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花神廟孤墳同灑淚 蘆溝橋分道各揚鑣
京師繁華靡麗,甲於天下。獨城之東南,有一錦秋墩,上有亭,名陶然亭,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四圍遠眺,數十里城池村落,盡在目前,別有瀟灑出塵之致。亭左近花神廟,綿竹為牆,亦有小亭。亭外孤墳三尺,春時葬花於此,或傳某校書埋玉之所。那年春闈榜後,朝議舉行鴻詞科,因此各道公車,遲留觀望,不盡出都。
此書上回所表韋癡珠,係東越人。自十九歲領鄉薦後,遊歷大江南北,西登太華,東上泰山。祖士稚氣概激昂,桓子野性情淒惻,癡珠兼而有之。文章憎命,對策既擯於主司,上書復傷乎執政。此番召試詞科,因偕窗友萬庶常,同寓圓通觀中。託詞病暑,禮俗士概屏不見。左圖右史,朝夕自娛。
光陰易度,忽忽秋深。鄉思羈愁,百無聊賴。忽想起陶然亭,地高境曠,可以排拓胸襟。也不招庶常同往,祇帶隨身小僮,名喚禿頭,僱車出城,一徑往錦秋墩來。
遙望殘柳垂絲,寒蘆飄絮,一路倒也夷然。不一會,到了墩前,見有五六輛高鞍車,歇在廟門左右。禿頭已經下車,取過腳踏,癡珠便慢慢下車來,步行上墩。
剛到花神廟門口,迎面走出一群人。當頭一個美少年,服飾甚都,面若冠玉,脣若塗朱,目光眉彩,奕奕動人。看他年紀,不過二十餘歲。隨後兩人,都有三十許,也自舉止嫻雅。前後四個相公跟著,說說笑笑。又有一個小僮,捧著拜匣。癡珠偕禿頭,閃過一邊,舉目瞧那少年,那位少年,也將癡珠望了一望,向前去了。
癡珠直等那一群人,都出了門,然後緩步進得門來。白雲鎖徑,黃葉堆階。便由曲欄走上,見殿壁左廂,墨沈淋漓,一筆蘇字草書,寫了一首七律。便唸道:
「雲陰瑟瑟傍高城,閑叩禪扉信步行。
水近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
疏鐘響似驚霜早,晚市塵多匝地生。
寂寞獨憐荒塚在,埋香埋玉總多情!」
癡珠看了一遍,訝道:「這首詩高華清爽,必是起先出門那位少年題的。」再看落款,是「富川荷生」,也不知其姓名。
正自呆想,祇一個沙彌,從殿後走出來。癡珠因向前相見,隨問他:「可認得題詩這人?」沙彌道:「這位老爺姓韓,時常來咱們這裏逛,陶然亭上也有他題的詩,卻不知道官名住宅。」癡珠道:「這首詩好得很,是個才子之筆。你對汝師父講,千萬護惜著,別塗抹了。」沙彌答應了,便隨癡珠邐迤上陶然亭來。
滿壁琳琅,癡珠因欲讀荷生的詩,且先看款。忽見左壁七律一首,款書「春日捆芝香、綺雲、竹仙、稚霞諸郎,修楔於此。」後面書「荷生醉筆」四字,不禁大笑,便朗吟道:
「舊時煙草舊時樓,又向江亭快楔遊。
塵海琴樽銷塊壘,春城寫燕許勾留。
桃花如雪牽歸馬,湘水連天泛白鷗。
獨上錦秋墩上望,蕭蕭暮雨不勝愁!」
癡珠想道:「此人清狂拔俗,瀟灑不羈,亦可概見。惜相逢不相識,負此一段文字緣了!」沉吟良久,向沙彌要了筆硯,填《台城路》詞一闋,云:
蕭蕭落葉西風起,幾片斷雲殘柳。草沒橫塘,苔封古剎,纔記舊遊攜手,不堪回首。想倚馬催詩,聽鶯載酒。轉眼淒涼,虛堂獨步遲徊久!何人高吟詞畔,弔新碑如玉,孤墳如斗?三尺桐棺,一杯麥飯。料得芳心不朽,離懷各有。盡淚墮春前,魂銷秋後。感慨悲歌,問花神知否?自吟一遍,復書款云:「東越癡珠,秋日遊錦秋墩,讀富川荷生陶然亭花神廟詩,棖觸閑情,倚聲和之。」寫完,便擲筆笑向沙彌道:「韓老爺再來,汝當以我此詞質之,休要忘了。」沙彌亦含笑答應,遞上茶來。
癡珠兀自踱來踱去,瞧東瞧西。禿頭道:「老爺,你看天要下雨,我們回去,路遠著哩。」癡珠仰首一看,東北上黑雲佈滿,遂無心久留,急忙下墩,上車而去。這且按下。
