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傳假旨捉拿全家 透真情放脫母子
詞云:
天豈許人短,偏偏團作欺,滿朝盡是小人私,方知一痕半點不差池。淺眼何嘗誤,奸心斷不思,為人還忍耐便宜,直臨崖勒馬方悔遲。
話說屠申飛奔梅府報信,好著夫人、公子連夜逃生之意。
列位,你道屠申送信梅府,卻有個緣故。他乃是山東濟南府歷城縣人氏,只因他在家鬥毆,一拳打死了人,他自行投到抵罪,梅公見他正直,不怕生死,故此赦了他的死罪。收在身邊,又恐他生事,故此又寫了一封荐書,將他荐到常州府裏承充差役。一來他也有個拘管,二來又替自己照應房廊屋宇。
他沒心聽得有這一件事,怎能不著急?況他又是個直性漢子,豈不知當日受過活命之恩,他怎麼不報答?于是,跑到梅府,一見門上的人,拱了一拱手道:「列位請了,公子可在家麼?」門上人答應道:「公子與夫人在中堂說話。」
屠申也顧不得回稟,一直走進後堂,見公子與夫人在那裏說話,就慌忙跪下說道:「小人屠申稟公子、夫人,有要緊的話說。」夫人、公子道:「你起來,有什麼要緊的話說?」屠申道:「夫人,不好了!你老爺在京師沒有書信回來,還不知消息麼?老爺被奸賊盧杞陷害,已正典刑,歸天久矣。」夫人、公子聽說大驚,哭道:「你怎麼得知此信?」屠申道:「今日午前,有欽差校尉來到,本官留在私衙。小的與衙內一個姓陳的大叔相好,適纔在酒店說到老爺在西郊外天地壇斬首,那奸相又要斬草除根,差了校尉,在此捉拿家眷。幸喜本府太爺,留住校尉在私衙內,他道:『公子是江浙第一個才子,恐日裏不在家中。』約定明日五鼓捉拿全家。小的受了老爺活命之恩,一聽此言,飛來報信與夫人、公子知道。趁早遠走他方,奔一個去處安身,方為上計。待公子日後成名,再報前仇。若有遲緩,恐遭毒手,那時豈不冤沉海底,難報大仇?」
夫人、公子聽說,一齊跪下,大哭道:「恩人在上,待愚母子拜謝。此事非恩人送信給我母子,豈不被奸賊害絕,那時滅門之冤,終難報矣!」屠申又拜伏于地,哭訴道:「小人蒙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實難報答。」夫人、公子也立起身來道:「今此恩德,生死不忘。」
屠申道:「夫人、公子不必徨傷,速速想好一個存身之所,好躲過目下大難,不宜啼哭,恐外人知道,走漏風聲,就不好了。小人也不能久存此地了,若夫人有了安身之所,小人少不得趕來服侍恩人。」夫人道:「我有一個胞弟,現在山東做節度。不若投奔他去,亦可暫得安身。」向著公子說道:「我兒,我與你分為兩路,你竟往儀征縣投奔你的岳父任所,亦可安身。一見你岳父,就把家中顛沛流離的事情,細細稟知你岳父、岳母。他必念你是他的女婿,自然要照應于你。你可藏形斂跡,發憤攻書,待有天日之光,不失忠良之後代。盧杞勢運一退,再與你那父親報仇。」屠申道:「這所論的極是,請速急收拾出城,各奔路途。」夫人、公子又不敢啼哭,只得帶著淚,吩咐家人道:「我家遭此不幸,你等願同我去的,即速收拾,一同逃難。不願隨我去的,趁此今晚夜靜,你們各逃生去罷!」家人一齊哭道:「小人們服侍老爺夫人、公子並沒呼叱之聲,怎忍一旦拋離?」屠申道:「你們也不必啼哭,此刻也不是啼哭的時候,逃生要緊!」夫人道:「正是。」
就與公子收拾了一個小小的行李,裝了些細軟的物件,又叫了一個自幼伴讀書的書童,名喚喜童:「你過來,聽我吩咐:我見你自幼有些見識,久已要抬舉你,就平日也沒有把你當下人看,你與公子收拾,往儀征縣投奔侯老爺的任所。你二人一路莫分主僕,只以兄弟相稱待,有日你公子發達之時,少不得報你同患難之恩。」
喜童哭道:「說那裏話來!小人蒙夫人、公子教養之恩,敢不盡忠,以效犬馬之勞!」夫人向公子說道:「兒,你自幼未離我身邊一步,今日這大難臨身,我兒一路須要小心,自己保重。我梅氏門中,只有你這一點骨肉,倘有差池,就絕了梅門的煙祀,怎麼得了!」于是,母子大哭一埸自古道:「世上萬般愁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公子拜別了夫人,說道:「母親此去,一路須要小心慎重,切莫思慮惑哀,有傷身體。」公子言畢,喜童背了行李,不敢從大門出去,只得走後門小路巷子出城,僱小船一只,直奔儀征投親。這且不言。再說夫人回房收拾細軟物件,打成包袱,先著一個老蒼頭,名喚梅芳,往河下僱了船只,等到黃昏,出城上船。
