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觴開彤雲閣 銷良夜笛弄芙蓉洲
話說十五日黎明。彤雲閣中早有青萍領著多人,搬了無數鋪墊器皿,以及燈幔和那小圓桌、小坐墩,鋪設得十分停當。
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來了,又親自點綴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麗得許多。采秋又吩咐跟班,傳諭看守芙蓉洲的人,備下兩支畫船。分派甫畢,小岑、劍秋、紫滄陸續到了。一會,瑤華也來。
此時已有午初,癡珠、秋痕卻不見動靜,叫人向對面秋華堂探問,說「韋老爺天亮就便衣坐車,帶著禿頭走了。」一會,丹翬、曼雲先後都到。
差不多午正,荷生著急,又叫人打聽。一會,穆升親自過來回道:「爺早起吩咐套車時,小的也曾回過:『老爺今日請酒,爺怎的出門?』爺笑著說道:『我難道一去不回來麼?』」荷生詫異,大家都說道:「叫人菜市街走一遭罷。」荷生打發穆升和李安去。又等了好一會,荷生吩咐開飯,八個人即在彤雲閣下層吃著。
忽見董慎笑嬉嬉的跑上來,回道:「韋老爺、劉姑娘通來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見。」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祇見禿頭汗淋淋的跟著秋痕進門。秋痕一身淡妝,上穿淺月紡綢夾襖,下繫白綾百摺宮裙。直似一樹梨花,遠遠扶掖而至。癡珠隨後進來,望著大家都站在正面湘簾邊,便含笑說道:「我肚餓極了!」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裏?」
當下秋痕已上臺階,扶曼雲的手,說道:「他今日同我出城,來回趕有四十里路。」大家問:「是何事?」癡珠、秋痕總不肯說。見杯盤羅列,祇道上席了,便道:「我須吃些點心,再喝酒。」采秋道:「賞仲秋本晚夕的事,給我看,還是端上飯,四下鐘後到閣上慢慢喝酒。」秋痕說道:「採姊姊說得是。那一天謖如的局,兩頓接連,叫人怪膩膩的不爽快。」荷生見說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飯。大家用些,各自散開,坐的坐,躺的躺,閑步的閑步。
是日,晴光和藹,風不颺塵。癡珠瞧著一群粉黛,個個打扮得嬌嬈姽嫿。就中采秋珠絡垂肩,雲裳拖地,更覺得婉嫻端重,華貴無雙。帶一個小丫鬟,名喚香雪,垂髫刷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紅豆之下。便癡癡的躺在左邊小炕上呆想。
秋痕卻攜著瑤華,站在院子裏。望著閣上,見正面檐前掛十二盞寶蓋珠絡的琉璃燈,兩廊及閣下正面掛的是斗方玻璃燈,通是素的。便說道:「今晚卻不要有燈纔好呢。」瑤華道:「點這樣素淨的燈,就也不礙月色。」丹翬、曼雲、劍秋、紫滄卻從西廊小門,渡過芙蓉洲畔閑逛,見洲內蓮葉半凋,尚有幾朵紅蓮,亭亭獨艷,其餘草花滿地,五色紛披。
此時癡珠躺在炕上。采秋到閣後小屋更衣,從紗窗中瞧見後面小池,喂有數十個大金魚。唼喋浮萍,升沉游泳。便招荷生、小岑由東廊繞到池邊,坐在石欄上,悄悄的瞧。
