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聞王命忠臣訓子 為升遷誥命勸夫
詞云:
不喜皇都帝畿,只愛山野村居。說什麼繡戶珠幃,怎比俺茅舍竹籬。說什麼四馬駕車,怎比俺藤床竹椅。說什麼玉佩金鞍,怎比俺麻鞋草履。說什麼愛妾美姬,怎比俺稚子山妻。說什麼珍饈百味,怎比俺麥飯黃齏。興來時,下著棋;悶來時,做首詩。畫的是海棠花蕊,愛的是紅蓮出水。驀回頭,菊綻東籬,又不覺寒梅雪裏。不管是和非。見村童跨牛回,綠柳影裏游人戲,紅杏村中飄酒旂,一任你爭名奪利求富貴,怎比俺水秀山青隱士居。
詩曰:
忙忙碌碌治黎民,忽聞朝命召登程。
拋妻撇子心耿直,猶將身首報君恩。
話說梅公道:「你哪裏曉得內中之事。且打發報子去了,回來再與你們講。」梅公走進臥房,將分金稱這幾兩,又稱了三星,將紅紙包好,拿在手中。走進前廳,吩咐把報子傳來。
家人答應,即便把報子傳進。梅公道:「我卻是一個窮官,有勞你二人遠來報我。這是俸金銀四兩,送與你二人做喜之禮,只輕微得緊。這是三星,為你二人一飯之需。」報子跪下稟道:「小的怎敢領老爺之賞。只是老爺有好親眷,寫幾十家與小的報報,這是和領老爺的賞一樣。」梅公道:「我是個寒儒,怎麼有好親眷?縱有幾家,都是困守田園,樂于山水的鄉農,怎好勞你們去報?還是不去的卻好。」報子見梅公正直,不敢多言,只得磕頭謝了賞,去報別家不提。
梅公回到後堂,吩咐備酒,仍照昨日一樣,不要過費。
家人答應:「曉得。」梅公對夫人說道:「我與你母子二人今日分別,不知可有相會日子否?」夫人道:「老爺這話怎麼講起?進京,少不得我與你孩兒同一路而行,哪有分別之理?」
梅公道:「你與孩兒不可隨我進京,可收拾回轉常州。一來你母子也歸故土,二來家中還有幾畝田地,足可供你二人薪水之費。你們若隨我進京,則不可。我一進京到任之後,就要起奏盧杞、黃嵩這一班奸賊,若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恨不得咬他的肉,粉骨碎尸,方泄我之恨。今蒙聖上擢用之恩,敢不盡忠于國,我眼中豈容得這一班狐群,我就將此性命拚了,有何含怨?倘若我刑斬之後,你母子在京中,盧杞那賊,怎肯放過你們?他必要斬草除根,可不絕了我梅門之後。你們在常州,一聞有什麼吉凶,還可改名換姓以避難。待孩兒日後可以立身于廊廟,那時見機而行,暗約眾年伯叔,一同參奏,豈不是個長遠之見?即不能出仕皇家,亦可以耕種田園,存身于後世,必要隨我進京做什麼?」夫人道:「我母子不到京中也罷,只是你在京都任所,何人服侍?況老爺年邁,冷暖飢寒,誰人照應?」梅公道:「只此一言,足感夫人盛情。一到京城,必與奸賊見個高低。若是聖上准了我的本章,剎除奸黨,那時再著人來接夫人和孩兒到我任所不遲。」
正在說話之間,那宅門的家人稟道:「合城眾鄉紳,來恭賀老爺高升,都在迎賓館,老爺還是會,還是不會?」梅公道:「平日我從不會客,今日他們既來,我也要與他們會一會。」家人答應:「是。」正要走出,梅公道:「且慢。與我吩咐禮房,填寫官銜帖子,備辦伺候拜謝。再吩咐號房,凡有一應送禮之人,一概拿我的名帖璧謝。不要來回,容日後拜謝。」家人即吩咐書役,不必交待。
