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眾黎民哭留青天 賢縣主慰勞赤子

  詞云:
  歸來重壘舊生涯,瀟灑柴桑處士家。茅屋兒不用高和大,愛清閑豈在繁華。紙糊窗,紗櫥榻,掛一幅丹青畫,插幾枝得意花,自燒香,童子烹茶。
  詩曰:
  黎民聞知賢縣升,攀轅赴轉淚盈盈。
  只因正直無私曲,總得芳名滿道稱。
  卻說梅公與夫人忽聽得外堂喧嚷,不知何事?正在驚慌之間,只見宅門上家人稟道:「外面書吏要見老爺。」梅公道:「夫人請進後堂。」咐傳他進來。 即刻,書吏進來叩見。梅公問道:「方纔大堂外面是何人暄嚷?」書吏道:「小的們正為這件事。稟明老爺的,是眾百姓聞知老爺高升,他們把城門都閉了,罷了市,要留老爺在此。」梅公聽了道:「原來是這個原故。你們出去說,叫他們不要喧嚷,本縣即刻升堂,有話吩咐。」書吏答應,出來對眾百姓說知,就不喧嚷了。
  梅公與夫人、公子道:「眾百姓同心,也是難得的。」夫人道:「這都是平日愛民的結果,以致有此。今日這些萬民,感你名聲,這也是為官的難得的。」梅公道:「你們且慢下船,等我把眾百姓打發散了,方可出城。如今城門已閉,怎麼去得?」說畢,吩咐打點坐堂。
  眾百姓聽見聲響,一齊跪下。暖閣一開,梅公坐堂道:「爾等眾百姓有年紀大的上來,本縣有話問你。」
  內中有幾個年長的,就在暖閣旁邊跪稟道:「小民等蒙老爺天恩,沒齒也不敢忘。只是老爺在此做了官,果真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強民化為良民,奸詐不敢生風。倚勢鄉宦,老爺一體都治。專務除奸扶弱,不避權貴,不愛民財。但凡審理輕重事件,虛躬鞠問,再沒暴燥極刑之苦。衙門諸色人等,不敢倚勢凌人,征收錢糧,除絕弊病,真是民間世世之父母也!今聞老爺高升,只是小民等願求都堂與諸位大老爺,保留老爺。以升任之銜,留在此地。小民等情願供給老爺薪水之費。若是老爺一定要進京見駕,小民等也寫一本,隨後進京,呈于聖駕前,要留老爺在此為官。」梅公笑道:「眾位賢百姓請起。爾等真心真意,苦留本縣。至于內升,出于上意,爾等各宜安本分,不宜鼓噪。本縣在此為官,亦不過為皇家出力,而為報國忠心,愛育黎民。至于爾等說我不畏勢力,不避權貴,征收得法,化奸為良,這些事不過是為官之人當為之事也!爾等百姓當以祭祀孝悌為先,至要,至要!本縣離任之時,必有新官到此,交待之時,本縣囑托以愛爾等眾百姓就是。」
  眾百姓聽得道梅公真意要進京,便一齊跪下道:「老爺豈不知朝中奸相乎?賣官鬻爵,似老爺這樣正直清廉,未必容得那班小人之態度。倘若觸犯了奸相,必有不測之慮。老爺要知道進退,與其受奸人之害,不如告歸林下,與夫人、公子在小民歷城縣居住,凡事不要老爺費心,都是小民等替老爺措辦何如?」梅公道:「眾位賢民所言,甚是有理,都是為本縣忠心。只是聖命在身,皇上以本縣為心腹,我焉敢不效犬馬之勞?皇恩重大,爾等豈不知本縣?今勸爾等回家,教訓子孫,敬重父母,為兄要寬,為弟要忍,總把忠信孝悌,時時教訓汝等子孫。且士農工商,以耕讀為本。本縣有一對聯送與諸位良民,以作遺愛之記。對云:『業可養身須著意,事非干己莫勞心。』」
  梅公吩咐已畢,眾百姓見梅公實意要去,便一齊大哭起來,道:「老爺要去,小民等情願保老爺一同長行。如有須用等件,小民等一一奉敬,但不能讓老爺獨自進京。」
  梅公道:「爾等賢民,不是要本縣揚顯于親友,是要本縣損民軒親。但爾等賢民,俱是真心,可念本縣忠于君,愛于民,故有保留之意。設若朝中盧賊聞知,反疑本縣買囑民心,違悖聖旨。萬一這個奸賊啟奏一本,說我梅某收買民心,藐視皇上,不遵國體,欺君不趨朝覲,龍顏一怒,我就死無葬身之地矣!眾賢民若讓本縣進京赴闕,朝視龍顏,就是殺身之禍,也得個揚名于後世,足感爾等全我梅魁顯揚之名,不為枉世。」梅公說到此處,眾人啼哭道:「老爺所論極是,小民等怎敢陷老爺于不義。但老爺去後,再沒有似老爺這樣消廉正直無私青天,這是小民等無福。遵諭便候老爺榮升。只辦得清香跪送,設長生牌位供奉,如同是老爺一般。」梅公道:「怎生受你等厚愛。」
  又重新吩咐一番好話,于是眾百姓方纔起身,徨哀而去。
  梅公含淚退入後堂,夫人、公子方纔拜別,兩下各自含淚。
  夫人、公子上轎登舟,眾家人一同回常州。這且不表。
