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聯二喬各說心間事 聚五美得遂夢中緣

  春深銅雀美於秋,雙鎖更風流。燈前各談幽情,分外意綢繆。聯五鳳,共衾裯,姿嬉遊。當年異夢、昔日想思,此夜全勾。
               《訴衷情》
  卻說何鰲既已伏誅,塘報到了青州府,李如白聞了此報,心中大喜道:「瑞生不共戴天之仇至此也算報復的盡夠了。我想何鰲與吾友結冤,偏偏犯在我手,這是上天明明假手於我替友報復之意,亦可以答天心而報知己矣。且吳瑰庵之禍,原因契交朋友、護救山鶴而起,今何鰲既誅,不惟瑰庵之氣吐而山鶴之冤亦雪矣。山鶴之冤雪而瑰庵之氣尤吐矣。我當差人馳報南昌,庶令瑞生兄聞而欣慰也。」於是將何鰲、王學益同棄西市及瑰庵、山鶴蒙赦放還,吳瑞生奉旨復姓之事修成一札,差一家人同書僮赴南昌送去。
  看官你道書僮因何在此?前事撫臺因瑰庵、山鶴俱被何鰲誣陷,遂觸目驚心,恐青州府獄中猶有冤枉。素知李知縣片言折獄,故特行文委他一一檢閱眾囚。李知縣檢到書僮,方知他亦受何鰲之害,遂令禁卒將他放出,帶回官宅而去。正欲著他往南昌送信,適值遺此家人,命他帶伴同行。書僮因久繫圈套,不得見主,一承此命,就如開籠之鳥一般,恨不得一翅飛到主人面前。因他帶著那個家人星夜拍馬趲行,就如置郵傳命一般快,不消月餘,便即到了南昌。問到刑廳衙門,進後宅見了主人便叩下頭去,將書呈上,李刑廳接書拆看,纔知仇人已誅,父親與山鶴蒙赦放還,自己亦奉旨復姓,遂不覺喜形於色道:「大仇已報,我吳麟美庶無愧於子職了。」遂問書僮道:「我聞你自寓所回家報喜,便被何知府擒去送監禁錮,不知你以後如何就得出來了?」書僮遂將李知縣奉撫院文檢獄放出之事述了一遍。說著話,忽一家人稟道:「撫院老爺有請。」吳刑廳便即出來宅門,向撫院衙門而去。到了後宅門首,傳了梆,開了宅門,撫院迎出,讓至書房,行了禮坐定。茶畢,撫院便道:「恭喜賢婿,老夫適接塘報,纔知何鰲老賊今已正法,令尊公亦蒙赦放還,賢婿又奉旨復姓。大仇已報,不久父子團圓,可喜可賀。」吳瑞生答道:「適接山東青州府益都縣知縣李兄一書,愚婿也早知此事,方欲馳報岳翁,乃先蒙岳翁寵召,賜此佳音,佩感多矣。」撫院又道:「令尊公既蒙恩赦還,可速接來,以奉色養,兼行娶妻必告之禮,以便卜吉與小女並甥女完婚,老夫生平之願足矣。」吳瑞生道:「愚婿正有此意,謹依臺命。」又吃了一杯茶,隨即告別。到了自家宅內,忖道:「此時部文想也不久將到嶺南,九江口較崖州路近,此時或者到了。」遂一邊吩咐馬夫赴崖州接取山鶴,一邊吩咐轎馬赴九江口迎接父母。
  話休絮煩,卻說瑰庵與老夫人一自到了南昌境界,吳瑞生已早排了儀仗遠遠迎接。吳瑞生接著,便隨轎而行,又有闔府官員、紳紟人等亦陸續出郭迎接,瑰庵俱下轎一一還禮,然後上轎前行。不多時,到了刑廳宅內。五載離別一朝團聚,一時悲喜交集。這是人情所至,不必細述的了。吳瑰庵開言問道:「孩兒自九江分別到任以後,不知如何就報了大仇,如何又遇了恩赦,致令骨肉團圓?」瑞生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瑰庵聽了大喜道:「多虧孩兒有志,纔有今日。不然你爹娘便久戍他鄉,永無出頭之期矣。」老夫人又道:「總是咱家沒傷陰騭,所以神佛保佑,否極泰來,吉人天相之言於此驗矣。」