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奸計成一網打盡 正人敗八面受敵

    宦途險衝鋒去,危煞升高處。十奸九佞瘴煙迷,網羅忠藎赤獄怨魂啼。 羈身空憶吟驢背,賸把推敲費。若能生出陷坑中,賜環休望家食福無窮。
      右調《虞美人》
    五彪五虎十孩兒,羅織忠良恣所為。
    昔在京師曾目睹,非關傳說贅閑詞。
    分記也又何言之,一番嘲笑一番悲。
    賢奸總屬千秋定,燕燕鶯鶯莫浪窺。
  且說葉向高既去,雖有閣老韓爌是個正直大臣,但不比葉閣老委曲調停,況其化內閣都是阿諛奉承魏忠賢的,魏黨的威勢越發張大了,掌堂都御史高攀龍,因前日淮揚巡鹽崔呈秀貪贓狼籍,上本劾去,忤了魏忠賢,他恨恨在心。忽山西缺了巡撫,會推了謝應祥,御史陳九疇是魏廣微的至親心腹,極肯出頭上本的人,便上一本,說謝應祥昏耄不堪,疑吏科魏大中有私。忽傳內旨:「九疇4大中及吏部員外夏嘉,都降級調外。」其時吏部尚書趙南星,都御史高攀龍,各引罪求去。魏忠賢正怪他兩個,見了本,立刻放回家去了。當時惱了閣老韓爌、朱國楨,他兩個會同上本,道是:「以一事而去兩大臣,旨內出逕發,不由閣部,有傷國體。」忽內裡傳出旨意道:「冢臣、憲臣全無公論,二卿不必救解。」韓爌嘆道:「罷了,罷了!我們內閣也是說的了。斥逐大臣如去一嬰兒,難道反有公論麼!」過了幾日,天啟皇帝祭宗廟,閣老例該陪祭。聖駕已至,諸臣畢集,日已餉午,祭祀已完,閣老魏廣微才闖入廟門。禮科合詞參奏。那知本竟留中,魏廣微反上本,托言有疾,本上道:「臣因疾遲至,不過罪止儀而已,此輩嘵嘵,不審輕重。」此本發抄。惱了極有風力的御史李應升,上一本道:「科臣皆言官也。言官,天子近臣。言及乘與,天子改容,廣微父為言官,因得罪閣臣以去,聲施至今,廣微不一念及乎?奈何斥之為『此輩。』本上了兩日,忽傳內旨:「罰俸一年。」此京師大小近臣,才曉得魏廣微為枚卜的事,久已認魏忠賢叔父。吏部郎中張光前笑道:「魏閣老肯認了,不知他父親在天之靈,肯認沒氈袋的做弟弟否?時事如此,戀戀一官何為!」只借冢臣一去,自劾求退。這本便從閣票,准他回籍去了,所謂見幾而作。有詩為證:
    陳力非吾事,道危聊自持。
    風高勁草懼,流急小舟知。
    啼鳥含心血,冥鴻送羽儀。
    誰云天子聖,去國總攢眉。
  初然魏忠賢威勢未盛,日想結交朝官。首先投誠的是崔呈秀、阮大鋮、傅櫆等,不上四五人。自高攀掌了都察院,劾了崔呈秀,那魏忠賢一時照管不及,卻恨攀龍入骨,故借汪文言一案,警動朝官。楊漣二十四大罪這本上了,魏忠賢便與這班人盡情絕義,再沒指望了。崔呈秀引進了魏廣微這個人,平日最與東林不合,說他父允中、叔允貞只顧講學,不知時局,一見魏忠賢,便以東林偽學為言。忠賢曉行他是邪路的人,就一力薦入內閣。因為陪祭失儀,科道連五劾了他,他老羞變成怒。越發與朝臣做對頭了。忽然一日,內傳聖諭一道,諭大小臣工。你道聖諭怎麼說?讀了真也駭聽。聖諭道:
    元凶已放,群小未安。本當根株盡拔,念雷霆未能驟施。諭爾徒眾,姑與維新,洗滌胃腸,脫胎換骨。困能改圖,伋當任用;如有怙其稔惡,嫉夫善類,將力行祖宗之法,決不襲姑息之政矣。
  這聖諭一出人人驚駭。魏廣微揚揚自得,宣言朝裡道:「這是咱的稿兒。仰體魏上公意思。要各官都做好人,莫再犯了聖怒。」吏部侍郎陳於廷問道:「請問閣臺,如何便是好人?若依了魏廠公做事,就不是好人了。」魏廣微道做官須曉得時局。俗語說得好: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陳老先生與各相厚說這話還不妨,若別人聽見了,傳在魏上公耳朵裡,就些不妙了。」陳於廷笑了一笑,也不言語了。那趙南星已去。署印就是陳於廷,十一月會推吏部尚書,第一個是喬允升,第二個是馮從吾,第三個是汪應蛟,一個個都是清廉正直的人,喬、馮兩個又都是東林著名的。這番觸了魏廣微、崔呈秀、阮大鋮、倪文煥一班的怒,齊集了去見魏忠賢,細說此事。魏忠賢怒道:「這些剿除不盡的賊!直等咱殺個盡絕,方快吾意!」竟傳內旨道:
