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殺義死人心公憤 濫祠蔭祖制紛更

    日尚長兮風尚暖,殢人天也堪憐。揮毫漫寫雜雲煙,前朝軼事,說起話纏綿。 紅葉陰陰遮曲樹,樹頭啼老風鵑。無心再去理殘編,良朋偶過,拚費杖頭錢。
      右調《監江仙》
    義烈奸雄事已過,口誅筆賞竟如何。
    看來四海鬚眉少,說到千秋涕淚多。
    莫漫低頭閑考究,聊云曲意細編摩。
    眼前風月無人管,鬥酒澆愁且放歌。
  且說魏廣微已逐回,還借寧遠功蔭了錦衣衛世千戶,誰人不趨奉權璫,圖個封妻蔭子。首相顧秉謙做了魏忠賢的乾兒,不消說了。有人還道馮銓入閣,虧了忠賢,遂認他也是崔呈秀一樣的人。魏廣微雖去,又是一個魏廣微來了。那知道馮銓有些不同。他極恨崔呈秀這班人所為,在閣議事,異竟自執己見,每每為了公義,有所救阻。又與呈秀原是同科中的,知道他貪戾不法,必然敗壞朝廷,密謀要逐呈秀。那呈秀曉得了,怎肯干休,在魏忠賢面前說他欲圖反正:「上公須早逐之,方免後悔。」趁著王恭廠火發一事,被忠賢尋他小小過失,說天災異常,都是馮銓不職所致,竟傳內旨把他斥逐了,次日辭朝就道。正是:
    雖無骨鯁傳千古,尚有風期照一時。
  那時丁紹軾死了,馮銓去了,魏忠賢反道顧秉謙無恥可厭,不得不推升閣老,不由枚卜,竟傳內旨: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木俱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施、李為人端直,張又大有文望,一時朝廷只道:「好了,好了,這三個閣老,或者可以挽回一二了。」那知魏忠賢殺了的手段如何能勾改得。刑部把揚州知府劉鐸一案擬了徒罪具奏,魏忠賢道是輕了,發下來重新再問。刑部大堂推仰江西司郎中高默復審,高默道:「事關重大,且在莫須有之間。」稟了堂翁,懇批差各司官公同審問。大堂添批廣西司主事陳振豪、徐日葵,山東司主事湯本沛同審問。大堂添批廣西司主事陳振豪、徐日葵,山東司主事湯本沛同審。你道這四個官兒難道不怕魏忠賢的?但大堂的意思原曉得他四個不是魏黨,故把這件疑難委他。監審時,高默道:「列位老寅翁,須商量個妥當,才好說當。」湯本沛道:「清議可畏,鬼神難欺。當誓諸關帝,反復推求,有據則坐,無影則出。我輩一憑公道,死生去留,當付之天命。」徐日葵道:「小弟已拚此一官,必不徇私。寅翁所見極是。」拜過了關帝,細細研審,詛咒絕實跡,扇上詩詞也只慷慨幾句,並與朝政無涉,遂與矜全,擬了充軍說堂。大堂隨即具奏。內旨大怒道:「是四司官徇私壞法,降三級調外任用。」劉鐸、劉福同曾雲龍、彭文炳斬於西巿,方景陽戮屍。京師無不嗟嘆。有詩為證:
    監池揮灑風流事,一扇如何遂隕身。
    更嘆四司難措手,紛紛遠去作孤臣。
