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求直言梅翰林應詔 復潯郡歐節度策勛
話說這年秋間,長星見在西北方,光有數十丈,直射東南。逆賊四眼狗勢大猖獗。
看官,你道這四眼狗是誰?原來便是秋心院的班長李狗頭。當時,癡珠說他會做強盜,人都不信。不想,他卻真做悍賊。他自正定括了牛氏箱籠,便與他結盟的幾個兄弟,跑到淮北。適值金陵屠殺之後,員逆委任榮合、榮法主持號令,出榜招賢。狗頭夤緣獻策,破了烏衣官軍,又破了防守七年之六合、三河大捷之義師。員逆大喜,以為奇才,將淮北悉歸管轄。
其實,懷遠一帶,呂肇受早反正了。狗頭領著數萬人馬,祇飄泊太湖,來往潛山。
當下朝廷為著東南糜爛,天象告警。詔中外文武及軍民人等,直言時務。這梅、歐兩個晉京,得著了試差。小岑卻轉個御史。想起癡珠臨行送的序文,是教他勘破了七品官,將天下所有積弊和盤托出,做個轟轟烈烈的男子。就也鼓動小岑胸中,幾多塊壘,幾多熱血,祇是乘不出機會。
這會言路大開,他又得了御史,便悄悄做起一折。不但不與劍秋商量,便是丹翬也不知道,徑自遞了。略云:
臣梅山奏,為應詔直陳、仰祈聖鑒事:臣聞古三公有因水旱策免,有不待策免,而自行引退者。何況天象示警於上,人事舛迕於下。而內閣大臣猶循常襲故,旅進旅退於唯唯諾諾之間。清夜捫心,其能自慰乎,
夫用人行政,其將用未用、將行未行之際,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天顏咫尺,呼吸可通,惟有內閣而已。身居密勿之地,苟懷緘默之風,則宰相亦何常之有?一切凡人,皆可為之,又何藉夢卜以求也。
東南軍務,稽今二十有餘年矣。民生顛沛,國帑空虛。盡人能言,其實盡人不敢言其所以然之故。臣私自憤懣,急欲明目張膽,為我皇上陳之。封疆壞於各道節度。各道節度非有唐末之橫也,而平居泄沓,臨事張皇。有喪師者;有辱國者,有聞風知遁者,有激變內潰者;有奉熊文燦為祖師而以撫誤事者,有蹈楊嗣昌之覆轍而以鄰為壑者;有擁兵自重而游弋以避賊鋒,縻餉自娛而高居以養賊勢者。凡此種種紕繆,內閣豈不知之?有遇事嚴參以重封疆者乎?
自倭逆內犯,勾結水陸劇盜以及回疆西藏。朝廷命將出師,不惜捐萬萬帑金,為民除害,德洋恩普。該將帥宜何如努力戎行?乃老成凋謝,既無繼起之才;結習相沿,動有僨軍之將。往者金陵淪陷,設南北二帥。北帥逍遙河上,南帥嵎負鍾山。轉瞬數年,終於覆沒,為宵旰憂。方其未敗,錦衣玉食,倡優歌舞。其廝養賤紈綺,吸洋煙,莫不有桑中之喜。志溺氣惰,賊氛一動,如以菌受斧。害於兩家,凶於而國。覆轍相尋,曾不知戒。內閣耳目猶人,有先機議處,以肅戎行者平?封疆如此,戎行如此!此何時哉?此何勢戰?
該大臣等,相顧不發一策。事事仰勞神算,已屬全無心肝。乃猶徇情掩飾,淆亂是非,致令外議沸騰。或曰受賄容奸,或曰潛蹤通賊。聖明之世,臣不敢謂然。第念該大臣世受國恩,身膺隆遇。何以坐視時艱,悍然於天人之交迫,曾無所動於中也?