    吏部都察院濁亂已久,顯是陳於廷、楊漣、左光斗鉗制眾正,抗旨徇私。三凶既倡率於前,誰敢不附和於後。楊漣怙惡不悛,注籍躲閃。於廷、漣、光斗俱恣肆欺暪,大不敬,無人臣禮,都革職為民,追奪誥命。追奪誥命,自此為始。次日又傳內旨:起崔景榮吏部尚書,李宗延以吏部尚書掌都察院事。合朝的官員見不由會推,突起兩個要大臣,人人驚駭,戶科給事中陳良訓特上一本,請仍會推故事,存舊章於勿湮,留清議之一脈。即傳內旨:降一級調外任用。陳良訓雖不做權璫鷹犬,卻也是不肯觸犯他的,只因一時不平,遭此左遷的事,也是命中所該。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怕因強出頭。
  且說閣老韓爌,吏部左侍郎李邦華、巡關閣部孫承宗,都是一心一意輔佐國家的人,常常有書札往來。凡是朝廷大事,孫閣部無所不知,不只靠邸報一樣做耳目,訪朝政。孫閣部每聽得魏忠賢心腹替他排斥正人,引用奸黨,心上好生不平,每每要入朝面君,剖明忠奸兩路,補奏楊漣二十四大罪所未及。這甲子冬十二月,孫承宗妄視各邊回來,單騎直抵通州,具本求面奏軍中當事。魏廣微正翻局的時節,聽了這話,驚愕不定,怕孫承宗是皇帝敬重的人,倘或面君時節說出賢奸利害的關頭,皇帝聽信了,不是當耍,急忙忙走來對魏忠賢道:「孫閣老提五萬人馬來掃清君側,他屬意尃在叔父。還不早作堤防,必為所算。」魏忠賢聽了這話,肉顫膽落,牙關格格上下相打,想了一回,道:「憑他怎麼,料他還怕皇帝。假傳聖旨只說關門事大,立刻要他回關門去,不放他進來,便不妨了。他若不奉聖,旨闖進禁城,孩兒崔呈秀們怕不會劾他違旨欺君,弄他落水麼。」魏廣微道:「好計,好計!快傳旨兵部,催他回邊便了。」魏忠賢慌了手腳,時已二更有餘,假說聖旨。半夜開了宮門,召大司馬,及至昏夜倉惶,各兵部已到午門,廠衛差八校尉傳旨:兵部尚書與職方司郎官快催閣部還關保守,若過巳時,兵部官重處,閣部聽勘,到卯、辰時節,魏廣微又大言於朝堂道:「若世宗朝有此悍臣,就砍了。各衙門與少司馬交互作奸,若論我意,都該拿問。」未時通州回咨已到,方才罷了。次日,御史崔呈秀領魏忠賢旨,首上一本:「為國家欲求保泰之策,先說禦侮之計,謹陳膚見,仰佐中興事。」內薦魏忠賢修城、建坊、蔭襲,參劾孫承宗欺君悞國,乞賜罷譴。過了幾日,御史李蕃也上一本,本內參閣部孫承宗擅離汛地,擁兵逼都,比之李怀光、王敦,叛逆當誅。這本比崔本更毒,都是魏忠賢教他如此。小人只圖權璫歡喜,加官進祿,那顧天子封疆,誰怕朝野公論。幸得天啟皇帝平日極知孫閣部忠誠,不信讒謗,職方司郎正人君子,不肯殺人媚人,屢屢自部堂申救。後來魏忠賢吹以糜餉破孫承宗家,到底天啟不依,僅得休致回去。有詩為證:
    每有不平事,但存未壞身。
    豐功邊腹著,孤影鬼神親。
    世論餘青史,西風想故人。
    至令談往績,灑淚咽驚塵。
  此時一班義子義孫人人思想做尚書閣老,只管搜索人的過失,奉承權璫,趁孫承宗到通州一事,紛紛歸罪韓爌、李邦華。忽傳內旨,切責首相韓爌、他又得告病求歸,奉旨回籍調理。這是好好做他去的了。不多幾日,削了吏部左郎李邦華、翰林繆昌期的官,也都星夜出都門,惟死禍來難躲。那義子徐大華又糾合了御史梁夢環、給事中楊維垣一班虎狼手,齊心上本,糾擊正人,為一網打盡之計。徐大化道:「等我來,等我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還借汪文言性命,便可殺盡此輩。」先上本,復逮汪文言付鎮撫司獄。阮大鋮又攛掇魏忠賢召還降黜御史賈繼春、徐景濂、王志道,復了原職,好做幫手。又起喬應坤為左副都御史。應坤在半路就上一本,指參李三才為東林黨魁,張問達、趙南星、高攀龍、曹於汴、段然為同黨,濁亂朝廷,不當輕宥。只為都是大臣,奉旨「該部知道。」以見永不敘用的意思。