于是梅公穿了補服,鄉紳一齊上前迎接,說道:「恭喜老爺得臺垣之權,乃國來幀祥之兆也。」梅公謙遜了一會,于是各分賓主坐下,眾紳士道:「治弟等得老父母在此作宰,實曠世之幸也。聞老父母都諫之遷,又出自上意,將來必至三公之位,治弟等子侄,他日必出于門下矣。」梅公道:「豈敢!只是弟在此為官,卻沒有苟情等弊。至于內轉,蒙天子之恩,為臣子豈不忠心,冠除朝中奸黨。弟蒙諸位先生獎論,真有愧耳!」
不提那梅公與眾鄉紳敘話。
再說夫人著家人收拾行李、細軟等物,便對公子說道:「我兒,你父親執意要與皇家剎除奸黨,只是滅門之禍不遠。」公子道:「母親所道正是,但爹爹並不以生死為念,只要做一代名臣,故爾捐軀為國也,是人臣之道也。」正說之時,梅公送紳士去了,回轉宅內,脫了補服,見那些人收拾行李物件,便暗暗點頭。無非人生名利攸關,故此一世奔勞。只見夫人、公子在內堂講些苦言,便走進內堂,說道:「夫人,你與孩兒低言悄語,說的是什麼事?」夫人道:「我與孩兒在此,想老爺進京之事。孩兒說道,這也是人臣之道也。」梅公道:「夫人。」又看了一看公子,把手拈著長須,便哈哈大笑道:「好!好一個人臣之大道。夫人,我孩兒將來竟有下官之風,非是那不肖之輩。只此一言,只見他的志氣不凡的了。下官今日即頸血濺地,也沒身後之慮了。」便攜夫人之手,又叫公子道:「我兒也進來。」同到內堂,梅公叫丫環把箱朦拜匣等,一概取過來,親自用鑰匙一一開了箱子等件,與夫人、公子一同檢點。只見其衣衫裙襖、宮衣圓領數件,其餘的不過是些布衣布服,別無他物。又把拜匣開了,內中只有俸金三百兩,並無金珠玉器。
梅公自將俸金五十兩,餘下的並箱籠等物,都交與夫人,便說道:「老夫做了數十年官,只此而已。你與孩兒即便收拾,動身回常州。我已吩咐傳下船只伺候,准于明日開行。」梅公說畢,又叫執事人等前來,吩咐道:「明日送夫人、公子回鄉,後日拜辭上司各位大老爺與合城鄉紳,只候署印老爺一到,我交卸了,即便起行。爾等速備小轎一乘,驢子二匹,供我路上長行足矣。」書吏出外備辦不提。
且說這位梅老爺,又傳眾衙役並三班、六房、書吏人等,齊到後堂。于是,眾人齊到後堂,參見梅公,分班站立兩旁。梅公見合衙差役人等一個不少,便開言道:「爾等俱是我署中書役人等麼?」眾人一齊稟道:「是!」梅公道:「本縣奉命進京,爾等心中以為何如?」眾人道:「老爺榮任高升,真乃加官進爵,衣紫腰金之先兆也。」梅公道:「我在此做了十數年官,也卻沒甚難為爾等也,只是弊竇卻也清除。本縣去後,各宜遵守條約,不得仍蹈前轍,有礙于本官之職守,即不忠也。本官既有沾于官箴,爾等豈能逃于法網之外,必帶累于父母,即不孝也。自古道,忠義孝親,此為人一世之名節也,爾等日後以忠孝節義,自有上天昭察,遠報兒孫,近則爾等身享福壽帳寧,乃久遠之慶矣。」
眾人道:「小的們謹領老爺的明訓。」磕個頭起來辭出。
梅公轉身,欲向後去,只見宅門上稟道:「有各位上司大老爺,差人來恭喜老爺,還有書字面交。」梅公道:「外面有多少人?」家人道:「是省以及同寅諸位老爺的家人,俱在外面伺候,要見老爺,有書交稟。因家老爺吩咐眾衙役,故而不敢進來。」梅公道:「你與我回覆各位老爺的管家說,書信不消看得,叫他們回去,多多拜上他們的主人,說我改日拜謝辭行。再者,我到京中之後,少不得忠則忠,奸則奸,都自然呈上皇帝之前,聽從他的旨意罷了,要書做什麼?」
