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鬚眉巾幗文進壽屏 肝膽裙釵酒闌舞劍
話說癡珠係正月念四日生。念三日,荷生就并門仙館排一天席,一為癡珠預祝,一為小岑、劍秋餞行。
是日,在座卻有大營三位幕友:一姓黎名瀛,別號愛山,北邊人。能詩工畫,尤善傳神,舊年替荷生、采秋、劍秋、曼雲俱畫有小照;一姓陳名鵬,字羽侯;一姓徐名元,字燕卿,俱南過詩人。
這些人或見面,或未見面,彼此都也聞名。這日,清談暢飲,直至二更多天纔散。
癡珠回寓,祇見西院中燈彩輝煌,秋痕一身艷妝出來道:「怎的飲到這個時候?」癡珠攜著秋痕的手,笑道:「你們鬧甚麼哩?」秋痕道:「你早上走後,李太太領著少爺就來,等到定更,我祇得陪太太吃過麵。太太還自己點著蠟,行過禮纔走。說是明天一早就要過來。」
癡珠向炕上坐下道:「我五更天和你出城跑了,憑他們去鬧吧。」秋痕笑道:「我和你跑到那裏去?」癡珠卸下外衣,說道:「到晉祠逛一天,好不好呢?」秋痕說道:「明天的席,我已經替你全辦了。你懶管這些事,我同禿頭三日前都辦得停妥,不消你一點兒費心。」
林喜端上臉水,秋痕將馬褂擱在炕上,替癡珠擰手巾。禿頭在傍邊,拿著許多單片伺候,回道:「縣前街、東米市街及各營大老爺,都送有禮。」就將紅單片遞上。
癡珠略瞧一瞧,向禿頭道:「你們沒收麼?」禿頭道:「武營的禮,我們通沒敢收。祇縣前街送了兩份禮,一是李大人的,一是替游大人備的。劉姑娘主意,李大人、游大人的通收了。」秋痕道:「李太太另外還送四盆唐花,十二幅掛屏,是泥金箋手寫的,說壽文也是自己做的。我替你掛在秋華堂,你去瞧著,掛得配不配?」癡珠笑道:「他竟下筆替我做起壽文來,我卻要看他怎說。」就站起身,拉著秋痕走。禿頭、林喜忙端手照引路。
到得月亮門,見堂中點著巨蠟,兩廊通掛起明角燈,還有數對燭跋未滅。便說道:「你們這般鬧,給人笑話。」秋痕道:「這卻怪不得我,都是李太太打發人搬來排設的。」禿頭道:「李太太為著爺生,好不張羅,給小的壹百兩銀,吩咐預備明天上下的麵菜酒席。劉姑娘一定不肯,叫小的送還他的管事爺們。」癡珠將手向秋痕肩上拍一拍道:「著,著!祇是李太太現有身喜,何苦這樣煩擾呢?」
說話之間,已到堂中。見上面排有十餘對巨蠟,祇點有兩三對,已是明如白晝。炕上掛著十二幅壽屏,墨香紛鬱,書法娟秀。上首寫的是「恭祝召試博學鴻詞科孝廉癡珠夫子暨師母郭夫人四秩壽序」,下款是「浩封二品夫人門下女弟子游畹蘭端肅百拜敬序」。
因將序文唸道:
「壽序非古也。」說道:「起句便好。」又唸道:
「後人襲天保箕疇之緒,或駢儷而為文,或組織而為詩。雖譎皇典重,無非讕語諛詞。畹蘭何敢以壽序進?且夫孝子之事親也,恆言不稱老;弟子之事師也,莫讚以一詞。然則吾師固不欲人之以壽言進,畹蘭尤不當侈然以壽言為吾師進。雖然,禮由義起,文以情生。畹蘭於吾師,義有不容不為師壽者,即情有不能自已於出一言為師壽者。師聽畹蘭言,尚亦笑而頷之乎!