  直到四個司官辭朝這日,才曉得初然旨意原批各杖一百棍,原要把高默、湯本沛等四人廷杖至死,虧了閣老黃立極再三尌魏忠賢道:「劉鐸單騎到京,有何夤緣?四司官不過擬罪輕了,他們罪不至死。萬一懦弱書生斃之杖下,有傷國體。」魏忠賢奴也少解,改批了降級調外。四個司官嘆道:「謝天保佑,得黃閣老解救。如令都是餘生了。」忙忙收拾出京,先先後後一路兒趲行。只見周順昌棺木亦己在道,他們也只好嗟嗟嘆嘆,不敢吊奠,奉聖旨批下了,只將顏佩韋為道的五人斬首,生員王節等五人黜退。那湯本沛原籍蘇州,聽了這消息,尌陳振豪道:「還好,還好,不曾波累地方,是不幸中之幸了。」正是:
    關心欲掃初晴雪,醒眼留看未醉天。
  且說毛都堂上的本,旨意到了蘇州,把生員王節、劉羽儀、王景臯、殷獻臣、沙舜臣五個,都發在該學黜退了,把為首的顏佩韋、楊念如、沈楊、馬傑、周文元五個,都發在司獄司監禁了。莫說王節五個秀才坦然不以為悔,就是顏佩韋一班人,個個自行投到,並不煩官差拘迫。太守寇慎見他們挺身就獄,十分嗟嘆,不覺淚眼汪汪,吩咐司獄司牢頭道:「這五個都是仗義的人,不消忒拘禁他,料不逃走。就是家屬送飯,也不可攔阻。」因此五人在司,倒也早晚自在,不像犯人一般。到了十月間,周順昌棺木到了閶門河下,有人傳說與顏佩韋,五人那日正在司裡團聚說話,一聞這信,馬傑大叫道:「周吏部一班忠臣死了,棺木也到了,如何不殺了我們?等我們都去幫扶各位忠臣,做了厲鬼,去擊殺那逆賊!」顏佩韋道:「做主上本都是毛都堂,如今本下了,生殺在他手,想他是魏賊一黨,自然不久殺我們了,老兄不消急得。我們殺了先去尋他。魏賊且再從容,少不得有日敗露,決不容他病死,便宜了他。」這段說話,又有人傳說與毛都堂了。毛一鷺正在大怒時節,忽報房裡報,升了兵部右郎。他尋思此案不可不結,遂會同了巡按,又委了府縣官屬,要斬此五人。寇太守稟道:「民心憤極,若老大人先期出示說斬此五人,怕又動了眾憤。不如揀定何日,悄悄提出斬了,完此欽案,不致震驚地方。」毛都堂道:「既如此,不必揀日,就是今日,委理刑斬了罷。」理刑領了命令,就在閶門吊橋上,把佩韋等吊出來。那知顏佩韋、馬傑日日盼死,沈揚、楊念如也慷慨不怕,只有周文元原是仗義轎夫,不覺失聲大哭了一場。馬傑笑道:「大丈夫譬如病死了,也只與草木同朽腐。如今我們為魏賊惡黨暗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去!」一逕跑到法場,雖被繩穿索綁,個個歡天喜地,引頸受刑。況且倉卒提出,連他父母妻子都不知道,只有一路撞見了的,憑他有要緊事,也都丟了,跟隨他五個前去,嘆的嘆,贊的贊,把魏太監罵的罵。到得法場,已有五六千人了。顏佩韋笑嘻嘻的對看的人道:「列位請了!我學生走路去了。」說時遲,那時快,五個義士,頃刻間都化作南柯一夢去了。
    鉤黨之捕遍天下,大義激昂有幾人?
