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梅公子儀征投岳父 侯知縣罪加假東床
詞云:
人言非假,果逢其凶。主僕投親身避難,豈知監禁獄牢中。
前修有定,難脫羅籠。皇天不負忠良後,得會風雲上九重。
詩曰:
慈命投親到異鄉,豈知落魄更淒惶。
店家說出抽腸話,替主情甘獄底亡。
話說假公子上了刑具出來不提。單言梅公子在照壁墻下等候,等得不耐煩,走進儀門,抬頭一看,只見眾衙役把喜童鎖著,帶往西監門去了。公子到了監門首,衙役叫開監門收欽犯。梅公子不知是何緣故,心中一苦,眼中掉下淚來,又不敢上前。只見喜童把頭回轉來,向著公子丟了個眼色,心是叫他速速走的意思。他卻不知,還痴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眾人把喜童帶到監中。這喜童一入監門,就把砒霜取出來,于口中吞下。
那砒霜入腹,寸腸俱斷,站立不穩,一交跌倒在地,頓時七竅流血。牢中禁子一把挽扶,喜童氣絕身亡。禁子撒手一推,只得著牢頭出來稟知侯鸞道:「欽犯進牢,服毒死了。」侯鸞聽說,把禁子、獄卒每人各豉了四十大板,又吩咐道:「此犯已故,不必言著他是欽犯,只說是本縣處死了不法的家人。」又吩咐了一番不提。
且言獄卒受豚,領諭出來,只得上了店市,買了一副棺材,傳腳夫抬至監旁,將喜童拖出牢洞,裝入棺材。梅公子站在那旁。見腳夫把喜童裝入棺材,如同滾油煎心,自己徨傷,想道:「先前喜童在藥店門首,莫非買毒藥?」
正在思想之間,只見腳夫把棺材一直抬往北門去了。梅公子也不管高低,跟著棺材只是跑。出了城門,見那抬棺材的歇下,把地方土工傳了來,挖個坑兒,把棺材安葬,各人散去。梅公子走到墳前,雙膝跪下,拜倒在地,放聲大哭道:「賢弟呀!愚兄自幼與你同窗共讀,寸步不離,卻不知賢弟有這一片忠心。只望與你同患同難,異日成名,補報賢弟相攜之力,豈知今日遇著我那人面獸心的岳父,遭這等惡死。這是我梅良玉死之該當,賢弟不當受此慘變。我以店主之言,不過虛假謠詞,賢弟就有這等慧心,便先安排了替主之心腸呀!想我梅良玉日後沒有寸進便罷,若有些許榮耀,必替賢弟修墓追荐。我與賢弟雖是異姓,倘日後我有子孫,必須情願繼賢弟宗支。」梅公子在墳上磕了一個頭,哭一聲,卻是曠野地方主人哭僕,真是鐵石之人聞也斷腸。
于是,起來記認墳墓的蹤跡,見墳左首有一座土地廟,路旁又有一株雙丫的榆樹為記。看罷,拜辭,又哭了一會,心中亂如麻一般,又無伴侶,又不敢回店去拿行李,低著頭往大路向東而走。見前面已抵河邊,又痴呆呆望了一望,只見一座城樓。心中想道:「此樓定是東門。」走到跟前,只見一只劃船,飛棹來了。那船艙中坐著兩個老者,那船家就搖攏岸來,便問道:「朋友,你上揚州的就隨我的船,帶你去。」那船中兩個老者道:「我們是熟船,你只管上來。」梅公子此時猶如那失群的孤鳥,那有定見?正是上天沒路,入地沒門,年紀又小,又無親眷可投,心中又怕:「遇著店主,又起風波。也罷,且到揚州,再作道理。」只得說道:「駕我到揚州去!」船家道:「你既要去,快些上來!」梅公子上了船來,拱手道:「二位老客長請了。」那二位老者一齊躬身道:「小哥請進來坐。」梅公子方纔走入艙中坐下,船家問道:「你可吃飯的麼?我們是不攏岸的。恐夜晚了,要趕快的,你要吃飯,快些買米。」梅公子道:「我是不吃飯的。」于是,船家開了船只。
不一時,稍後送進飯來,道:「二位老客,請用飯。」二位把食盒揭開,拑出二尾魚來,便向梅公子道:「小哥,請過來用飯。」梅公子道:「老客長請,晚生不用飯。」那二位老者笑道:「小哥,我曉得,你只有船錢,沒有飯資。不妨,我二人多出半升米,就請了小哥。」梅公子道:「我們萍水相逢,多蒙雅愛,何以克當?」二位長者即取了一副碗筷,三人共桌。
用畢了飯,一路又談些閑話。船至三汊河,船家說道:「朋友,前面已是鈔關了,把船錢拿出來,好上岸。」梅公子說道:「今日不曾帶得來,改日把你罷!」船家說道:「你上船來,安安穩穩,連米也沒有拿出來,坐著動也不動。就是當差,也要把票兒我看。你若沒有錢,就是破布衣服,一分一片,照樣拿來!」梅公子哪裏受得過這等愁苦,把臉一紅,道:「今日偶然忘卻了帶錢來。」就把貼肉一件白衫子,脫將下來,遞與船家。那船家接過來一看:「這個細衫子,我們用它不著,若是布衣,還可算得錢。」那兩個老者道:「船家,你把那衣服拿了來,與這位相公,我二人替他出了船錢罷!」船家聽說,將衣服遞給長者,長者遞給梅公子,梅公子道:「一路而來,多蒙長者雅愛,又蒙出船錢,真乃三生有幸。晚生感恩不淺。」老者笑道:「相公,你說哪裏話來!」于是,船抵碼頭,大家棄船登岸。梅公子又向二位長者一躬說道:「晚生不敢造府叩謝了。」二位長者說道:「豈敢!只是寒舍窄小,不敢屈相公同去。天色已晚,相公要進城,也要趕早些。」說罷,二老向東去了不提。
卻說梅公子一邊走,一面思想,喜童死得好苦,不覺心酸,在曠野所在,放聲大哭。又見日已西沉,不敢久戀,一直奔到城內。欲下飯店,又無行李盤費。東走西走,一徑來到壽庵寺前。那壽庵寺,乃是揚州第一個好廟宇。寺旁有一株樹,樹後數步,便是毛廁,梅公子到了此時,也無奈何,只得就在這寺門首地下坐著。時已更深,思想從前爹爹在日,何等榮耀。今日四海無家,母子分離,又有盧賊防拿甚急,我這性命,恐終難保。若被那賊拿住,還有多少刑法,我是一個怯弱書生,怎麼受得!不如趁此無人知道,不免尋個自盡吧!想到此地,不覺淚如雨下,即忙解下腰帶,掛在樹上,望北哭道:「母親呀,你孩兒死得好苦也。」又不敢高聲啼哭,悄悄吊在上面。正是:
投河只要三尺水,懸梁惟用一條繩。
不知梅公子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