說著話,忽報山鶴野人至。看官你道嶺南較九江甚遠,如何此時也就到了?原來崖州至南昌俱是水路,又且都是下流,兼連日遇了順風,所以來的這樣爽快。卻說瑰庵與瑞生將山鶴迎進,到了書房,作了揖,山鶴說道:「祇因小弟一首俚言,累及兄臺受刑遠謫,今又幸承令公子出力,雪此奇冤,遠接小弟至此,得與兄臺相晤。波及之恩不啻天高地厚,弟當世世啣結矣。」瑰庵道:「吉凶同患,良友之誼。弟與兄臺情同手足,就是小兒聊效一臂之力,也是分所當然,況此實撫臺金公一疏之力所賜,小兒何力之有焉?」說罷,方纔就坐飲茶。不一時酒餚俱列,五載睽違,一朝聚首,不覺話長。說到各自遠謫處,便互相太息一番。說到嚴、何敗落處,便互相稱快一番。說到目下聚會處,又互相欣慰一番。說說笑笑,不覺日落西山,直到星移斗轉,方纔就寢。
  到了次日,梳洗方畢,忽報撫院老爺有帖請太老爺,吳瑰庵向山鶴野人道:「吾感金公厚德,意欲親詣叩謝,念他是封鎖衙門,不便進謁,今承此召,便當乘機拜謝矣。」山鶴道:「亦借鼎言代弟轉致。」吳瑰庵別了山鶴,直赴撫院衙門而去,到了後宅門首,將手本傳入。不多時,金撫院開門迎出,讓至書房,方作著揖,吳瑰庵便雙膝跪倒,金撫院一手拉著道:「親公請起,弟斷不敢當此禮。」彼此謙讓多時,方纔就坐,又彼此說了幾句套話。三杯以後,金公便向吳瑰庵道:「弟有一言相啟,吾有一弱女,並一甥女,前下自揣,曾託敝契趙肅齋、鄭漢源作伐,已許配令郎,便欲卜吉權行贅禮,令郎乃以娶妻必告為辭,今幸一家完聚,承親公光臨敝院,就便同擇吉辰,粗備粧奩,將小女並甥女送過門去。不知親公尊意以為何如?」吳瑰庵打一恭道:「辱承雅愛,不棄寒微,遂致蒹葭得倚玉樹。何勝欣慰!」金公道:「既蒙金誥,榮幸多矣。」便令人請出趙、鄭二生來相見,揖完坐下,金撫院便叫人拿過曆書,大家一看,五月十六日是個黃道吉辰,兼合周堂不將,擇定此日迎親。酒筵已畢,瑰庵便起身告辭,撫院送到大門以外,方纔別了。瑰庵回到宅內,將聯姻金宅、卜吉迎親一事逐一一與夫人細說。夫人聞之,喜不自勝。
  正是光陰迅速,不覺來到十六之辰。瑞生喚進班頭,吩咐備彩轎二頂,鼓樂八名,宮燈十二對。是夜到了四鼓,瑞生便吩咐諸色人等排班前行,自己乘轎在後,來在撫院門前,一層層門俱大開,早有聽事的人在此伺候,報入宅內,撫院聞之,便穿猩紅吉服出來迎接。揖讓之謙恭,席筵之盛美是不待細說的。
  且說翠娟、蘭英,丫環與他梳洗插戴已畢,粧點的花團錦簇,如天仙帝女一般。娶婆頻催上轎,母女分離也未免各含酸楚,落幾點關心熱淚。養娘擁扶著到了檐下,方纔雙雙上轎。前廳瑞生也便起席告辭,出了宅門上轎,金昉亦坐轎相送。儐相騎馬,插花被紅,在轎前引路。一路龍笙鳳管之音響徹行雲,好不熱鬧。不覺已進刑廳宅院,金、水二位小姐雙雙下轎,便如娥皇、女英釐降帝舜的一般,儐相唱禮,先拜天地,次拜家堂,拜過公姑,然後夫婦交拜。儐相徹帳已畢,丫環揭去蓋頭,方纔送入洞房。到了合巹之時,正是花燭乍設,不啻金榜題名,故知新逢,何殊久旱值雨,五載想思一宵勾抹。談笑之歡洽,情意之綢繆,有倍出尋常萬萬者。金翠娟猛然抬頭,忽看見一輪明月射入紗窗,就觸起舊年情緒,便向吳瑞生道:「昔年被劫,原是此夜之月﹔今茲歡會,也是此夜之月。均一月也,而妾之離合頓殊,由今追昔,不勝悲喜交集,不知郎君自妾被劫離了寒舍,後來竟是何如?」