家人答應,走出外面,照梅公吩咐之話,同那些管家說了。各人滿臉羞愧,即拱手而散。
列位,你說這些合省的各位上司,為何先著家人來恭喜梅公,這是什麼意思?無非見皇上親點內升,不知怎麼樣恩壞。那來的書信,無非是要梅公在京替他們照應。是這個緣故,所以梅公早已看破,便一概回絕,也不等那些家人面見。他們自然回轉,一一稟告他們的本官。那些上司,也少不得擔些鬼胎在心中,免不得又要寫信進京與那些奸賊座師,此是後話不提。
再說梅公開發那些上司的家人去了,便帶著笑,說道:「如今世上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自嘆著進入室內,見夫人與公子俱各收拾停當。夫人見梅公,便問道:「老爺方纔與何人說話?」梅公道:「下官方纔傳衙役教訓一番,正要進後堂與夫人餞行,不意那些沒廉恥的上司,俱著家人來恭喜,拿些書信來托下官。你想,我今日要去見他們,可輕易容一見?我方纔笑的,是丈夫不可一日沒權之故耳。」夫人道:「老爺便怎麼樣了?」梅公道:「他們的書信,便原封帶回,一概改日拜謝。夫人,你說好笑不好笑?」
夫妻正說話之間,家人稟道:「酒已齊備。」梅公吩咐:「請公子飲酒。」三人入席,梅公向夫人說:「你母子回鄉,自立門戶,勤耕苦讀,且勿以我在京為念。日日教訓孩兒,不可游蕩,以致有那些非法的書帖等件,入在那鄉府州縣各衙門中。你須切記我的話。你看我年登五十,居官多年,未有片紙、只字字跡出入公庭。汝等回家,不可壞我的名聲。」夫人道:「這個自然,遵老爺的教。只是老爺在京做官,也要見機而行,凡事可忍則忍,不可以性傲居心。自古道:三思而行,再思可矣。方不愧君子之大度。至于盧、黃等輩,只可推三分呆處,不可傲性要緊,望老爺察之。」
梅公聽得此言,不覺鬚眉直豎,拍席叫道:「夫人,你說哪裏話來!我恨不得即刻到京,把這一黨的奸賊,親手碎戮其尸,食其肉而寢其皮,怎麼還要三思而行,從前常與夫人說過,恨不得一時見駕,今者天從人願,聖天子恩重如山,以知縣之微員,而擢升科諫,倘能再授俺上方劍在手,殺盡群奸頸上頭。」氣沖沖把盞筷一推,道:「明天夫人回鄉,也該早早安寢。」吩咐家人把酒席撤了,好生收拾,小心火燭。梅公與夫人進房安寢,公子回到書房,著書童收拾琴劍書籍等件,忙忙碌碌,不覺更深,方纔就寢。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早晨,梅公與夫人起來梳洗,公子來至臥房請安。
夫人道:「我兒今日如何起來這等早?」公子道:「今日乃是母親壽誕,孩兒特來拜壽。」梅公道:「今日是夫人生辰,我卻忘懷了。」吩咐家人備辦香燭伺候。于是,梅公與夫人行禮過後,公子也拜過壽,家人又叩過了頭,起來,然後就擺下小菜碟子。梅公與夫人用面,家人打發行李上船。夫人、公子用畢酒飯,又拜辭了官署裏面神祗,又與梅公拜別。公子也過來拜別爹爹。夫人又說了細話,叮嚀道:「老爺一路要保重身體,寒著衣,飢進食。」說不盡家常話。家人又來拜辭梅公,夫人問道:「老爺帶幾個家人進京服侍?」梅公道:「我不用多人,只用梅白隨我進京,其餘都隨夫人回去。」
正說之間,只聽得署外有千百人聲音的嘈嚷。梅公與夫人、公子,並合署的家人,不知所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