師為屏山先生塚嗣。先生以名儒碩德,見重當途。海內名公至其地者,訪襄陽之耆舊,拜魯殿之靈光,門外屨常滿。師少聰穎,為先生所鍾愛。兄弟八人,稟庭訓,均有聲庠序間。而師尤能博究典墳,這窮六藝,旁及諸子百家。弱冠登鄉薦,遨遊南北,探金匱石室之藏。尤留心於河渠道里,邊塞險要及善夷出沒,江海關防之跡。往歲逆倭構難,嘗上書天子,有攬轡澄清意。格於權貴,遊關、隴間,益肆志於纂述舊聞,以寄其忠君愛國之思。故所學益閎,所著述益繁富。
今夫水,掘之平地。雖費千人之勞,其流不敵溪曲,其用不過灌溉。若夫出自大河江漢,抉百川,奔四海。動而為波瀾,瀦而為湖澤。激蕩瀠洄,初無待乎人力。是何也?其所積者厚,所納者眾,而所發者有其本也。師之學術,汪洋恣肆,其淵源有自,蓋如此矣。既而奉諱歸,倦於遊,築室南白下,將灌園為養母計。不一年,寇起西南,蹂躪瀕海諸郡縣。師慨然復遊京師,冀得當以報國家養士恩。卒不遇,乃賦西征。往歲返自成都,以江、淮道梗,留滯并門。」向秋痕說道:「敘次詳悉。」又唸道:
「嗟乎!震雷不能細其音,以協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曜,以就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崖,以通遠濟之情;五嶽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慾;廣車不能脅其轍,以苟通於狹路;高士不能撙其節,以同塵於流俗。師之艱於遇,嗒然若喪其偶,蓋又如此。」
說道:「好筆仗。」又唸道:
「比年身遭困厄,百端萬緒鬱於中,人情物態觸於外。無以發其憤,遂一託之於詩。水過石則激,鶴戒露有聲。鴻鵠伍於燕雀則哀鳴,虎豹欺於犬羊則怒吼。動於自然,不自知其情之過也。
猶憶早歲侍側時,酒鬧燭灺。師嘗語人曰:『富貴功名,吾所自有。所不可知者,壽耳。』又有句云:『情都如水逝,心怯以詩名。俊物空千古,驚人待一鳴。』此其顧盼為何若?遭時不偶,將富貴功名,一舉而空之。至假詩以自鳴,吾師之心傷矣!畹蘭少從問字,得吾師之餘緒,猶斤斤自愛。何吾師年方強仕,慈母在堂,乃憤時嫉俗,竟欲屏棄一切。泛太白捉月之舟,荷劉伶隨地之鍤哉!此則畹蘭所謂義不容不為師壽,情不能自已於出一言為師壽者也。師聽畹蘭言,尚亦笑而頷之乎?」笑道:「也說得委婉。」又唸道:
「師母郭夫人,《葛覃》有儉勤之德,《繆木》有逮下之仁。吾師前後宦遊,師母上事舅姑,以婦代子;下訓兒女,以母兼師,族黨咸稱賢云。畹蘭違侍二十年矣,去年夏五,重見於并門。吾師丰采,大非昔比;憂能傷人,竟有若是!乃者夫婿從軍,畹蘭率兩男一女,寄居此地。天涯弱息,依倚之情,直同怙恃。竊願歌子建詩,為吾師晉一觴也。曰:願王保玉體,長享黃髮期!」唸畢,又向秋痕道:「情深文明,我不料李太太有此蒼秀筆墨。」
秋痕因指著四盆唐花道:「這也是太太送的。那邊四盆西府海棠,是劍秋送的。那十二盆牡丹花,是池、蕭兩師爺送的。小岑送你一尊木頭的壽星。荷生送你一把竹如意、十盒薛濤箋、一方『長生未央』的水晶圖章、一塊『萬年宮』的古磚。心印送你一尊藏佛、一卷趙松雪的墨跡。掌珠、瑤華每人送你兩件針黹。我都替你收起。」
癡珠正要說話,禿頭、穆升領著多人,送進十數對點著的蠟,外面響起花炮,一堆兒向癡珠磕起頭來。還有顏卓然派來四員營弁、八名兵了,都在簾外行禮。癡珠祇得笑道:「你們起來吧。」又向李夫人派來的家人道:「怎好勞了你們。」這一班家人起來,和癡珠打一千請安,就也向秋痕打一千道喜。秋痕委實不好意思,祇得說道:「難為你們替老爺費心。」