吳瑞生便把江中遇盜、庵內逢嫂、誤走江西、如白玉成、更名登第、上疏報仇之事說了一遍。蘭英聽說,便嘆口氣道:「好事多磨,大抵如此,豈獨郎君為然?俺與姐姐所遭,更有甚於此者,真所謂紅顏命薄。」吳瑞生又問翠娟道:「聞的夫人被劫,曾為奸人投之於井,及至使人撈取,又杳無蹤跡。不知何由得出?投奔何人?一家又何由完聚,願聞其詳。」翠娟遂將大有如何救出,如何誘他至莊上,又如何設謀欲霸為妾,祇說至此處,吳瑞生聞之不覺髮皆上指,大怒道:「青天白日,有此強暴橫行,可使差人拿來正法,以洩吾夫人之忿。」蘭英見丈夫動怒,遂勸慰道:「郎君暫且息怒,姐姐還有後言,容妾代為陳之。」便道:「彼時姐姐幾欲尋個自盡,幸虧伊妻花氏將姐姐拯援,帶入城中宅上,便認姐姐為他義女,待之不啻親生。即妾自兵火以來,流離到金谿地面,寄食於悟真庵中,因賣針指賣到他家,姐姐一見垂青,便承姐姐攜帶他家,亦深蒙花氏養育之恩。他待妾身就如待姐姐一般,所以妾亦拜他為恩母。恩愛如此深厚,況姐姐當日又不曾為他丈夫所污,望郎君海量,看俺花母面,念恩忘仇,愛屋及烏,勿與小人計較,是亦相度所為。」翠娟又插口道:「不特花母情誼深足感佩,而且此中又有一段奇緣,若說出來,恐郎君不得不依妾之請也。」吳瑞生見翠娟說話有因,遂又道:「說便說了就是,幸無藏頭露尾。」翠娟見丈夫情急,遂將木舜華與他結為姊妹,花下同盟,相約共事一夫之言述了一遍,又將舜華德性幽明,儀容秀麗,才恩俊逸又極力稱揚一番。瑞生聽說,遂手舞足蹈,曰:「卑人若再得此人為妻,願更足矣。祇是一件,夫人方纔說他才思俊逸,必有一個証佐,方纔信的過。」翠娟與蘭英道:「現有一個証佐,在此不論他的,祇觀他與俺二人步韻詠紅梅的一首律詩,即如窺見他一般。」遂將木舜華那首詩從頭至尾念了一遍。瑞生聽了道:「才思真是俊逸,不知二位夫人與他詠梅之詩亦記得否?」翠娟與蘭英又把自己所作二詩朗吟一遍。瑞生聽了,便鼓掌極讚道:「妙,妙,妙!有此三作,方成鼎足,缺一不可。若果得舜華為妻,則木商之恨可以冰釋瓦解矣,二位小姐今既極荐舜華,便見夫人不妒。卑人亦有知己二人,敢為夫人言之。」翠娟與蘭英又交口道:「知己之人多多益善,何妒之有?今郎君亦何過疑妾乎?得毋妾知郎心而郎君尚不知妾心耶?」吳瑞生見他二人果無妒意,方將堆瓊與素煙相交來歷,並西湖聯詩,月下山坡,委委曲曲備細述了一遍。金、水夫人道:「他二人具此大才,雖然寄身煙花,實非得已,而志在從良,尤為可取。明早可便稟上翁姑,並木家妹妹一同娶來,庶使郎君之故知從此得所,而妾之知己亦從此畢願矣。」說著話,不覺更深夜靜,夫婦三人方纔解衣就寢。正是:
  新人本是舊情人,舊偶新知情倍親。
  各引新知及舊偶,有情人惜有情人。
  到了次日清晨,吳瑞生與一對新人一同起來,梳洗打扮已畢。到了父母膝前,齊齊磕下頭去。父母見了。甚是歡喜,道:「得此佳偶,庶不負俺老兩口每日與你擇配之意。」瑞生道:「兒有一言告稟爹娘。」瑰庵道:「孩兒有何言語,不妨說來。」瑞生遂將二妻所荐與自己所遇之人說了一遍。瑰庵聽說,便憬然悟道:「孩兒若再得此三人做了媳婦,便合昔年我在園中所夢之兆。夢語云『仙子生南國』,孩兒這兩個媳婦同是生在南方,方纔你說的這三人也是生在南方。夢語首句這便驗了。又云『梅花女是親』,梅花五瓣,若再得此三人,便完了五數,次句也就驗了。又云『三明共兩暗』,金姓、水姓、木姓明明顯露,非三明而何?