忽聽得癡珠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采秋便笑道:「癡珠又牢騷起來!」癡珠不答,秋痕便掀簾子和瑤華進得屋裏。癡珠高誦趙邠卿《遺令》道:「大丈夫生世,遁無箕山之操,仕無伊呂之勛,天不我與,有志無時,命也奈何!」荷生笑道:「何物狂奴,故態復作?」采秋輕聲道:「他今日出城,到底去甚麼地方?」
正往下說,忽然丹翬、曼雲一路笑聲吱吱,跑入屋裏,鬢亂釵斜,裙歪衣污,向椅上坐下,喘作一團。大家忙問緣故,兩個一邊笑,一邊喘。半晌,丹翬纔說道:「你們看!」又笑不可仰。隨後曼雲忍著笑道:「劍秋耍刀。」又嗤嗤的笑。瑤華聽見耍刀,就先跑去看。
荷生大家都跟出來。祇見紫滄拿把六尺長關刀,在院子裏如旋風般舞。劍秋仗著雙劍,正從西廊小門轉出來,紫滄就讓過一邊。劍秋站在一邊。也將雙劍舞起,兩邊舞得如飛花滾雪一般,臺階上大家俱看得出神。臨尾祇見寒光一晃,劍秋收住雙劍,紫滄也將刀立住。望著大家笑道:「這臺武戲好看不好看?」癡珠向荷生道:「你是懂得。」荷生笑道:「舞的名兒我也懂得,祇是沒有氣力。」紫滄早放下刀上來了,便說道:「采秋的劍舞得極好,你們是沒有見過呢。」小岑道:「你不曉得,他還射得好箭哩。」瑤華便道:「採姊姊,我同你舞一回吧。」
此時劍秋倚著劍,也站在臺階上。采秋道:「是那裏來的這把劍?劍靶烏膩膩的腌臢,叫人怎拿得上手?」癡珠向劍秋道:「你是那裏取來的?」劍秋道:「我到芙蓉洲閑逛,不想洲邊有一人家,我認得是左營兵丁。他手上適拿把雌雄劍,我借來,渡過河,想嚇麼鳳、彩波一嚇,不想他兩人,迎風都跌了一身的泥。」說得大家通笑。
荷生向紫滄道:「你這刀又是那裏來的?」紫滄道:「我是向汾神廟神將借來。」說得大家又笑。瑤華便叫人回去取劍。荷生也逼著采秋,叫人取弓箭,就向瑤華道:「晚上月下舞他一回,纔有趣呢。」采秋道:「這樣,何不就到閣上去坐?」荷生道:「好!」便喚跟人問道:「閣上都停妥沒有?」跟人回說:「早已停妥。」
荷生當下便領大家,由東廊走入小門。門內虯松修竹,繞座假山,黃石疊成,高有丈餘。蒼藤碧蘿、斑駁網罾。石磴數十級,曲曲折折到個平臺。由平臺西轉,一個朝南座落,便是彤雲閣上層。四圍甬道,繞以石欄。閣係五間,通作一間,落地花門,南北各二十四扇,東西各十二扇。正面上首擺一大炕,炕下放一圓桌,焚一爐百和香,蘭麝氤氳,香雲繚繞。頂隔中間,懸個五色綵紬百褶香雲蓋,掛一盞頂大光素玻璃燈。東西掛八盞瓜瓣式桔紅玻璃燈,也是頂大的。兩邊一邊四個座,俱是海棠式的坐墩,兩個坐墩夾個圓茶几。下首中間擺兩個坐,卻是梅花式的坐墩,也夾個圓茶几。茶几上各安個圓合,大小同茶几一般。
癡珠大家,見這般陳設,著實喜歡。荷生道:「我今日是個團圞大會,每位茶几上俱派定坐次。」大家瞧那個茶几上,放一紅箋,是荷生、采秋四個字。接著瞧去,東上首癡珠、秋痕,次是小岑、麼風。西上首是紫滄、琴仙,次是劍秋、彩波。癡珠笑道:「荷生竟鬧出,叫相公坐位來,我們就入坐吧。」大家也祇得照箋上寫的坐定。