  到了乙丑二月裡,忽傳內旨,科場逼近,考官務各小心敬慎,毋得徇私騰謗。湖廣、浙江、福建、江西、山東試錄策問,有詆毀朝政言語,將正副考官十人俱降級調外。湖廣主試是編脩方逢年、兵科左給事中章允儒,浙江主試是編修陳子壯、吏科給事中周之綱,福建主試是檢討顧錫疇、兵科給事中董承業,江西主試是檢討丁乾學、吏科給事中郝士膏,山東主試是工科左給事中熊奮渭、兵部職方司主事李繼貞:都是有名的文人,不附權璫的君子,降調是他們甘心的。只是魏忠賢從此以後越越不肯放鬆,吩咐那十虎十彪,義子、義孫,該下手的,須盡情剿除了,方才滿意。那些應募獻勤的。誰不磨拳擦掌,爭先上本。御史維垣誣奏侍郎王之寀,大理寺徐大化誣奏楊漣、左光斗,御史倪文煥誣奏李邦華、周順昌、林枝橋。已削籍的,嚴旨詰責;未去位的,削奪不恕。一個朝廷弄得空空蕩蕩,沒什麼正人君子了。就有幾個,或做陪京的官、外任的官,親近皇帝的去處,都是化朼腹布滿了。給事中霍維華特上一疏,說三案是非,大約說推立之時,方哲、范濟世、顧慥俱在,何煩劉一燝、楊漣、左光斗居功;排選侍者王安一人,而李進忠、劉朝無罪擬斬,非黃克纘力諍,選侍何以安其生;風顛之張差,劉廷元、岳駿聲口詞明白,協審王之寀、陸大受造舛繆之說,開釁骨肉;孫慎行起自田間,借題紅丸加從哲以弒逆之罪,小人承望風旨,獨黃克纘、王志道、徐景濂、汪慶百,鑿鑿足砥一時之柱,伏乞將一應章疏宣付史館,以垂信史。給事中楊慎修也上一本,乞將三案章奏大略編次成書,刊行天下。這個計較正為附權璫的都是三朝要典上的好人,就如按冊點將,不須再敘出身;又如江南豪僕投靠,但憑一呼即至。徐大化又獻計道:「大約那正人君子原不多幾人,只須就我奏逮的汪文言,便可羅織此輩,成一大獄了。」魏忠賢遂吩咐許顯純快快勘問汪文言:「必須如此如此,不可有誤。」許顯純提出汪文言,當堂審問。汪文言道:「你要我如何說?到此地位,總是有天沒日頭。若要我誣陷正人,我必不肯。」許顯純取出一單,逐一唱名問他。單上開的名道:
    趙南星 楊 漣 左光斗 魏大中
    繆昌期 鄈 渼 袁化中 惠世揚
    毛士龍 鄒維璉 廬化鰲 夏之令
    王之寀 錢士晉 徐良彥 熊明遇
    施天德
  唱完了名,問道:「你過贓多少?可明白招成,免受刑罰。」汪文言道:「這班人我不認得多,但都是正人,如何有贓?」許顯純大怒,唱令動刑,把個汪文言拶敲夾打,五刑備極,只是叫道:「蒼天嗄!我汪文言寧死,怎肯妄扳一人!」許顯純見他如此,沒奈何了,喝令還監。竟同自己代筆的商議了,自為獄詞,採用楊維垣、徐大化所奏的誣本,道:「熊廷弼之緩獄,皆周朝瑞、黃龍光、顧大章受賄使然,並趙南星等十七人,皆汪文言居間通賄,紊亂朝政。一面上本,一面把汪文言討了氣絕,使他死無對證。許顯純的本今日上了,明日就傳內旨:「遣緹騎速逮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共趙南星等,著撫按提問追賊。」旨意一下,誰敢申救。況且朝裡也沒多幾個好人了,正人君子真是個八面受敵。有詩為證:
    老子床頭手一編,函關舊史久流傳。
    關心欲掃污泥地,滿眼徒看沉醉天。
    朽草依光猶有命,瓜匏失水已無權。
    可憐久作鳴騶客,兩手垂垂淚各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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