癡珠早走出簾外,招呼營里的人。接著,秋華堂當差人等和廚房裏的人,一起在院子磕頭。癡珠含笑進來,秋痕站在簾邊,就拉著癡珠向炕上坐下,笑道:「那邊是你家太太坐位。」說著,就居中拜下去。癡珠忙站起身拉起,說道:「你怎的也這般鬧?」秋痕道:「不過各人盡一點心罷了。」
兩人看一回花,玉環也來磕了頭,便攜手回來西院。院裏早排下席,是三個位。癡珠向炕上躺下道:「天不早了,差不多一下多鐘,還要喝酒麼?」秋痕道:「喝杯酒,也應個景兒。」
於是恭恭敬敬斟上兩鍾酒安下,向著癡珠道:「你不起來,我又要拜。」癡珠帶笑拉上炕坐下,吩咐禿頭撤去席面,隨便揀幾個碟,幾件菜,送上炕几。兩人淺斟低酌起來。
次日,李夫人帶著阿寶一早便來。荷生值辦密折,不便出門。心印過來拜了壽,就回方丈。倒是陳羽侯、徐燕卿、黎愛山來坐了面席。小岑、劍秋、子秀、子善、贊甫、雨農是不用說了。武營中祇有顏卓然、林果齋二人在座。餘外,癡珠俱叫人遠遠的就擋了駕。
晚夕,卓然、劍秋、子秀、子善坐了一席,小岑、贊甫、雨農和癡珠坐了一席。裏邊是李夫人、晏太太、留太太、阿寶、瑤華、掌珠、秋痕七人,坐了一席。外面猜拳行令。裏邊是大營吳參將送來兩個女尼,會耍戲法。
祇見兩尼生得丰艷非常,帶個徒弟,妖精一般。三位太太都不言語,掌珠、秋痕也不大理會,祇瑤華盡抿著嘴笑。先前變出一盤桃,恰恰十五個,內外分嘗。卻是真的,已足詫異。停了一會,又變出三尾鯿魚,俱是活的。
以後要了十個品碗,排在地下紅氍毹上,左五個,右五個。兩尼分立,教他徒弟變十碗水來。那徒弟苦辭不能。右邊女尼一掌過去,徒弟倒在左邊,那左邊五個碗卻滿滿的水。又向左邊來,左邊女尼也給他一掌,倒在右邊,右邊五個碗也滿滿的水。於是兩尼,將水一碗一碗的捧上席來,給大家看,映著燭光,都碧澄澄呢。再排原處,教他徒弟收去。祇見徒弟東打一筋斗,西打一筋斗,十個碗便乾乾的,並無一滴,大家駭愕。
兩尼自說是仙,瑤華大笑道:「祇莫做唐賽兒便好。」李夫人招呼秋痕,請癡珠進來,給些賞銀,兩尼怏怏而去。便向晏、留兩太太道:「漢末左慈、于吉,原是有的。就是吞刀吐火,喇嘛本有此教;植瓜種樹,眩人亦屬尋常。祇這兩尼妖氣滿臉,我們遠離他為妙。」兩太太都道:「太太有見識。」瑤華道:「我祇怕是《聊齋》上說的那個東西。」大家都說道:「可不是呢。」再飲一會,就散了席。兩太太先去,李夫人隨後也走了。
癡珠便喚掌珠、瑤華出來秋華堂。秋痕就也跟出,敬大家一輪酒。劍秋見秋香、秋英今天未來,問起瑤華,纔知道秋香是正月十二陡然發起絞腸痧,醫藥不及,就死了。秋英也移了屋子。
癡珠在東邊席上,慘然道:「我怎的不知道呢?」瑤華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目今花選中賈寶書也走了,說是跟了一個南邊的女道士,做徒弟去。」小岑在東邊席上」道:「我也風聞有這事。」
卓然道:「這事我知備細。寶書給望伯拖累,押在官媒家裏。望伯沒良心,上堂不敢認官。將開賭的事,一口推在寶書身上。幸喜那承審官,與寶書是舊相識,央著我再三求著上頭胡弄局。把望伯做個平常人聚賭,打三十板,枷號一個月。替寶書開釋,說是他假母開賭,與寶書無干,纔放出來。」癡珠不待說完,便說道:「這承審官是個通人,你曉得他名姓麼?」卓然擎著酒杯道:「他姓傅。」劍秋道:「不要講閑話,往下說,寶書怎樣出家?」
小岑夾一片蘋果,向卓然道:「這以上的事,我們通曉得。望伯因此破了家,如今還病著,怕是不起。」