采秋吩咐跟人:「取酒來。」家人答應,走到各人跟前,把盒蓋揭起,便是一個鑲成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兩付銀杯象箸,都鑲在裏面,十分精巧。每几下層,各送一個鴛鴦壺,遂淺斟低酌起來。癡珠道:「天色這般早,我們還行個令想想。」荷生道:「回回行令,也覺沒趣,今日還是清談吧。」
采秋因向癡珠說道:「你和荷生通是薦過鴻博,我且問你,酒令是何人創的?」癡珠笑道:「這一問倒有趣,我記得是漢賈逵。」荷生道:「我記得他本傳,就有這一條。」癡珠道:「不錯,我卻要請教你們,為何喚做酒糾?」采秋道:「唐時進士曲江初宴,召妓女錄觥罰的事,因此喚做酒糾,是不是呢?」劍秋笑道:「怪道采秋慣行酒令。」荷生道:「唐尚書郎入直,侍史一人,女史二人,皆選端正妖麗,執香爐香囊,護侍衣服。唐詩『春風侍女護朝衣』,又『侍女新添五夜香』,就是這侍史。如今,所以喚他們作女史。」秋痕道:「杜詩『畫省香爐圍伏枕』的註,不就引這一條麼?」
小岑喝了一鍾酒,笑道:「都有這般快活,我祇願做個省郎,也不願學劍秋,陞侍講了。」曼雲道:「你們怎麼喚做老爺呢?」癡珠道:「元朝起的,唐宋以前沒有此稱呼。」荷生道:「《元史.董摶霄傳》:『毛貴問摶霄曰:你為誰?曰:我董老爺也。』你指此條麼?」癡珠點頭。紫滄道:「金人稱岳武穆為『岳爺爺』,『老爺』二字,大約是金元人尊稱之詞,如今卻不值錢了。」
采秋笑道:「癡珠,我們自頭至腳,你能原原本本,說個清楚不能?」癡珠道:「我講一件,你們通喝一杯酒,我說錯了,我喝五杯。」瑤華道:「使得,我就喝。」於是采秋、秋痕五人通喝了。
癡珠道:「我如今從你們的髻講起。髻始於燧人氏,彼時無物繫縛,至女媧氏以羊毛為繩子,向後繫之,以荊枝及竹為笄,貫其髻髮。《古今註》:『周文王制平頭髻,昭王制雙裙髻。』又《妝臺記》:『文王於髻上加翠翹,傅之鉛粉,其合高,名曰風髻。』」
采秋接著說道:「這樣看來,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風流的人。所以《關睢》為全詩之始。」癡珠道:「你不要橫加議論,等我講清這個髻,給你聽吧。高髻始於文王,後來孫壽的墮馬會,趙飛燕的新髻,甄后的靈蛇髻,魏宮人的警鶴髻,愈出愈奇,講不盡了。這是真髻,還有假髻。《周禮.追師》副編註:『列髮為之,其遺像若今假紒。』《三輔》謂之『假髻』。《東觀漢記》:『章帝詔東平王蒼,以光烈皇后假髻、帛巾各一篋遺之。』後來便有『飛西譬』、『拋家髻』種種名號,也講不盡。采秋,我講這個髻,清楚不清楚?至如梳,始自赫胥氏;蓖,始自神農;刷,始自殷,我也不細講了。」
荷生道:「癡珠今日,開了書廚。」劍秋道:「這不是八月十五,直是三月三鬥寶了。」采秋道:「你們不要阻他高興,聽他講下去,替我們編個《妝臺誌》不好麼?」癡珠道:「你們每人喝兩杯酒,我再講吧。」采秋道:「那要講兩件。」癡珠道:「自然。」采秋諸人便各喝兩杯。