    引頸就戮五人在,五彪五虎同煙塵。
    縱使遺臭萬年人,何似流芳千古新。
    我今搦管譜軼事,益信直道留斯民。
  且說五人已斬,毛都堂為升了侍郎,回家祭祖受賀,才收拾往京到任。他家在嚴州府遂安縣,一到家裡,賀客墳門。偶然一日,正對客詩邸報,忽嘿然入內去了。客正驚訝,裡面哭聲大起。問何緣故,原來毛都堂見五人來追,大叫一聲,倒地死了。有人道:「魏璫不死,毛都堂先死,蒼天略覺沒了輕重。」又有人道:「五人的斬,論來國法原該如此,沒有打死了兩個校尉,個個都饒死的理。」故此毛都堂還好好步於牖下,不似魏璫吊死了死了一番,戮屍又死了一番,抄其家,戮其子,為千古權璫作榜樣。」這也把魏忠賢了局,論他死得不同,毛都堂死的時節,忠賢正好作惡哩。
  有個徽州大富翁,喚做吳養春。先年與弟吳養澤為爭家財,兩相結訟。養春勢大,致養澤訟敗,氣出病來,一旦身死。那養澤的一個家人喚做吳榮,一向逃躲在京,要替主人報仇。不知聽那個教唆,把吳養春首告在東廠,說他霸占黃山,得利千千萬,富比石崇,將謀不軌。魏忠賢奏聞,差官旗提問追贓,吳養春提到了。有個徽州富翁程夢庚,為人恃富驕傲,住在嘉興參議,程夢庚怕他尋事故去難為他,帶了萬金走往京師。正值吳養春事發。也撞在魏忠賢網裡,就而擒之,如捉小雞一般。錦衣衛大堂田爾耕拷問了一番,把吳養春、程夢庚兩個的家私,上本都抄沒了。吳養春銀六十五萬兩,山場木植銀三十萬。山場地三千四百五十畝;程夢庚銀十三萬六千兩,都立限嚴追助工。這兩個人不上半月,都死在牢裡了,家私又都抄沒入官了,反不如那肩耕步擔人,不致殺身的禍。那程夢庚走到京師,自家送上門的,還也有說,吳養春好端端坐在家裡,正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魏忠賢把這件事又攘為己功,趁皇極殿告成,天啟在原封肅寧伯上加封肅寧侯。閣老顧秉謙爭賀他,反道秉謙無恥可厭,忽傳內旨,逐他去位,竟不許他馳驛。半月之間,又傳內旨諭兵部官:廠臣奇勛茂著,蔭其孫魏鵬翼世錦衣衛指揮,王休乾、梁柱等七人,蔭其子侄同之。那時鵬翼還只得五歲,真正千萬世創見的事。十二月,東廠三年類奏,忽傳內旨:笁臣加蔭一世錦衣衛指揮使,楊寰、孫之鶴、許顯純各加太子太保。又傳內旨:田爾耕緝訪有功,原蔭正千戶加二級。真正貂玉滿朝,如爛羊頭一般,忠賢此時已居然半個皇帝了。順天府府丞劉志選希圖江南巡撫,奉魏璫的意思,奏論皇后父張國紀怙惡不悛,欲借徐自強所供撼動中宮。這個惡念動地驚天,天啟卻只批道:「張國紀還著洗心滌慮,日就令圖,慰朕敦睦戚臣至意。」魏忠賢要皇帝改批嚴旨,天啟這件便不肯依,依內閣票擬發了。此時要路的都是忠賢心腹,只為翰林還有幾個削奪不盡的正人。文震孟已在同寅一案削籍回去了,忽傳內旨,又削奪了翰林唐大章、劉鴻訓、劉鍾英,傳升孫傑、徐大化、楊夢袞各工部尚書,邵輔忠兵部尚書,呂純如、霍維華各兵部侍郎,黃運泰戶部尚書,加總督閻鳴泰太子太保、兵部尚書,一時升這些大僚,都不由會推,頃刻可得,就如小學生打升官圖,竟不成個朝廷了。魏忠賢勢位已極,進一步又想一步,那內官監具一本,說廠臣殿工有勞,侯爵不足以酬其勛。遂奉特旨,晉其侄魏良卿爵寧國公世襲,官太子太保。天下官員雖有正人君子,亦且嘿嘿不言,浮沉自保,略有貪位慕祿的心腸,那個不來奉承他。先經應天巡撫一鷺建一生祠於虎丘,南京指揮李之才建一生祠於孝陵之前,總漕蘇茂相建一生祠於鳳陽皇陵之次,俱具本求皇帝祠額,虎丘賜額「普惠」,孝陵賜額「仁溥」,鳳陽賜額「懁德」。從此紛紛請建生祠,真正如醉如癡,全沒一些廉恥了。忠也只道是理之當然,把祖宗法令付之東流。天啟拱手聽令,連那批本上,每每掘朕與廠臣並稱,不以為怪。說到此處,令人毛骨悚然,筆也下不得。未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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