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天子命朝臣慶壽 盧杞著黃嵩陪賓
詞云:
萬事皆從天定,人生各有安排。善惡到頭有興衰,參透須當等待。草木雖枯有本,將春自有時來。一朝運轉到瑤臺,也見清閑自在。安分守己最樂,逆奸反自招災。為我心忠是痴呆,作事豈知自害。
詩曰:
狐群狗黨結同心,聖明尚且禮優尊。
百僚齊赴筵東閣,權貴當時重二人。
話說黃嵩看了梅吏部的禮單,大怒道:「禮在哪裏?」
門官稟道:「在外面。」黃嵩吩咐:「抬進來!」門官答應:「是!」走出來,叫把那梅吏部的禮物抬進來。不一時,將盒子捧至黃嵩面前,見四、五斤粗面,二斤重紅燭,便假作笑,向在廳的諸位大臣說道:「列位老先生,看一看梅年翁的這份豐盛厚禮,列位先生如何辦得起如此的重禮。」大家忍笑不言。
陳公向著黃嵩說道:「黃大人,梅年兄實在淡泊,這分禮物果然看不上眼,但梅年兄還覺吃力。」黃嵩拈著禮單說道:「捧禮的呢,你傳喚梅吏部送禮的人進來。」只見一人答應道:「有!」即時帶至黃嵩的面前。黃嵩問道:「你就是梅吏部送禮的人麼?但此禮貴重,必須帶你回稟相爺一聲,隨我進來!」那送禮的人,只得捧著這兩色禮物,隨了黃嵩,一直走進內堂見相爺。
走過正廳,只見兩廊珠燈耀眼,看不盡的古玩玉器,觀不盡的壽慶屏軸,重重疊疊,不計其數,滿堂皆是紅猩氈鋪地。走過廊房,又至後廳,只見那上面的壽屏精巧,燈燭輝煌,異香撲鼻。只見相爺端坐在那蟠龍椅上,頭上帶的是軟翅太師巾,身上穿的是大紅蟒袍,腰間束的藍田玉帶,腳下蹬的粉底皂靴,兩足踏的金毛獅子,繫著孔雀領子,內籠的杏黃綾子華蓋罩。盧杞爺兩旁站立著堂官,甚是威風。黃嵩回頭叫捧禮的人在外面伺候,黃嵩走進內堂稟道:「今有梅吏部送禮在此。」黃嵩言尚未完,只見盧杞說道:「老夫生辰,勞你陪接朝臣。」又拈了一下鬍鬚,笑道:「你手中拿的,莫非就是禮單?些許小事,又何用來告老夫?凡事我兒作主,當收則收,不當收的回璧。」
黃嵩說道:「蒙恩父抬舉,著兒招待朝臣,敢不稟遵?其餘各官送禮,當收則收,不當收的,即當璧謝。為兒的正是來回稟恩父,此言未曾申完。今有梅吏部送禮呈上,真正與眾不同,請恩父過目。」那奸賊看過禮單,笑道:「我兒,這個官是個窮官。俗話說的好,人情不在厚薄,看老父的情面,不必與他計較,照單全收了罷!好生接進官廳待面。你不知道,此人有大才,如果他肯順我,何愁大事不成。」黃嵩見相爺看了禮單,一點氣也沒有,倒說了許多好言。黃嵩只好答應,走了出來,吩咐:「梅老爺的禮,照單枴收。」那門官應了:「是!」把禮物收下來。
只見黃嵩吩咐出來,請梅老爺至西廳用面。笑嘻嘻地迎了梅公說道:「老父深知老先生高雅。」梅公道:「蒙太譽了。請問大人貴庚?」黃嵩道:「弟今年五十四歲。」梅公道:「太師年登花甲,只長年兄六歲,如何就有父子之稱?只是如今世上不以份量為重,只以勢利為先,不顧綱常倫理。」此兩句話,說得黃嵩忍羞含恥,地下有洞,也會鉆了進去。言談之間,已進了西廳。但見眾朝臣與各年兄俱在上面,梅公走至中間,見過了禮。一齊說道:「梅老先生為何來遲,理該多吃飲幾杯纔是。」
梅公道:「這也不妨的。」各依次序而坐。眾朝臣道:「梅老先生真是豪爽之極。」梅公道:「學生凡遇生辰滿月,最不肯少飲。如是死人收殮,連一杯也不能飲。」眾公見他說不住口,望了望黃嵩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自古道惱羞成怒。
