。縣官見眾人已散,差人尋著了呂下問,安慰一番,勸他連夜帶了家眷,知縣差人擭送出境,又慌又差。正是:
    呂郎妙計安天下, 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徽州民變的事,撫按上了一本。旨意批下道:「呂下問淚變地方,不稱任使,著回籍聽勘。著巡按查明起事原由,量懲首惡。」可笑呂下問白白丟了一萬兩,魏忠賢白白得了一萬兩,落得徽州人添了幾分彩,還道是蘇州人打校尉一鼓動了怹的義氣。魏忠賢也只在朝裡弄權,無暇去差官旗出京生事了。不幸四月初,自皇陵失火,延燒四十餘里,陵上樹木燒得精光。若論國法,不知剮幾個人、殺幾個人。魏忠賢庇擭管陵內官,反火乃天降,非人力可豫防,只薄罰內官,量酌管事。天啟被怹蒙蔽,把天大的事也就化作冰冷了。有詩為證:
    皇陵失火事非常,論罪當刑法似霜。
    只恨權璫庇私黨,忍將祖制變滄桑。
      那時遼東有總兵趙率教飛報錦州之捷。不隔三日,總兵滿桂報:官兵於篱山大戰,斬殺甚眾。巡撫袁崇煥又報:東兵攻寧遠,總兵滿桂等大戰,敗走之。次日又報:錦州關解,總兵趙率教三戰三捷。奉皇帝旨道:「十年積弱,乃一當百,挫其狂鋒。賴廠臣先下綢繆,故能報此奇捷。兵己乘滕鼓行,然須步步嚴密,量酌而進,切戒輕敵,防其詭計。將士勞苦功高,急須犒賞。」你道東兵驍勇,急難取滕,既是贏他一兩陣,或是滿、趙二驍將的大力,豈能連連報捷如此、京師裡人都道滕是勝了,大半是魏璫裝點的,指望借此軍功,再冒恩升王,一步高一步的奸計。
  過了幾日,經略閻鳴泰、太監紀用,都有本連報大捷,又奉旨道:「廠臣秘謀妙算,屢建奇功。彼膽已寒,滅之有日。」兵部尚書霍維華復奏道:「廠臣茅土尚覺其輕,良卿太師尚餘一級。」同年翰林王應熊笑問維華道:「味年翁兩個『尚』字,想當讓位與他。」霍維華紅了臉,不答一語。
  過了五六日,奉內旨削奪晏清、倫肇修、錢策、杜詩、王應熊、曾陳易、沈棨等七員官,都飄然回去了。時又有海中鄭芝龍領眾作亂,在福建銅山中左攻圍不絕。巡撫熊文爛、布政陸完學、按察使申紹芳聚議於會館,遣將發兵,幸得招撫芝龍,海邊一帶地方才寧靜。具本奏上,魏忠賢又攘為己功。豐城侯李承祚具一本,請封魏上公為王。禮部尚書來宗道上本,稱頌廠臣功德,與皇帝並稱而不名;又推諛崔呈秀奪情,稱其母在天之靈所欣慰。其餘稱功頌德的,何止一二百員。只與那極諂極媚的:周應秋二十九疏,請封忠賢子侄公侯伯;郭允厚四十疏,請給莊田祿米;薛鳳翔四十七疏,請給第宅券;李蕃呼魏璫為九千歲;姚宗文頌上公間出名世;李燦然稱上公帝簡篤生;孟紹虞稱元老應運篤生;盧承欽頌二疏,請刻黨籍碑示海內,豈不可恨。還有那查不真、載不盡的。這些官員都只為保身保家,怕學那楊漣、左光斗輩破家殺身,實實也是沒奈何。只可惜宮保大臣,位高年老,何不抽身回去,甘受此不潔的名,使千秋之後,尚為人唾罵。
  八月,天啟皇帝忽然大病,大出來坐朝。不知何故,忽傳內旨,又把五個大翰林官賀逢聖、楊汝成、閃仲儼、馬之驥、劉垂寶,都削奪回去了。皇帝病了十多日,忽傳內旨:加寧國公魏良卿太保,封魏明望安平伯,加少師,魏良棟東安侯、太子太保。十八日皇帝病到九分不妥了,有內旨諭吏、兵二部、奉聖夫人客氏子侯國興擬封伯爵,即行具奏。此時魏忠賢竟動了居攝的癡念,要學漢時王莽、董卓、曹操的故事,已差心腹涂太監,清查戶、工二部錢糧,公然坐了二部大堂,逼勒司官行屬官禮。這些司官都注籍不出。涂太監大怒,然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凡是兵馬錢糧去處,魏忠賢布滿私人,又想逼去了兵部尚書霍維華,換崔呈秀來做。這霍維華原是魏忠賢一路的人,既做到尚書地位,只逆璫有僭竊的念頭,他便不服起來,反步步防怹不與他做一路了。霍維華見他每每搜尋兵部事故,料必不容久留,也就上本乞休。