今日之事,必先激濁揚清。如醫治疾,扶正氣,始可禦外邪。伏唯聖鑒,俯納芻蕘,特伸乾斷,則民生自復,國計自紓,臣不勝感激之至。謹奏。
次日,內閣傳旨:御史梅山,忠讜可嘉,著賞人參二斤,原折該大臣閱之,各明白回奏。小岑謝恩下來,滿朝公卿,無不改容。
當下回寓,劍秋已早來了。接著,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小岑也笑道:「這是癡珠抬舉我,得了兩斤人參。」隨即坐下,談了朝中情事。
劍秋便說道:「癡珠議論,多是行不去呢。就如這折議論,也是乘此機會,纔用得著。」小岑歎道:「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自古是這般呢。」劍秋道:「前兩天,荷生寄來癡珠詩文集副本。詩倒罷了,那文集中議論,都駭人聽聞得很。我略瞧兩篇擬疏,一是請裁汰:一曰汰大員而增設州縣,一曰汰士子而慎重師儒,一曰裁營伍而力行屯政,一曰裁胥吏而參用士人;一是請廢罷:一曰罷邊防而仍設土司,一曰罷釐金而大開海禁,一曰廢金銀而更造官錢,一曰廢科舉而責成薦主。一篇都有數萬字,讀之令我小儒舌撟。」
小岑道:「行原是行不去呢。祇這議論,都是認真擔當天下事的文字。人存政舉,便自易易。你道他迂闊麼?就如他說用兵大略,是先和倭夷,聽其自生自滅。再清內寇,上保蜀,下復武漢,做個南北樞紐。然後從上游分路勦辦,水陸並進,力厄賊吭。你道是不是呢?現在甚麼人能了此一局呢?」劍秋道:「這一付議論,我也聽他說過,荷生、謖如都將此做個帳中秘本,其實一個人是做不來呢。」小岑笑道:「天下事,那裏有一個人辦得出呢?起牆椎牛,掛席集眾。」
正待說下,門上報:「有客來。」你道是甚麼客呢,原來就是謝小林、鄭仲池。前個月小林以御史放了淮海道,仲池以理少放了淮北節度。兩個俱因地方殘破,無處張羅,不能出京。
這日從內城出來,得個明經略入閣的信,以此同訪小岑。到得靠晚,見過上諭,是「首輔予告,朝廷以西北肅清,詔經略入閣。所有未了事件,著交韓彝守護帥印辦理」。
到得第三日,內閣傳旨:湖北漢陽府著梅山補授。小岑叫苦連天。丹翬便埋怨他:「上得好折。如今得了這個去處,上不著村,下不著店,又是不能不走的。」倒是劍秋替他張羅出京,說是「朝廷因你肯說話,纔叫你一麾出守,不久就有好處。」勸他走了。
卻說仲池節度淮北,與肇受恰是同官。肇受此刻擁了淮海千餘里錢糧鹽課,奉詔討賊。自廬江以至和、含,連營百餘座,旌旗耀日,人馬堆雲。
仲池主僕敻敻,依個破廟。一日,提督府兵丁搶人婦女,土團不依,鬧起事來。幕中朋友說,須地方官彈壓,肇受便往拜仲池。
仲池飭該管官兩邊和解,就也前往回拜。這肇受高興,開起夜宴。於是萬炬齊明,百花沓出。羅郇公廚中之美膳,舞廣寒宮裏之羽衣。
酒行數巡,夫人出見,珠光側聚,佩響流葩。肇受卻小袖禿襟,笑向仲池道:「我不慣穿著大衣。」仲池一面招呼夫人,一面說道:「我們兄弟,盡可脫略形跡。」肇受就指左邊一座,教夫人坐下,向仲池說道:「他文雅,不比我鹵莽武夫,著他奉陪,我就在這炕上燒煙吧。」於是弁者鬟者,流目於燈光煙氣之中;歌人舞人,摩肩於豐酒繁餚之地。
仲池起辭再三,無奈肇受夫婦禮意殷勤,遲至一下鐘纔得散席。臨行,肇受取個沉沉的包裹,納入仲池袖裏,笑吟吟的道:「聊以志別。」仲池不解,無可答應,祇得收了。抵寓,檢開包裹,燦燦金條。
次日天明,忽報:「提督掛印走了,所有百餘座壁壘,俱是空營。」
原來肇受軍令,僅是暗號。那日黃昏,這多兵俱已陸續登舟。席散後,肇受、碧桃各奉老母,就也出城。萬帆竟掛,說是向海門而去。如許重累,竟一夕拔宅,奇不奇呢?
這裏仲池詫異一番,將提督的印,暫行護理。方招募鄉勇,聯絡土團,想為自強之計。不想諸事辦未得手,狗頭卻來了。空空一城,如何可守?聽說寶山營兵強馬壯,便向寶山投奔。坐此淮北千餘里,竟為狗頭竊踞。
再說小岑那一折,利害不過。參倒了幾個大佬,正法了幾個節度,這是小岑想不出呢。為著小岑奏准,大家依嘴學舌,都說起話來,便繆葛不清。
還是明經略到京,慢慢的回轉聖意,纔得歸結。救活了多少人。祇日日接見朝士,延攬人才,總不得個擔當全局的人,實在十分煩惱。
一日,想起李謖如。恰好出了肇受提督的缺,便極力保薦,得了諭旨。
過了數日,門上遞了一封書。拆閱是侍講歐冶言事的書,約有一千餘字。大意是,說那「楚北淮南形勢及扼賊要害之處」,又說「封疆大吏,推諉素不知兵,這是無志者借口之辭。試問各道節度,共帶樞部之銜,且有標兵之掌,如何說得不知兵?請以各道軍務,俱歸各道節度督辦,勿庸另派大臣。」又說是「今天下雖多事,然誠得志節磊落、通知古今之人,分佈中外要路。一以滅盜賊、安元元為念,功效未必不可漸致」。大喜道:「這等議論,與荷生一般通達,可以大用。」
