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趕路途民夫忿恨 到重臺兄妹沾襟

  詞云:
  輪罷三王五帝,功名夏禹商湯,七雄五霸鬧春秋,秦漢興亡誰究。名利兩行童與叟,幾多冠冕沒荒丘。前人留待後人收,說什麼龍爭虎鬥。
  詩曰:
  夫妻正好結天緣,何事分飛淚眼覘。
  信是佳人多薄命,含惑飲恨別慈嚴。
  話說那杏元小姐向春生耳邊說道:「梅家哥哥他乃是落難之人,恐他早晚愁苦,你也要勸解他些。兄弟,你把梅家哥哥當作嫡親的手足,愚姐就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甘心矣!」
  春生哭應道:「是,兄弟知道。姊姊放心,自己保重要緊。」杏元小姐哭道:「你我姊弟一場,在此永別,為愚姊的也有一拜。」
  春生與杏元拜畢,于是抬起頭來,向梅璧說道:「為愚妹的,今日也有一拜。」良玉哭道:「賢妹請起,做愚兄的,也有一拜。」于是,二人一同交拜。此刻好似刀絞肺腑,針刺心肝一般,兩下不能說什麼言語。這正是:啞子漫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對人言。梅璧此時只說了兩句:「賢妹小姐,你可保重身體!」便大哭起來。
  二人對面交拜畢,站起身來,杏元小姐又向著夫人叮嚀說道:「母親,梅家哥哥在邊關回來,他乃是落難之人,恐他懮愁,母親要勸解他一番,只當女孩兒在世一般。他若後有寸進,自然報答爹娘深恩。再者,母親不要掛念孩兒,恐傷了身體,千萬寬懷。」夫人聽說,兩目流淚說道:「我兒,為娘的知道,你只管放心。」
  于是,杏元小姐方纔帶了翠環,哭哭啼啼,隨了陳公到大廳,見了盧杞的禮,小姐方纔上了香車,翠環同那些眾女子上了轎。眾官長與陳公俱在後面。纔出了大門,只見那些眾女子的父母,呼爺喊娘,叫兄叫弟,哀聲難聞。那一般的淒慘光景,真正是鐵石人也傷心,也會流下淚來。
  一路上看的人民百姓,無一個不傷心掉淚痛恨。
  再說黨公把眼睛瞅著盧杞,心中罵道:「你這個奸賊,好生生地將這些無辜百姓的女子,拆個東西地北,骨肉分離。這樣淒慘哭泣之聲,布滿街道,虧你昧著良心,連眼睛紅也不紅,你是個什麼心腸?虧你身居相位,你難道不知道,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我看你這個奸賊,日後是怎麼樣的報應!」
  說話之間,不覺馬車已至十里長亭了,眾官員備得有餞行酒席在此。眾腳夫將香車、小轎,俱各歇下。
  眾女子下了轎,一齊哭哭啼啼,拜別了父母,各自大哭了一埸。那杏元也哭啼啼走下車來,向著陳公說道:「爹爹請上,待孩兒拜別。只是爹爹年邁之人,休要過傷,回去致意母親,不要思念孩兒,只當我在家不幸病故的一般。若到那寒食清明時節,燒一陌紙錢,供一碗羹飯,這就算了爹娘的恩澤。」于是,拜將下去。陳公眼內,好似涌泉一般。父女二人,痛哭得難解難分。眾官又苦勸了一番,小姐方纔上了香車。梅璧與春生也過來拜辭了陳公。盧杞見哭得十分淒慘,因此催促起程眾腳夫抬起香車小轎,往前面而行。盧杞與黨公、陳公合府的官員,一拱上轎乘馬,一齊往北方而去。