癡珠道:「一件畫眉。《詩》『子之清揚。』清,指目;揚,指眉。又「螓首蛾眉。』言美人的眉,此為最古,卻是天然修眉,不是畫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宋玉《招魂賦》『蛾眉曼睩』。曼,訓澤,或者是畫。後來文君遠山、絳仙秀色、京兆眉嫵、瑩姊眉癖,全然是畫出來。唐明皇十眉圖,橫雲、斜月,皆其名。五代宮中畫眉,一曰開元御愛;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六曰月棱;七曰粉梢;八曰涵煙;九曰拂雲;十曰倒暈。講這畫眉,清楚不清楚?一件穿耳。《山海經》『青宜之山宜女,其神小腰白齒,穿耳以□』,此穿耳之始。《物原》『耳環始於殷。』《三國誌》『諸葛恪曰:穿耳貫珠,蓋古尚也。』杜詩『玉環穿耳誰家女?』是穿耳直從三代至今,此風不改。我想好端端的耳,卻穿以環悅人之目,這是何說?」
瑤華笑道:「這就是纏足作俑了。」癡珠道:「我如今就講纏足。」劍秋道:「怎的這般快?美人手、美人乳通不考訂麼?」采秋道:「癡珠,你不要聽他胡鬧,你且講纏足。」癡珠道:「我是不喜歡婦人纏足呢。祇我的人,偏偏都裹著三寸金蓮,我也不能不隨緣了。劍秋,你且講纏足是始於何時?」小岑道:「吳均詩『羅窄裹春雲』,杜牧詩『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似纏足始於唐人。」劍秋道:「六朝樂府有《雙行纏》詞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似六朝已有纏足。」
癡珠道:「《史記》:『臨淄女子,彈弦纏屣。』又云:『搖修袖,躡利履。』利者,言其小而尖銳也。《襄陽耆舊傳》:『盜發楚王塚,得官人玉履』漢班婕妤賦『思君弓履綦。』《雜事秘辛》:『吳姁足長八寸,脛跗丰妍,底平指斂,約縑逼蝀,妝束微如宮中。』此皆裹足之證。齊東昏為潘妃鑿金,為蓮花貼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瑯環記》:『馬嵬娼女王飛,得太真雀頭屐一雙,長僅一寸。』是唐時已尚纖小。《道山新聞》:『李後主宮嬪窅娘,纖麗善舞。後主令以帛繞腳,纖小屈上作新月狀。』唐鎬詩:『蓮中花更好,雲裏月長新。』就是為窅娘作的。以意斷之,上古美人如青琴、宓妃、嫦娥、湘君、湘夫人,必是雙雙白足。自周以後,美人南威、西子,已自裹足。但古風淳樸,必不是如今雙弓。漢唐以後,人心愈巧,始矯揉造作。為此窄窄金蓮,不盈一握,其實美人好處全不在此。」說得大家通笑了。
荷生道:「果是雙雙白足,自然也好,最難看是蓮船半尺,假作蓮瓣雙鉤。」荷生說這話時,瞧著秋痕低頭,手弄裙帶,就不往下說了。
癡珠會意,急說道:「我如今再講兩件。一則首飾:《山海經》:『王母梯幾而戴勝。』勝,婦人首飾,此首飾之始。《始儀實錄》:『燧人作笄,堯以銅為之,舜雜以象牙、玳瑁,文王又加翠翹、步搖。』《物原》:『五采通草花,呂后製。彩花,晉郭隗製。』《玉篇》:『圔彩,婦人頭花,髻飾。』是皆首飾。至釵始自夏,手鈿、指環始自殷,你們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寶,日新月異,考不勝考了。一則妝飾:《神農本草》:『粉錫,一名鮮錫。』《墨子》:『禹造粉。』《博物誌》:『紂燒鉛錫作粉。』《中華古今註》:『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蕭史,為燒水銀作粉與塗,名飛雪丹。』此言粉之最古者,後來百英粉、丁香粉、木瓜粉、梨花粉、龍消粉,這也考不勝考。