次日,便呈御覽,奉旨召見。劍秋口才本是好的,是日奏對,洋洋灑灑,大稱聖旨。就放個岳鄂節度。陛辭這日,保了小岑與游鶴仙。不數日,鶴仙放了楚北提督,小岑擢了荊宜觀察。
此時楚南完固。雖寶慶、武岡均有賊蹤,安化、益陽均當堵勦,而大局是個安靜。楚北武昌失守三次,漢陽失守四次。自荊宜以下,千餘里瓦礫之場,賊尚盤踞,以為出入孔道。
可憐小岑攜了丹翬,羈旅樊城,無可著手。後來擢了荊直道,纔造起戰船,招些水勇。
值著劍秋也到,帶得宣府精兵二千,駐紮荊州。會合小岑募的水勇一千,及游鶴仙帶來太原精銳三千。共成六千人,擇日出師。
高屋建瓴,掛帆東下。克了石首,又克嘉魚,直薄武昌城下。城賊負隅自固。劍秋撥一枝兵力扼安陸、德安援賊,小岑水師復了漢口鎮。漢陽賊便也不敢離城半步。於是城賊岌岌。
再說小岑,近日收個少年,姓包名起。這包起原是個賣甘蔗為生的。劍秋也收個少年,姓黃名如心,這如心是個割馬草出身的。兩人俱生得面如滿月,目如流星,驍健多力。包起緣戀個婦人,因此投了小岑,充個親兵。如心也戀個女人,替他養馬。一日,雪裏割草,劍秋瞧見他單衣來去,揮汗如雨,大相詫異。後又見他駕馭生馬,矯捷異常,就提拔他充個親兵。
那包起、如心戀的女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那年秋華堂搬馬解的柳青、胭脂。他姑嫂二人,由太原走了大同、宣化,便自直隸轉到河南,小住樊城。柳青卻結識了包起,胭脂就也結識了如心。這兩對少年夫婦,感著癡珠詩意,便向軍營中人投靠。
包起是應小岑招募,如心算是劍秋提拔出來。每逢出隊,這兩人都有個娘子幫手,衝鋒陷銳,極為得力。以此積功,都得了前程。營中人將包起、如心喚做「飛虎」,柳青、胭脂喚做「雌熊」。
這夜攻打武昌,如心夫婦帶了百餘人。伺至三更,覷個空,飛躍而上,放火大呼。城賊心膽俱寒,黑夜裏自行屠殺,胭脂已拔扃,招大軍入城了。
次日,小岑克復漢陽,也是包起、柳青之力。劍秋大喜,都拔補了營官。乘勝攻走安陸、德安等賊,楚北一起肅清。
祇武漢兩城,公廨已空,人物如鬼。鶴仙因勸劍秋移駐岳州,劍秋笑道:「『蚡冒藍縷,以啟山林。』不就是這地方麼?苟此而不能守,去之他處何益?昔周室征淮,師出江漢;晉代平吳,謀在荊襄;王濬造船,循江而下;陶侃之勛,鎮守武昌;宋岳武穆、李忠定謀畫岳、鄂,均以此地為要圖。我們要想控制長江,平定東南,豈容棄去此地?而且要守此地,還要攻破九江呢。」
看官聽說:九江係大江左右一個樞紐。賊以金陵為腹心,倚九江為門戶,設官科糧。九江之賊,又恃小池口、湖口為犄角。九江有賊,鄂州守不住,金陵亦克復不來。以此劍秋、小岑急於募水勇,造船艦。
有志事成,不上兩月,便增水勇三千人,年紀都是三十以下的。戰艦八九百號,大小炮位二千尊。小岑督率克復了小池口偽城,進圍湖口。
此時鶴仙帶二千陸師,下援南昌。留下一千陸師,劍秋就令包起、如心兩夫婦管帶,營小池口城裏。
到了次年,湖口仍難得手。一日,小岑喚過包起,附耳數語。包起歸營,便傳令陸師,拔營進勦宿松、太湖。
次日,湖口出隊,內湖外江,炮火四合。水陸悍賊無數,悉力抗拒。方血戰間,忽然一隊步軍,從山後連臂大呼,突入縣城。船賊岸賊相顧駭愕,不知此支兵從何而至。攘攘擾擾之中,械不能舉,槍不能發。我軍乘勢追逐,因風縱火,把兩岸夾守的偽城,一起克復。賊船數百號,焚奪一空,片帆不返。
此時火聲、水聲、人馬喧騰聲,震天動地。船賊也有死於水的,也有死於火的;岸賊也有落荒跑的,也有受刀傷的,也有砍倒頭的,也有踐踏死的。真殺得滿江皆屍,滿湖是血。
看官,你道那一隊步軍,是那裏來呢?原來,包起揚言進勦宿、太,卻於夜間將一千人潛自小池口。便入戰船,繞出湖口十里。天甫黎明,這一千人盡數登岸,高踞湖口縣城後山巔埋伏。到得城賊會合水賊,這一隊便殺下來了,以此大捷。
當下水勇扼在江上,陸師圍了潯城。城賊糧草有餘,逃竄無路。我軍四面環轟,塌倒城垣百餘丈,便擒了偽貞天侯凌紫茸等,磔於市。自是鄱陽數百里,遂無賊蹤。
劍秋論功,以小岑為最,奉旨擢了湖南節度。鶴仙加了頭品頂戴。包起、如心都陞了參將。正是:
激濁揚清,人才輩起。
獨有虯髯,摶翼萬里。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