  陳公又與眾宮府同那送眾女子的百姓,一齊哭進城來,各自回家不提。
  再言陳公回府,只見夫人哭得如醉如痴,連茶飯俱不能吃。
  陳公含淚勸道:「孩兒已經去了,自己徨傷也無益了,且免愁煩,將惜自己的身子要緊。」夫人哭啼啼說道:「活滴滴的割了我的心肝,叫我如何忍得傷惑?」陳公又勸道:「女兒在十里長亭,又囑咐了一番,叫你千萬不要哭壞了身體,只當她在家不幸身故的一般。她叫在寒食、清明時節,與她一陌紙錢,一碗羹飯,就感你我的恩澤了。」夫人聽說,又哭了一會,方止住了眼淚。
  不講城中之事,且說那和番行路之人。一路上,盧杞的號令森嚴,把那些腳夫催得叫苦連天,哭聲震野,非止一日,也是那些腳夫將近否去泰來,那一日來到交界的地方,盧杞向著黨公說道:「老夫要分路進京繳旨。年兄送杏元到關交待,議了二國和好,方可回朝。」黨公說道:「老夫在此不送了。」
  不言盧杞進京繳旨,且說一路行人,取路往邊關而來。那些腳夫回稟黨公說道:「小的們一路上辛苦,暫住兩日,歇一歇再走。」黨公依允,與梅璧、春生道:「老夫看這些腳夫,似鐵打的漢子,尚且如此,何況女流乎?明日到了外國,這些柔弱的女子,多應是死。」梅璧答應道:「正是。這都是奸賊傷天害理,斷送了許多的性命。」
  再說那眾腳夫歇息了兩天,又起程而行,雖不比盧杞那樣催促,卻也不敢停留。
  那日,正往前走,忽見前面有座城池,隱隱城中現出一座高臺。杏元小姐在那香車中看見,便問眾腳夫道:「前面是什麼城池?那座高臺,是何名色?」腳夫稟道:「啟貴人得知,前面是河北邯鄲城縣池;那座高臺名曰重臺,就是漢光武相會姚期,打掃重臺的地方。」杏元小姐聽得腳夫說了備細,在香車裏叫表兄梅璧走上前來,問道:「賢妹,愚兄在此,有何吩咐?」杏元道:「煩兄長回稟黨年伯一聲,前面是邯鄲縣,愚妹們要住一天,見一見重臺。」梅璧將小姐所說之話向黨公稟明,黨公道:「既是小姐要住一天,老夫吩咐地方官打掃公館伺候。」梅璧道:「多謝年伯。」回轉身來,又與小姐說知黨年伯依允。黨公隨即差人諭知邯鄲縣縣官聞知是欽差的鈞旨,即差衙役打掃公館,通知文武官員,在十里長亭候接。
  直至臨晚,香車與黨公一行人方到。縣主叩見,迎接進城。杏元小姐與眾女子在公館內室居住,黨公與二生在外居住,各官方辭,回轉署內。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早,杏元小姐傳與知縣,預備香案,在重臺上要遙拜家鄉,縣主聽了,一一准備停當。不一時,杏元小姐與眾女子俱上香車、小轎,黨公與二生乘馬相隨,緩緩而行,來至重臺。寺中僧人,早在山門外迎接。來至大殿,香燭俱已點齊,請小姐下了香車,參佛拜像。眾女子俱已拜畢。杏元小姐道:「重臺上香燭,可曾齊備否?」執事人回道:「香燭齊備多時,請貴人拈香。」于是,杏元小姐吩咐眾女子道:「列位姊姊,暫且少坐片時,待奴家拜過家鄉,列位再上臺來。」又傳諭眾僧道尼,凡一應閑雜人等,不許放入臺來。黨公在臺下等候。