  魏忠賢和李永貞、劉若愚商議,要仿前代做居攝的事。十九日,文武百官在乾清宮門問安,便差人請過幾位閣老,來探他們口你氣,道:「聖上不豫,時時發昏,那裡理得朝政。尋常計效升遷,還不大緊;如東兵常來騷擾地方,貴州客家又不平靖,延綏等處兵馬又不時發動,這緊要軍情,如何可延緩?除非是皇后垂簾聽政。咱和各位老先兒先商議定了,然後奏聞皇后,學那漢、唐居攝故事。待皇上病體好了,依舊自行裁奪,方不誤了朝家大事。」眾人也都駭然。閣老施鳳來侃然發議道:「若論居攝,前代遠不可考,且也學他不得。景泰時原有舊例,當啟請一位親王。我等待罪內閣,斷然不敢參與。若老公公以臣子為之,怕不能服天下之心。倘有事變生出來,把老公公從前為國的心腸,都泯沒了。」魏忠賢聽了這話,滿面通紅,恍然不樂道:「施老先兒,咱待你浙人不薄,怎言件事便不相容?」竟手也不拱,走入內裡去了。這些閣老見魏璫立意不端,各具揭問安,就請召信府親王入禁視疾,以防不測。那魏忠賢在裡面道:「侯巴巴雖有權柄,外邊事料理得甚來?」只得又與李永貞、劉若愚、李朝欽這幾個奸滑心腹內官打團團兒商量,意待用強,竟自傳了旨道:「著魏忠賢暫理萬幾。」又思量道:「萬一監朝這些百官都不來,批下本去這些百官都不依,如何是了?若竟擱起,只是已做了大蟲,張牙露爪,說我不吃人,那個肯信?」真正委決不下,弄得個魏忠賢想起皇帝好做,便面好心熱一回;想起這些外人不容,便叫跳焦燥一回;又聽得侯巴巴傳來,皇帝又發昏了一遭。又慌張無措一回。好似觸藩的羝羊,熱鍋上螻蟻,進退兩難。有詩為證:
    明明殿陛掃除役,何事狂圖思躍冶。
    只因荼毒盡忠良,遂爾覬覦在天下。
    此時心熱又情慌,弗克稱孤而道寡。
    搖搖光景使人強,誰人執筆能描寫。
  廿二日辰牌時分,司禮監承諭傳:升黃立極、王之臣加少師;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木、薛鳳翔加少傅;崔呈秀升兵部尚書,不上半月也加少傅;孫傑、楊夢袞、李春燁加少保;周應秋、郭允厚、黃炾纘加太子太師;李養德、吳淳夫、蘇茂相、董可威、房壯麗君寸子太傅;曹思誠、范濟世、劉遵憲、袁可立、白所知加太子太保:霍維華雖已離兵部尚書任,也加太子太保;呂純如、田吉、張曉、張我續升添注尚書;許宗禮、呂圖南、張九德、張文郁、單明詡、岳駿聲、李春茂、王之寀升都御史。其餘郎少卿的升遷不在此內。這些官員平時清修自好的,這一升,反都渾在濁水裡面了。已牌時分,又傳旨意:奉聖夫人客氏加恩三等,蔭弟侄一人錦衣衛指揮世襲。魏忠賢自己恩典已極,反不希罕了;況且也要假裝體面,說我是至公無私的,不知這都是空中空、幻中幻,算不得正經的。
  到了酉牌,天啟皇帝已賓天了。此哀動六宮。外面閣部已便知得工部,便計議梓宮及皇陵諸事,禮部便檢舉哀即位儀注,戶部也思量備辦協濟銀兩,才天明,已都聚在隆道閣前。裡面魏忠賢半明半曉,己差人找尋崔家。這些官員裡有的道:「又不是崔家的事,如何獨尋崔家?」傳令的內官道:「皇帝遺旨叫喚崔進的。」施閣老道:「天子既已升天,誰承遣詔?進去不得,住去不得。」又有的道:「想是出袖中禪詔,還要行居攝的邪謀麼。」有的道:「一定思量做史彌遠立宋理宗,召沂靖王府王子妄想授立故事麼。」有的道:「是了是了。在裡邊要預定赦書條款,還要加恩魏、客二氏,把三案群賢廢錮的不與開釋,追比的不與豁免哩。」紛紛議論,真個鉗不住眾官的口。那崔呈秀腳兒趄趄的,也待往裡邊走,聽見百官嘈嘈雜雜,又縮住了。只見閣老黃立極、施鳳來大聲道:「今日聖上賓天,天下無君。以分以德,惟有迎立信天為天子,沒甚私講,有話當面講。誰敢和崔家獨做立張?違了祖宗度,罪當如何!」驚得來叫的內官往裡便跑。崔呈秀羞慚滿面,連腳也抬不動了。魏忠賢雖有心腹,全用不著。未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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