  單言梅公在衙內,與蒼頭梅白收拾行李,且自安寢。又傳值日的衙役進署安宿。一夜晚景不提。次日早晨,梅公吩咐打轎,傳聽事、書吏,各用名帖往拜上司與鄉士老爺拜辭。書吏回稟:「俱已伺候。」梅公上轎出衙拜客,非止一日。那日新官已到,梅公即便交卸了倉庫、城池、案卷等件。一來是梅公內升,新官不敢刁難;二來梅公並沒私弊,因此不費艱難,三五日一概交清。交卸之後,到第三日起程進京。眾百姓等已備下萬民衣傘等物件,送與梅公。跪下滿街百姓,好不熱鬧。只見家家戶戶,點燭燒香,都寫著長生牌位。眾百姓將萬民衣獻著,萬民傘撐著,梅公正走,眾百姓不捨,都擁送城隍廟內。  廟僧迎接梅公進廟,拈香拜神已畢,眾百姓把萬民衣與梅公穿上,又將靴子換了,將酒敬過三杯,百姓們叩首而哭,甚是惑哀。梅公道:「眾賢百姓請起,待本縣這裏拜謝辭行了。」眾百姓還拜于地下道:「折殺小民。」梅公方纔上轎出城。梅公自己將行李收拾停當,只見那合城上司鄉紳,早在十里長亭等候送行。又見那些百姓,辦席如山,都是餞行之人。不多時梅公到,眾百姓迎下亭來。梅公望見,慌忙下轎,在這旁一躬到地道:「卑職有多大職分,怎敢驚動列位大人並諸位老先生。」
  眾上司一齊上前,扯住了梅公的手道:「老先生榮任,弟等當為老先生餞送,何必過謙。」于是擁進亭中。梅公不得已,勉強飲三杯,又說了多少趨炎附勢的話,方纔起身。梅公俱已一一謝過。又見合城鄉紳也恭敬三杯散去,然後,眾百姓都一齊叩拜,也捧著壺敬奉三杯。梅公道:「眾百姓請起,本縣領爾等盛情就是了。」梅公見眾百姓跪拜于郊外之地,只得也連飲三杯,說道:「怎忍與爾等分別?爭奈聖命在身,故不得已而去。爾等回家,各宜敬父母,務習本分,以耕讀為事,不可閑蕩奢華。」
  眾百姓道:「不敢不遵老爺金諭。」梅公方纔灑淚與眾百姓分別。有詩為證:「依依東魯十餘秋,心正民淳倚邑候。恨無替得端方宰,軻負賢民為我留。」不言眾百姓分別,各自回家。
  單言梅公與梅白主僕二人。若是別個,便覺淒慘。梅公平日生性好靜,就是在任,所做十數年官的時節,哪一日不是早起晚眠?那一日,在路趨行,見面前來了四匹牲口,上騎著四個大漢,都穿的是公役服色,迎著梅公轎子。離不多遠,一見梅公,便問道:「請問一聲,老爺從哪裏來的?」梅公道:「我們是山東來的。」那四人一齊跳下牲口來,又問道:「爺們知道省城梅大老爺可曾動身否?」梅公道:「是哪個梅公大老爺?」那人道:「山東濟南府歷城縣內升吏部都給事。」梅白道:「這不是梅大老爺嗎?」那四人就把牲口拴在路旁樹下,趕一步向前,叫轎子且住著:「俺們有話稟老爺。」當時轎夫將轎子住下。那四人在轎子前跪下,叩稟道:「小人們是本衙頭接衙役,叩見大老爺。」梅公道:「你們是吏部衙門差役來迎接的麼?」
  四人一齊跪下道:「是」。梅公道:「這途中無事,爾等與我前面尋有僻靜房子,我有細話問你,不可擾亂。」四人叩頭答應:「是」。站起身來,在樹下解了牲口,正欲前行,梅公又叫住下,吩咐道:「你等不可大驚小怪,嚇開店之家。」四人答應道:「小的們曉得。」方上牲口,齊往前行,找尋了下處。
  轎夫抬了梅公,往前慢走,日已中天,看看晌午,只見頭接衙役,又迎著稟道:「啟老爺,房子已經尋下。」梅公道:「爾等領著轎夫,同到房子裏去。」又見人跪稟道:「小的是開店的,叩見大老爺。」梅公道:「起來!」于是梅公下了轎,衙役領著一直引進裏面。梅公抬頭一看,只見朝南三間小廳,左右兩旁擺下全堂交椅,中間設了公座筆硯,刑杖簽筒,一概俱全。梅公看了又看,往後又走。轉過屏門,一看又是二間書房,已設床帳朱漆交椅,俱已停當,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梅公在內安息,只見店中服侍之人,送上洗臉水來。梅白接了,與梅公淨了臉。又送一壺茶,少刻捧了杯筷燈燭等物來,梅白點燭,安了座位。梅公入座,吩咐道:「下次不消過豐,只喜淡泊儉省,不喜美味佳餚。」眾衙役答應:「曉得。」
  梅公飲酒之間,問道:「你們是吏部衙役差來迎接的嗎?」不知梅公有什麼話問他們,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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