燭姓是火字邊旁,坦姓是土字邊旁,是將二氏之姓暗暗藏在燭、坦二字之內,非兩暗而何?結句云『俱屬五行人』,金木水火土俱屬五行,這又是顯明易見的了。夢語既一一應驗,可速娶此三人以合五行之數,方不負夢神示兆之意。又且五行運轉相生,孩兒你所遇五人俱合五行相生,次第以五行而萃於孩兒一身,便又是妻旺生夫之兆。是知孩兒從此官星必顯,這都是上天默默曲成之意,可速娶來,以副天心。這須得一人去木家提一提纔好。」王老嫗在旁,便接口道:「小婦人與花氏母女甚熟,若差小婦人去,一提便成。」瑰庵與老夫人聽說大喜,道:「你去甚好。」遂一邊差人同王老嫗去木家提親,一邊著人向鴇婆去贖堆瓊、素煙,兩下俱慨然應允。到了迎娶日期,又計兩下程途遠近,約定下轎時刻,一一吩咐各班人等去了。
  話休絮煩,卻說兩下三乘花轎俱是一齊來到,所行禮數前已敘過,無容再贅。且表三個美人進了洞房,先是舜華與金、水夫人行了禮,道:「若非二位姐姐承係妹子,妹子焉能到此?」金、水夫人道:「你是俺妹妹,俺做姐姐的若捨了你,前盟何在?」堆瓊、素煙雙膝跪下道:「若非二位奶奶大德能容,奴婢亦老死章臺,焉有今日?」金、水夫人連忙一齊拉起道:「咱們自此以後,俱要脫略形跡,共以姊妹稱呼。要把『奶奶』、『奴婢』四字一筆勾抹,再不可如此。」堆瓊、素煙又道:「俺本煙花賤品,今得脫離火坑,皆屬夫人所賜,禮宜叩謝。」吳瑞生遂止住道:「二位夫人既然不肯受禮,你二人不行也罷。」於是讓坐,飲合巹酒。木舜華亦不作閨中嬌羞常態,便開言道:「首座自然是大姐姐的了,俺姊妹們各按次序坐定就是了。」金翠娟道:「不是這等,以今夜論,但序賓主,不論長幼。我與二妹妹已先到此,俺與郎君便都是主人了,惟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今纔來到,便是賓客,且四妹妹與五妹妹昔日已與郎君成了故交,今日雖是新人,仍是舊相識。獨三妹妹與郎君從不識面,今日乍逢,纔是真正新人。既是新人,便是新客,是客與客大不相同了。今日首座當推三妹妹獨坐了罷。四妹妹與五妹妹當東西列坐,我與二妹妹亦左右對坐。郎君就在席前與三妹妹對坐奉陪可也。」木舜華又欲謙讓,吳瑞生便道:「你大姐姐論的極是,你也就不必再三謙讓了。」於是眾姊妹方纔坐了。酒亦按座巡行,吳瑞生緊與舜華對面,燭光之下,兩眼不住的注在舜華,但見眼角眉梢堆著一團峭致,真果是比花花解語,擬玉玉生香,方信翠娟、蘭英之言不為虛譽。遂向舜華道:「今日五美畢集,花燭之樂莫有過於此者,誠為千秋盛事,不可無詩以揚其休。但每人一首猶覺冷落,不如聯句,此起彼落,彼斷此續,尤為熱鬧。今夫人既居首座,當自夫人倡之。」舜華道:「妾本草茅陋質,素未嫻此,請眾姊妹聯罷。」吳瑞生道:「獨不記紅梅佳詠乎?」舜華又將開口,翠娟、蘭英攔住道:「詠梅佳作俺二人早已獻之郎君矣,妹妹亦何庸此謙遜為也!」堆瓊、素煙亦齊道:「姐姐既有如此之才,就尊郎君之命,請先首倡,俺們還按座次序續去可也。」舜華又道:「這卻使不的,坐席固按賓主,而作詩當論夫婦。從來夫倡婦隨,是乃人倫之正,今欲聯詩,當自郎君倡之,還自郎君結之,就如大將行兵,出師收軍都主自大將的一般。咱姊妹們都在中間,先照前賓主座次挨聯一遍,庶不失兩姐姐推我為賓之命。