《古今註》:『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為燕支,中國人謂之紅藍粉。』班固曰:『匈奴名妻曰閼支,言可愛如燕支。』《古今註》:『胭脂蓋起自紂。』此言脂之最古者。脂有面脂,有口脂,見唐《百官誌》中。《韓子》:「毛嬙、西施之美麗,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廣誌》謂『面脂自魏興以來始有者』非。蔡邕《女誡》:『如脂則思其心之鮮,傅粉則思其心之和。』《妝臺記》:『美人妝面,既傅粉,復以胭脂調勻掌中,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淡者為桃花妝。』梁簡文詩:『分妝開淺靨,繞臉傅斜紅。』面脂不是古妝麼?口脂,唐人謂之點脣,有胭脂暈諸品:一曰石榴嬌,二曰大紅春、三曰小紅春、四曰嫩吳香、五曰半邊嬌、六曰萬金紅、七曰聖檀心八曰露珠兒、九曰內家圓、十曰天宮巧、十一曰洛兒殷、十二曰淡紅心、十三曰猩猩暈、十四曰小朱龍、十五曰格雙唐、十六曰媚花奴。這與『十眉』不皆是香閨韻事麼?你們該喝酒了。」荷生笑道:「癡珠今日,肚子裏新開一間脂粉舖,我們賀他一杯吧。」
於是通喝一杯。端上菜,大家用些。青萍回道:「愉園弓箭送來,天快黑了,還射不射哩?」荷生向采秋道:「去射吧。」瑤華欣然出位,拉紫滄道:「射一回箭去。」采秋道:「我久不射,手不柔了。琴妹妹去射,我瞧著。」便攜瑤華的手走,大家都跟下閣。紫滄道:「到汾堤空地上射去。」荷生道:「好。」於是都向西廊走來。
瑤華瞧個空,早就下層閣裏,換上一雙小蠻靴。將頭上釵、手上釧、身上大衣一起卸下,祇穿件箭袖大鑲大滾的桃紅線縐短棉襖,將一條白綾百蝶宮裙繫在小襖上。裙幅都插在腰裏,露出鑲花邊的青縐夾褲腳,大紅的一簇褲帶絛,攜上弓箭。
大家正說:「琴仙怎的不見?」瑤華卻悄悄站在紫滄身後,將手向紫滄肩上一拍,說道:「我來也!」紫滄和大家都覺得一跳。采秋笑道:「琴妹妹結束得好。」跟人早掛上一個二尺圓的五色箭鵠。瑤華步到上面站定,先將弓試了一試,道:「這弓是幾個力?」采秋道:「這平常射的,不過三個力。」瑤華便取過骲頭箭,搭上了弓,調正了柳腰,拳回至手。祇聽得嗚的一聲響,早著在第三層青圜上。大家喝聲採。第二箭又著在第一個紅圜,大家連聲說「好!」第三箭又著了。
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采秋道:「難為他是纔學的,便有如此手段。」紫滄自覺得意。
瑤華站著歇一歇,移步向采秋道:「採姊姊,我僭了,如今你射去。」采秋道:「我把工夫丟開一年多,比不得你天天操練。我再射,斷不能像你這般準。」荷生道:「準不準算甚麼,不過耍一耍,也覺得有趣。」小岑道:「就是不準,難道怕人笑話麼?」
癡珠道:「我有個令,采秋你遵不遵?」采秋笑道:「你甚麼令?」癡珠道:「你看天上飛的一陣陣歸鴉,我指一個,你射了吧。」采秋笑道:「鵠子我還怕不準,你卻要另出題目。」荷生道:「這個耍不得,射得不好,卻把人射一箭,怎了?」紫滄道:「你沒有瞧過他手段,替他擔心。」荷生道:「我不信,他就能箭無虛發。」癡珠笑道:「你不信,我卻信得過。采秋,你射吧,我叫秋痕替你結束。」