黃嵩道:「傳我的言出去,吩咐門上的官兒,凡一應送禮拜壽的,一概收禮不會。」家人答應方走,黃嵩又叫轉來,說道:「凡送禮的、拜壽的,一概回給他,號簿收了。隨他就是王侯國戚,俱不能會的。不識抬舉!」梅公聞聽此言,便站起身來,用手指定黃嵩叫道:「我把你這個助惡的匹夫,你把我梅伯高看做什麼樣的人?如此放肆!你這個匹夫,可知我的來意麼?俺怎肯與你這班狐群狗黨的畜生為伍,不過是看聖上的金面,到一到,全其上意。你方纔呼喚家人羞我麼?我梅伯高怎肯與你這班狐群狗黨的奸賊干休!若不掃清宇宙,整飭綱常,不為人也!」
眾大臣見梅魁說千奸賊萬奸賊,匹夫長匹夫短,罵不住口,又見黃嵩氣得堆在椅上。陳公只得替梅公遮掩道:「年兄今日醉了,送年兄回署去罷!」梅公道:「承列位年兄的抬愛。方纔這匹夫如此放肆,叫我如何忍耐得住?」于是,陳公拉梅公吩咐道:「送年兄!」出相府,上轎回署不提。
且言陳公回轉入席,代梅公擔了許多心事。且說眾朝臣,也有議論的,也有勸喻的,紛紛不一。見黃嵩怒而不言,大家只好告辭各散。黃嵩帶怒送了眾朝臣上轎回署,自己又羞又惱,只氣得暴跳如雷,便說道:「反了,反了!有這等事!大膽的狗官,藐視功令,不畏國法!」便一直走進內堂府。盧杞正與那歌舞女子們抱住取樂,忽聽見黃嵩的聲音叫嚷進起來。盧杞一見,問道:「我兒因何故如此形狀?」黃嵩稟道:「恩父在上,孩兒告稟。」就將梅公問他的年紀,又如何吃酒,他還說了許多不吉之言,軔罵恩父,自頭至尾,細細捏造一番。
盧杞不聽見也罷,既聽了,鬍鬚亂炸,臉上通紅,道:「哎呀,有這等事!此畜生把老夫看做無用之人,十分毀罵老夫。我本見他有些才幹,故而未曾加罪于他,原來是不知死活的畜生,只叫他試一試老夫的手段。正是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我兒不必氣他,自有老夫做主。你且坐下來暢飲幾杯,消釋悶懷,何用作此態度?」黃嵩聞言,只得告坐入席,連吃數杯。忽說道:「依孩兒愚見,這個匹夫,須要放在叛逆內,使他緘口就戳,法司也沒有什麼訓問,豈不一下就斷那畜生的狗命嗎?」
盧杞頭點了一點道:「就是如此處置這個老畜生罷。」彼此二人在席上商酌已定,暗害梅公不提。 一宿晚景已過,次日五鼓,內監宣旨各官朝駕。文武聽旨,退散不提。再說盧杞回了相府,早飯已畢,忽見門官稟道:「皇上遣內監在外面要見相爺。」盧杞迎至廳上,見那內監笑道:「今皇上召老相國在長樂殿下棋消閑。」盧杞道:「請公公先行一步,在後宰門會齊。」內監道:「也罷,咱家在後宰門等候。」走出相府,上馬先自去了。
盧杞走入內書房,寫了一聯簡帖,藏在袍袖之中,即便上轎,往後宰門而來。下轎,同內監至長樂殿見駕。
皇上開言:「朕今日沒事,偶然想要下棋,故召先生。」內監取過棋來,盧杞謝了恩,方在錦墩之上坐下。獻上龍鳳香茶,君臣對奕。盧杞故意連輸兩盤,天子說道:「今日先生下棋,為何恍惚,是何故也?」盧杞俯伏奏道:「臣懮國懮民,心緒不定。臣不敢相隱,求皇上恕臣之罪。臣現有短表,冒瀆龍聽,伏乞聖上裁之。臣昨日接得邊關密報來,內云:『我朝官員,私通韃靼。』臣訪不確,不敢妄奏。臣一面行文,使各地方官訪拿,一面差心腹人探聽。誰知有一奇怪之事,連聖上左右,亦有這班叛賊的羽翼,在彼私自打量。綸音召臣,臣既刻赴闕應召。實有國事在心,心不在棋上,故此連輸二局,臣之罪也。」天子聞奏,大驚道:「先生乃國家之棟梁也。爾既知群奸,何不奏與朕知,把此等奸佞。梟首市曹,而先生反自容隱耶?」盧杞又奏道:「臣雖知之已久,恐各臣不服,又生他變,故臣不敢面奏。今主欲知此人,臣不敢再為隱瞞。」只見盧杞在袍袖內取出寫的柬帖,遞于內臣。內臣接過,獻上天子。皇上揭開一看,心中大怒。不知寫的什麼言語,梅公禍福生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