  小姐同了梅璧、春生步上臺來,走進了亭子,便問梅璧道:「家鄉在哪一方?」梅璧道:「賢妹要拜家鄉,可向東南遙拜。」小姐走上前去,向東南深深下拜道:「爹娘在家,知道孩兒在此拜望嗎?」拜罷,站起身來,望梅璧,不覺兩眼流淚,礙著春生在旁,不好說話。忽然心生一計,叫兄弟道:「你可下去,叫那些女子上來。」春生心中早已知道明白,暗想道:「他二人要說離別之苦,礙著我在此,不好說話,她不便開口。我此下去,多過一會,讓他二人多談談離別之苦。」
  于是,步出亭子下臺去了。
  杏元小姐見四顧無人,淚盈盈向著梅良玉說道:「郎君,你有什麼言語?趁此沒人之際,說與你妻子知道,也是我二人枉有夫妻之名,而沒夫妻之實。今日若錯過了此地,前面沒有說話之所了。」梅良玉哭哭啼啼,上前說道:「小姐拜揖!」杏元道:「郎君,這是什麼時候,你還講什麼拜揖?有些什麼話,請說!」
  那梅公子二目汪汪,嘆了一口氣,說道:「小生沒有什麼話說,只是自恨身輕福薄,不能消受小姐,以效連理之枝,共諧魚水之歡,只盡心上一點痴情,終身不娶,以報小姐、岳父、岳母知遇之恩。至于小姐此去到那外國之邦,是為後為妃,切勿以小生為念。就是卑人送小姐到那外邦之國,兩下分離之後,叫我如何割捨?少不得我這苦命也要喪于九泉之下。」
  杏元聞言,止不住淚,一把扯住梅璧的手,放聲大哭,說道:「郎君此言差矣!奉父母之命,把奴家終身許配于你,我生是梅家人,死是梅門鬼。明日到沙漠之地,拼死一命,以謝郎君。豈肯失身于韃靼!況聖人有云:『女子立一名,重如泰山;失一名,輕如鴻毛。』奴家怎肯忘廉恥,使我父親遺臭于萬世!郎君千萬勿存別意。你乃堂堂男子,世代書香,公公被奸臣暗害,天必昭鑒。自古道:』人逢大難,必有好處。『權且在我爹娘家耐心攻書,倘得名登金榜,也與你爹娘報仇。」二人說得情慘之處,便雙雙相抱,痛哭不止。
  杏元小姐哭哭啼啼,伸著手,在頭上取了一只玉蟹金釵,雙手遞與良玉道:「此釵是你妻所最心愛之物。將此釵送與郎君收下,日後你妻子亡後,郎君若思念之時,可將此釵看看,如同見你妻子一般。」又哭說道:「郎君異日幸得功名成就,毋忘你妻子在此重臺,與郎君分手之言。」口中隨念一絕句道:「
  夫妻南北隔天遙,願爾蟾宮著錦貂。
  阻隔姻緣華夏界,雙雙難得渡蘭橋。」
梅良玉接過那釵子,也不及細看,哭哭啼啼地就把頭上的巾兒一插,藏入髮內,便說道:「卑人今日承蒙小姐雅愛,又將玉釵留贈,感恩非淺。從此一別,真正是活活分離。小生寸腸割斷。今既如此,小生受釵無報,亦有鄙言一絕,以記後日之事。」因吟道:「
  馬上駝鞍路途遙,永辭中上服胡貂。
  界河阻隔情難敘,怎得雙雙渡鵲橋。」
吟罷,杏元小姐與梅公子哭泣多時。見春生與眾女子上來,二人只得忍住了眼淚,止住了哭聲。于是,春生與眾女子到來。那些女子,都上前來拜望過家鄉,四散觀看些野景。春生偷看他二人,只見:
  愁恨千端一片心,逡巡暗處尚沉吟。
  想思難訴離情苦,千古人聞亦淚淋。
  話說杏元小姐見眾女子俱已拜過,于是,一同下了重臺,上了香車、小轎。黨公與二生護從在後,迤邐回至公館,安歇一宴。次日,黨公傳諭起程,合城的官員相送,不待言矣。單講這一起人,那日正行之時,忽然見對面一騎飛奔前來。不知有什麼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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