卻說荷生,這日自錦秋墩進城,已有三下多鐘。一路蕭蕭疏疏,落起細雨來。同行一為謝小林侍御,一為鄭仲池太史。侍御因招荷生,攜四旦小飲顧曲山房。
正上燈賭酒,祇見青萍回道:「老蒼頭來接老爺回去,說『明經略軍營摺弁,送來經略書信,並聘金三百兩,現在寓處,候老爺呈繳,且有話面回。』」荷生遲疑道:「明節相去歲掛印時,原欲邀我入幕。我彼時因春闈在邇,婉辭謝去。今有書來,想必還為這事,但教我怎樣處呢?」侍御道:「現在詞科,既阻於時艱,歸路又梗於烽火,何不乘此機會出都,未為不可。」一面催跟班上菜。荷生立起身道:「菜已有了,二君偕諸郎多飲數杯,小弟且告辭回去一看。」侍御也不強留,吩咐提燈,送出大門。看過上車,方纔進去。
看官聽著:這明經略名祿,本是國家勛戚,累世簪纓。年方四十五歲,弓馬嫻熟,韜略精通,而且下士禮賢,毫無驕奢氣習。五年前與韓荷生的老師,三邊總制汪鴻猷先生一同出使西域。汪總制屢屢言及,生平得意門生惟有荷生一人。文章詞賦,雖不過人,而氣宇宏深,才識高遠。曾在秦王幕府佐治軍書,意欲招之幕中,又恐其不受羈束。彼時明經略已存在心中。
後來倭寇勾結西域回部作亂,四方刀兵蠢動,民不聊生,汪公奉命防海。明公奉命經略西陲。臨別時,經略向汪公求薦人才,汪公又把荷生說起,經略立時欲聘同行。荷生因要應鴻詞科,不肯同往,經略心頗悵悵。不料回部日更猖獗,經略駐兵太原,一面防邊,一面調度河南軍務,接濟兩湖、兩江、兩廣各道糧餉。控制西南,出入錢穀,日以億萬計。羽書旁午,所有隨帶文武及留營差使各官,雖各有所長,卻無主持全局器量,因想起荷生是汪公賞鑒的,必定不差。近知詞科停止,因致書勸駕。
荷生自舊臘入都,迄今已九閱月。潤筆之絹,談墓之金,到手隨盡。正苦囊空,得此機緣,亦自願意,遂定於九月十二日出都。荷生此行,是明經略敦請去的,自然有許多大老官及同年故舊送贐敬、張祖席。自彰義門至蘆溝橋,車馬絡繹。那荷生仍是疏疏落落的,帶了老蒼頭賈忠、小僮薛青萍,並新收長隨索安、翁慎,一路酬應,到得蘆溝橋,已是未末申初時候。
剛至旅店,適值門口擁擠不開,將車停住。祇見對面店中,一小僮伏侍一人上車。衣服雖不十分華美,而英爽之氣見於眉宇,且面熟得很,一時卻想不起那裏見過。正在凝思,謝侍御及一班同鄉京官,還有春慶部、聯喜部相公們,一齊迎出,便急忙跳下車來。是晚即在行館,暢飲通宵。
次日起身,午後長新店打尖。到得房中,見新塗粉壁上,有詩一首,款書「九月十二日,韋癡珠出都,計自丙申,宿此十度矣。感懷得句,不計工拙也。」想道:「這韋癡珠,不就是十年前,上那《平倭十策》這人麼?」因朗誦道:
「殘秋倏欲盡,客子苦行役。行行豈得已,萬感在心曲!浮雲終日閑,倦鳥不得宿。薊門煙樹多,蘆溝水流濁。回首望西山,蒼蒼耐寒綠。」
看畢,歎一口氣,想道:「此詩飄飄欲仙,然抑鬱之意,見於言表,才人不遇,千古如斯!」因觸起昨日所見的人,「不知是否此君?看他意緒雖甚無聊,氣概卻還夏兀。我這回出都,好像比他強多,其實淪落天涯,依人作計,正復同病相憐也!」兀坐半晌,祇見索安回道:「護送營弁,請老爺今日尖後換轎。」荷生想了一回,說道:「坐轎甚好,昨天誤了半站,今日著他們,多備兩班夫,趕上正站,汝們遲到都不妨呢。」
看官,你道荷生要趕正站,是何意思?他記起蘆溝橋上車那人,是在花神廟門口,注意瞧他的。此刻因人想詩,因詩想人,恨不一下問明。
豈知癡珠在都日久,資斧告罄,生平又介介不肯丐人。此番出都,因陝西是舊遊之地,且與兩川田節度公子,有同遊草堂之約。決計由晉入秦,由秦入蜀。把箱簏書籍,概託萬庶常收管,自與禿頭帶一付鋪蓋,一領皮袍。自京到陝二十六站,與車夫約定,兼程前進。你道荷生大隊人馬,那裏趕得上他?正是:
大海飄萍,離合無定。
萬里比鄰,兩心相印。
到底荷生、癡珠蹤跡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