以後當迭為賓主,按著五行錯綜聯去,或自木而火、而土、而金、而水,或自火而木、而水、而金、而土,或自金而土、而火、而水、而木,或自土而金、而水、而火、而木,或又自土而火、而木、而水、而金,或自金而水、而木、而火、而土。凡此六遍,祇是顛倒更換,挨到誰聯,不許停思,不使雷同,又如大將排陣,千變萬化、不可端倪一般。就便以此為令,各人切記。如有遺忘差誤者,罰以巨觥。」於是眾姊妹們齊聲讚道:「如此聯法,大妙大妙!真所謂慧心人也。謹依將軍令,請郎君開先。」遂濃磨松使,飽蘸霜毫,鋪下雲箋,揮動管城,祇見龍蛇不住的飛舞,珠璣不住的錯落,不消碗飯時節,十六韻便已聯就。詩曰:
  相聚猶疑夢(吳),由今遙溯前(木)。
  琵琶辭舊譜(燭),琴瑟整新弦(坦)。
  劫掠驚曩日(金),流離嘆往年(水)。
  湖邊聯句敏(燭),花下締盟堅(木)。
  祇道簪當拆(水),那知鏡再圓(金)。
  祥光籠畫閣(坦),瑞色靄華筵(金)。
  玉女離河漢(坦),檀郎歸洞天(燭)。
  芙蓉疊錦繡(水),翡翠篆沉煙(木)。
  帶結同心好(坦),蓮開並蒂鮮(金)。
  話長嫌漏短(水),燭斷愛膏連(燭)。
  瓊液流銀斝(木),紫毫題彩盞(坦)。
  歡情憑酒合(燭),盛事倩詩傳(木)。
  自此憂懷釋(水),從茲喜氣綿(金)。
  三明稱鼎峙(金),兩暗慶珠聯(水)。
  仙子兆方驗(木),梅花數始全(燭)。
  一床集五美(坦),纔遂夢中緣(吳)。
  聯成,大家展玩了一番,相顧而笑,方纔同飲合卮。吳瑞生道:「今宵有花,有酒,又兼有詩,誠一時盛事也。此若傳流後世,自是膾炙人口,稗官野史必然做個話柄,永垂不朽矣。」說話之間,不覺斗轉星移,方纔解衣就寢。新人舊侶一時俱要周旋,枕上風光,衾中妙趣,有難以紙筆形容者,待在下也作詩一首,聊寫大意。詩曰:
  二喬連袂已欣然,五美同衾喜更綿。
  千里奇緣成鳳偶,一宵盛事寄鸞箋。
  洞房再署登科小,巫峽重逢行雨仙。
  香夢正濃方怕醒,一聲雞唱繡帷前。
  卻說次日天明,吳瑞生梳洗方畢,忽有人報撫院金老爺轉了都察院正堂,刑廳吳老爺欽差巡按浙江監察御史,敕已差官領到,但因視今缺員,免其赴闕謝恩,欽限十日內走馬上任。
  話分兩頭,再說金撫院聞了此報,恐朝中尚有嚴嵩餘黨,便就不愛做官,隨即上疏告病,到了命下之日,遂與吳瑞生約會還鄉。院事、廳事兩下俱委官代署,挈著滿門家眷向北進發。吳瑞生又怕誤了欽限,因此倍道兼行,不消十日到了杭州城中。金撫院帶著兩下家眷人等往自家宅院去了,吳瑞生因避嫌疑,不好與金公同去,先到公館安歇,次日方赴察院上任,此時李如白也陞了本府刑廳,吳瑞生才幹原自有餘,兼理過刑名,又得良有協替,輶軒巡行一週而浙江省大治。又能作興學校,鼓勵人才,即舉貢貧寒者亦俱在所作養,季考月課俱燈下親閱,一時文風浙江省獨勝。是科趙肅齋、鄭漢源與金昉俱中進士。瑞生一日偶想到,久戀宦途沒有好處,也就急流勇退,題疏告病。聖旨已準其給假回籍調理,痊日起復。便即辭了金公夫婦,同著父母夫人刻期還鄉。水夫人捨不得女兒,亦願隨行,此時骨肉分離,淒淒楚楚﹔官員餞行,慇慇懃懃,是不待細說的。單表闔省送的百姓漫野遮道而來,扳轅脫靴、哀泣挽留者不計其數。這是代天巡狩、做清廉嚴明官的好處,其視何鰲等相去天淵。李刑廳、鄭漢源、趙肅齋還要遠送,吳瑞生委婉告辭,方纔灑淚而別。惟有金昉與瑞生,又是師弟,又是郎舅,又是鄉試同年,又捨不得姐姐,又捨不得姨母,祇顧往前送,不忍回去。瑞生道:「你不久赴京候選,必由我山東行走,那時騙道到我家中,多多盤桓些時節就是了,何必區區作此兒女態也!後會有期,就此請回罷!」金昉亦灑淚而別。