劍秋在西邊席上,回過臉瞧著小岑道:「你給卓然說吧。」卓然喝了酒道:「寶書釋放出來,沒得去處,暫依舊日一個老媽。可憐大冷天,一個錢買炭也沒有。還是素日認識的人,幫他幾弔錢,叫人和望伯商量,望伯分毫不肯答應。寶書灰心,趁他媽尚在枷號,私下跑到東門外玉華宮女道士處,求他收做弟子。」
子善道:「不錯,這女道士姓姚,係南邊宦家姬妾。丈夫死後,為嫡出兒子不容,遂將自己積下的金銀,買一小屋,改為道院,閉門焚修。後來遇個女仙,告以南邊有十年大劫,教他向西北雲遊,可免大難。前年到了并門,適值玉華宮女道士鬧事,被東門外縉紳攆了。大家見姚氏有些年紀,寓在優婆夷寺焚修,比本寺的姑子尤勤,所以延他主持玉華宮香火。是不是呢?」
卓然道:「就是這姚主持。」劍秋道:「你講寶書吧。」卓然道:「寶書的家,舊在優婆夷寺邊。每月朔望,都去燒香。姚氏時常見面,見寶書回回默禱,是求跳出火坑。姚氏聽了,就也存在心上。如今跑來投他,自然收了。不想他媽枷號滿了,出來和姚氏要人,姚氏祇得教他領去。寶書不願,被他媽拉到宮門外,便要跳井。恰好我這一天,奉委前往章郎鎮查辦事件,路過玉華宮。見他們哭哭啼啼,一大堆的人在那裏看。我叫人查問,纔曉得就是寶書。我和寶書也有一面之緣,見他說得可憐,就到宮裏面詰姚主持,洞悉底裏。我便替他出了一百兩身價,教寶書在我跟前,受了姚主持頂戒。」
此時兩席的人都是靜聽。聽到這裏,癡珠便拍掌道:「快事,快事!我要喝三大杯的酒!」忙得秋痕斟酒不迭。
掌珠坐在癡珠身下,祇怔怔的發呆,盡癡珠喚人取大杯,取酒,也不說句話。倒是瑤華喚道:「寶憐妹妹,你怎不斟酒?」掌珠道:「沒人替我出一百兩身價,給我當道士去!」瑤華大笑,把別話岔開,和贊甫、雨衣又豁起拳。西邊席上,子秀、子善也和卓然、劍秋搶標。以後兩席合攏,又鬧了一回楚漢爭,就有三更多天了。
秋痕、掌珠連座,盡著喁喁私語。瑤華是個爽快的人,聽了一會,便站起說道:「做個人,自己要有些把握。就如你兩個,一個要做道士,一個要做侍姬。斬釘截鐵,這般說,便這般做!叨叨縷縷講個不了,做甚麼呢?我要走,不耐煩看你們淒惶的樣兒。」秋痕忙拉住。
瑤華就和秋痕坐下,向大家道:「我是要從樂處想,再不向苦中討生活。你想,天教我做個人,有甚麼事做不來?都和你們這般垂頭喪氣,在男子是個不中用,在女子是個沒志氣!我瞧著覺得可憐,又覺得可惱,所以要走。」大家都說道:「說得痛快!」
此時有把雌雄劍放在炕上,瑤華便向癡珠說道:「你這把劍還好,我舞一回,給大家高興一高興。」說著,就仗著劍走下來。
早見瑤華在燈光下,縱橫高下,劍光一閃一閃的舞。以後燈火無光,人也不見,祇有一道白氣,空中旋繞。此時更深了,覺得寒光陣陣,令人發噤。突然聽得瑤華道:「後會有期!」但見雙影一瞥,兩劍「當」的一聲,委在地下。屏門外的人報道:「薛姑娘上車走了!」
兩席的人恍恍惚惚,就如夢景迷離一般。癡珠定一定神,說道:「相隔祇有五個月,他的劍竟比采秋舞得還好。這飄忽的神情,就和劍仙差不多了。」當下大家都散。
秋痕引著掌珠,重來西院,談了一回。外面冷家的人,催了兩三遍,掌珠纔走。秋痕送出屏門,灑淚而別。
看官記著:秋痕與掌珠,自此就沒再見了!掌珠是此夜聽說寶書做了道士,又受了瑤華一激,便決意出家。和他假母吵鬧幾次,竟將青絲全行剪下。幸他假母是個善良的人,不忍怎樣。二十七日癡珠出門謝壽,就聽見人說送入優婆夷寺,做了姑子去了。正是:
豪情勝概,文采劍光。
妒花風雨,乃爾披猖。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