屠申見諸事停當,方纔別了夫人,往衙門聽事不提。單言梅府那些家人們,個個俟候夜靜收拾齊備,大家逃命。夫人見了如此光景,不覺淒慘,掉下淚來。想起當日是何等榮耀,今日如此愁苦狼狽,長嘆了一聲,又不敢高聲啼哭,如此含徨在懷。又見天色已晚,夫人拜別了家神祖先,便從後門走出。帶了幾個隨身丫頭、年長的老蒼頭,步行走出門外,來至河邊。
梅芳接住,迎入舟中,即刻開船,往山東而去。正是:劈破玉籠飛彩鳳,掙開金鎖走蛟龍。
且不言夫人行程。單講梅府的家人,把大門關好,從後門搬抬物件,大家遠走高飛,只剩得一所空房屋。一宿已過,次日五鼓,知府傳衙役,請了欽差的尊意,都奔梅府拿人。不多一時,來至梅府,只見大門緊閉,知府吩咐敲門。
眾人上前敲門,敲了半日,並沒人答應,只得回稟府尹:「裏面並無人答應。」那欽差聽說,焦躁道:「既沒人答應,俺奉聖旨,捉拿欽犯,管他開門不開門,傳人役,你與我將大門打碎來,看他開是不開?」眾衙役聽罷,一齊將門打下,只見裏面並無人影,眾人就不敢動手。那知府一見無人,嚇痴了在那邊。欽差大怒道:「貴府不動身入內,宣讀聖詔,捉拿欽犯,你看著大門做什麼?」知府心中發毛,臉上失色,便向欽差說道:「此事其中有變。」那欽差道:「有變無變,進去再講。」知府只得差衙役向前,都在那梅府正廳排列兩旁坐定。知府同欽差正中坐下,叫屠申來,吩咐道:「你到廳後去看一看虛實,裏面無人是什麼緣故。你再看梅夫人與梅璧在哪裏,速速回報。」
屠申答應,走至後面,見重重門戶,都是開的。自己心中想起,點腳點頭道:「若是昨日沒有這個機會,眼見得今日難免繩捆索縛之苦。」即回身來到大廳上,稟道:「大人在上,小的進內一看,見重重門戶俱開,內面並沒人影。」
知府聽說,嚇得一驚,癱在椅上。那欽差道:「好一個人影全無!也罷,下官同貴府到後面看一個蹤跡。今大門緊閉,想是往後門去的。」此時,知府同欽差走入後面,一層層看去,果然裏面全無人影,于是,吩咐關鎖了後門,欽差復至大廳坐下。知府道:「大人,這等事,不帶四鄰,問不出根由來。」欽差道:「下官不知確實,聽貴官號令。」于是,知府傳衙役,叫地方把四鄰傳來。不一時,鄉保、四鄰、地方俱到,走上前廳稟道:「小的們是本坊鄉保、四鄰,叩見大老爺。」知府問道:「你們就是梅府四鄰嗎?」鄉保答應:「小的們正是。」知府問道:「本府問你們,這梅府中的全家人口,怎麼一個也不曾見,是往哪裏去了?」
四鄰稟道:「大人在上,小的們怎麼曉得梅府的去處?」知府道:「本府不是問他們的去處,你們可知道他家幾時沒有人出入了?」旁邊有一個人說道:「只怕有半月沒人出入了。」知府便向欽差說道:「大人,這就是了,可曾聽見這四鄰的話嗎?非怪卑職,乃大人未來之時,他半月前已逃往遠方去了。還望大人金言回旨,卑職只好出角捕文,行到各府州縣,緝獲正犯,再發封條,封鎖住宅便了。」
那欽差官校尉帶著冷笑,說道:「貴府這一句話,倒也說得乾淨。我想,四鄰的話,必是貴府吩咐的,著他們在我面前瞞稟,無非是遮掩耳目之意。梅璧乃欽犯之子,他走與不走,不敢奏貴府的罪名。只是昨日下官一到之時,你就有多少的閑話,說他是個什麼才子,恐他不在家中,要到今日方可拿人。及至今日,卻是一個空宅。據四鄰說,半月前已無人出入了。我同貴府進門之時,見那些光景,似有人在裏面住的一般,及至衙役稟說後面無人,我同貴府齊至後面,層層看來,見那些桌椅,並無半點灰塵的;窗門格鬲扇,並沒半點損壞;又見灶上還有溫水菜蔬。請問貴府,此種情形,原何不是放走的?只是下官也不好十分違拗,但回復太師,少不得把貴府美意,回稟太師,見得貴府有憐才愛賢,故放梅魁的家眷逃走。」知府聞言大驚,面如土色。
不知府尹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