  吳瑞生久離故土,歸心似箭,遂催動夫馬緊行,不消數日,到了自家門首,但見門面九間,規模壯麗,煥然一新,與昔大不相同,一層層進去,大廳三間,前樓三間,中樓三間,後樓三間,四層俱有垂珠門樓相對峙,都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週圍群房又是無數,後花園中也添了些池沼臺榭,異卉奇花,頗足怡人眼目,這都是前在杭州任所時差人來督工建造、種植的。遂引父母居住前樓,水夫人並花氏居住後樓,王老嫗還在此伺候。看官你道花氏因何在此處?原來花氏丈夫因在他莊上請客,欲圖翠娟為妾,被他渾家領人打進,木大有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以後便羞見親朋,在家站腳不住,依舊在外經營,祇因多貪花柳,遂得一個癆症,吐血而亡。可惜一個財主,做了他鄉之鬼,這也就是貪色好淫之報。所以古人道的好:
  二八佳人體如酥,腰間伏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人骨髓枯。
  當時花氏聞訃,令人取櫬回家,擇日葬埋了,三年服滿,花氏自思六親俱無,孤身何依?遂折辨家資並一切細軟,打成包裹,催腳夫馱子送上金宅,竟來投奔女兒,母女已團聚多時,到了瑞生離任之日,亦隨著眾家眷來了。但在下彼時偶然忘記,所以前面不曾提起,這是往事,不必多贅。
  再說吳瑞生將他父母及花氏人等俱安置停當,因山鶴野人前被何鰲之害,家產蕩然一空,又是孤身無依,便就請他在後花園居住。以便與他父親賞花飲酒,玩物適情,以樂天年,琴僮、書僮就著他在此伺茶供酒,修竹灌花,零碎使用。自己與五位夫人卻共住中樓。你說瑞生為何愛居此樓?祇因樓前有月樣池塘一個,內蓄荇藻、金鱗,池塘之上又有板橋一座,兩邊俱是硃紅欄干,橋前又有垂楊二株,蔭滿池塘,四時俱有鳥鳴其上,嚦嚦堪聽,以便與夫人們憑欄瞻眺,觸景聯吟,隨時行樂。又因五美俱迎自南方,經此一過,翩翩然若仙子一般,遂題其橋曰「迎仙」,以應前夢語首句之祥。池兩邊又疏植奇花數十本,帶月則賞天仙之姿,映日即誇五出之彩,以永誌夢中次句之不爽。又構一花甃小亭,四面俱有風帳,上橫書「煙鎖池塘柳」五個字,雖是題的眼前景致,卻暗藏五行字面在內。又於後園中最幽靜處建大廳三間,貌所夢的神像置於紗龕,供在堂中。夫妻朝夕焚香頂禮,以報夢神合姻緣的美意。又作長枕大被,夫妻六人夜則同眠,姊妹們琴瑟靜好,似水如魚,自始至終絕無嫉妒之意。所以後來子孫繁衍,繩繩振振,科甲不絕。這便是五行調和,至無刑剋,生生不絕之意了,其後子孫命名,俱按定世及之序,亦用金木水人土邊傍的字,週而復始,迴環不窮,以取五行生生不已之意,又且步步顧母。五世之內,即佔了三百六十個字,正合著周天之數。支庶之盛,冠絕一時,所以天下後世艷稱山左吳氏於不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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