采秋拗不過大家意思,於是將大衫卸下,付給香雪。秋痕便把他首飾除下,將簪拴緊髻子。采秋祇將裙帶結好,也不摳上裙幅。瑤華遞過弓,采秋要過幾支狼牙箭,向癡珠道:「你要我射那一陣那一個鴉,我卻不能。我準一箭一鴉,給你瞧吧。」癡珠道:「就是這樣。」瑤華道:「可不是準呢,先前偏要說許多話,可見采姊姊是個老好巨猾。」荷生道:「我總信不過,采秋,小心吧。」
采秋笑一笑,走上高坡站著。恰好有群鴉,啞啞的從西過來,采秋就站遠些,眾人祇聽弓弦一響,卻驀然一個鴉墜地。青萍等正搶著去拾,又見兩個鴉帶箭墜地了。大家目不及視,口不能言。癡珠鼓掌道:「荷生,何如?」荷生眉飛色舞,說道:「這個真怪!」采秋早將弓付給香雪,披上大衫,移步向秋痕。戴上首飾,說道:「上燈了,喝酒去吧。」
此時雲淨天空,冰輪擁出,微風引著南岸桂花的香,陣陣撲入鼻孔。
大家步入西廊,見閣上閣下的燈都已點上。就在臺階上三兩成群,嘖嘖稱讚採秋的神箭,瑤華的工力。荷生吩咐跟人,將閣上三面花門一起洞開,把座位通擺在石欄杆甬道。
然後大家步到東廊,上了石磴,在平臺上憑眺一回。癡珠、秋痕、荷生、紫滄、小岑先行入席。癡珠高興之至,喝了一滿杯,吟道:「一年明月今宵多。」秋痕接道:「不知明月為誰好?」癡珠一笑。
彼時劍秋、瑤華、丹翬、曼雲尚未歸座,正憑在石欄遙望。瑤華望著堤南秋華堂桂樹,因接道:「鏡轉桂岩月。」劍秋望著芙蓉洲水亭,因接道:「江亭月白誦南華。」曼雲望著閣東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條玉帶,便也接道:「蟾蜍夜艷秋河月。」丹翬近望閣門外一帶梧桐,遠望汾堤上萬株煙柳,便接道:「鹿門月照開煙樹。」荷生笑道:「好得很!今夕此會,本為賞月,我也吟一句吧。『手掐花梢記月痕。』」采秋接道:「錦筵紅燭月未午。」劍秋拍手讚道:「切情切景,大家各飲一大鍾吧。」於是劍秋等也行入席,豪飲一回。上了幾件萊,用些點心,復各散開。
此時約有七下多鐘了,金風瑟瑟,玉露零零。幸各帶幾分酒意,尚不覺羅袂生寒。大家攜著玉人,憑高凝望,真如到琉璃世界,飄飄若仙。相視而笑,轉忘言象。
倒是紫滄,憶起瑤華的劍來,說道:「你取了劍,何不向院子舞一回?」荷生道:「好極!采秋和瑤華同舞吧。」紫滄道:「一人舞一回,兩人再同舞一回,纔有趣呢。」癡珠道:「紫滄何不先舞一回,給他們看?」紫滄道:「我就先舞。」
於是紫滄卸下大衣,大踏步下去,舞了一回。劍秋看得高興,也舞起來。荷生見舞得熱鬧,教青萍取過一個粉定窯的大鍾,和大家各喝一鍾。兩人舞罷上來,穿好衣服,合席通敬一大鍾,兩人喝了。紫滄道:「瑤華舞吧。」瑤華大衣卸後,就不曾穿,便提劍下去,進退抑揚,舞得月光閃爍,燈影迷離。大家同聲喝采。采秋喝了一杯酒,說道:「我也舞去。」於是卸去首飾、外衣,露出大鑲大滾的蔥綠湖縐綿小襖,鑲花邊的大紅縐夾褲。越顯得摶雪作膚,鏤月為骨。當下捲起箭袖,抽出一雙鴛鴦劍,向荷生笑一笑,走下閣去了。
癡珠向荷生道:「我和你往臺階看去。」秋痕也跟著,到得臺階,祇見寒芒四射,咄咄逼人。漸漸萬道金蛇縱橫馳騁,末後一團雪絮上下紛飛,全不見綠襖紅裳影兒。
先前瑤華倚著劍,站在一邊,還想和采秋同舞一回。看到這裏,就將劍收起,向荷生道:「似此神技,紫滄要我和姊姊同舞,我怎敢呢?」荷生道:「你就舞得好。」瑤華道:「我再努力學吧。」
正說著,瞥見有條白練臨風一閃,早是采秋站在跟前,笑道:「何如?」荷生攜著采秋雙手,看他面色微紅,鬢髮一絲不亂,說道:「你從那裏學來?」瑤華道:「採姊姊怕是前生學會呢!」癡珠道:「我們上去通喝幾鍾酒,也不負采秋這一回的舞劍。」荷生道:「我和你喝十大杯吧。」一面說,一面招呼大家入席。飲了一會,端上菜點,隨意吃些。采秋道:「如今我們夜泛一回,領略水中月色,就由南岸上車,好麼?」大家都道:「好!」就教跟班們,吩咐車馬南岸伺候。
飯畢,眾人踏著月色上船,向芙蓉洲駛來。船中早備著香茗時果,大家隨意說說笑笑。教水手轉由汾神廟後駛到水閣,由水閣駛到南岸。落葉打篷,寒花蕩夕,星河散采,珠翠生涼。
一會,各家車馬燈籠紛然並集。先是紫滄帶了瑤華上車,次是小岑、丹翬一車,劍秋、曼雲一車,各自去了。荷生道:「癡珠今夜是回秋華堂,還到秋心院呢?」癡珠道:「秋痕今日原是坐我的車,這時候他家的車還沒來,想是他家不要他了,我今就陪他在船裏坐一夜吧。」采秋道:「天氣涼得很,豈宜如此?」荷生道:「你又信他!我們走了,怕他不回去秋華堂做好夢麼?祇是秋痕同癡珠,今日出城這一遭,我卻要問一問。」癡珠默然。
秋痕道:「我告訴你,今日出城,是為著我那殉難的姊姊忌辰。」荷生笑道:「甚麼地方都可祭奠,特特跑上竹竿嶺,冤不冤呢?」采秋道:「我卻會得他的意思。」癡珠道:「夜深了,你兩個要回去,該走了。」荷生道:「我倒忘了。」於是香雪扶著采秋,秋痕送到船頭。癡珠送荷生上岸,看荷生、采秋上車去遠了,方纔轉身攜著秋痕進艙,喚禿頭撤去餚核,拭淨几案,換一枝蠟燭。
秋痕吹起笛來,聲聲激烈。癡珠吩咐水手,將船蕩至水閣。自出船頭站立,見月點波心,風來水面。覺得笛聲催起亂草蟲鳴,高槐鴉噪,從高爽泬寥中生出蕭瑟。秋痕也覺裙帶驚風,釵環愁重,將笛停住。搭起跳板,兩人扶上,悵望一回。
秋痕想起五月初五的事來,不知不覺玉容寂寞,涕泗欄杆。癡珠起先愕然,後來自己觸目傷懷,百端難受。將秋痕的手握在掌中,輕輕的搓了幾搓,說道:「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我們還下船坐吧。」秋痕點頭,便喚禿頭伺候。
兩人重行入艙,喝了幾口茶。癡珠見几上有筆硯,便將秋痕一幅手絹展開,寫道:
採春慣唱懊儂歌,碧海青天此恨多!
所不同心如此水,好拋星眼剪秋波。
溪上殘更露濕衣,月明一舸竟忘歸;
笛聲吹出凌波曲,驚起鴛鴦拍拍飛。款書「八月之望,漏下四鼓,攜秋痕泛舟柳溪題贈。」
寫畢,兩人都覺黯然欲絕。還是秋痕輾然笑道:「這地方喚做芙蓉洲,我同你把芙蓉成語同記一記,看得有幾多?」癡珠道:「詩詞歌賦上這兩字多得很,那裏說得完!」秋痕道:「芙蓉城到底是天上是人間?」癡珠道:「石曼卿為芙蓉城主,此虛無縹緲之說。成都府城多種木芙蓉,也喚作芙蓉城。你怎的問起?」秋痕不語。
此時月斜雞唱,癡珠也覺偎玉無溫。倚香不暖。便喚水手將船駛到秋華堂門口。禿頭先行上去,招呼大家起來伺候。然後,癡珠慢慢的攜著秋痕,回來西院,到裏間和衣睡倒。一覺未醒,天早明了。正是:
酒香花氣,弓影劍光。
春風蛺蝶,秋水鴛鴦。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