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真相思情懷一首詩 假還願密訂三生約
滿懷愁恨難消抹,常把眉峰鎖。問卿何事損嬌容,祇為當初一見兩留情。禪房深處歡無耐,偷解香羅帶,此情廝守到何年,便到海枯石爛猶綿綿。
右調《虞美人》
話說王老嫗別了吳瑞生,將詩藏於袖中,回來獻於小姐。小姐接來,展開一看,那詩道:
柔質凝羞嬌異常,冶容翻到冷時芳。
欲從閬苑爭奇艷,先向荒階逞淡妝。
秀骨不隨群卉老,清姿祇共孤梅香。
名花豈忍甘零落,寄語啼鵑萬斷腸。
小姐將詩看完,說道:「此詩取致遙深,寄情曠遠,詠的是秋海棠,而冷韻幽香,句句竟似說的我。詩情如此,真不愧才人之目。若使為女子的嫁著這般丈夫,或月下聯詩,燈前論古,豈不曲盡家室之樂?但齊眉之案偏找不著這佳人才子,往往美男守丑女,好女配拙夫,顛顛倒倒令人不解其故。此天地間之一大缺陷也。」王老嫗道:「這也是小姐過慮,若說是齊眉之案找不著這才子佳人,古來何以有畫眉之張敞,舉案之孟光?彼以才子佳人而享夫婦之樂,豈小姐與吳郎獨不能成為夫婦乎?」小姐道:「如此之事,萬中無一,從來天道忌盈,而忌才忌色尤甚。女子負幾分才色,便為才色之累。他不俱論,即如淑真、小青二人,皆具絕代之姿,曠世之才,然雖有才色,卻不得才色之報。以淑真之有色有才,卻嫁個蠢丈夫﹔以小青之有才有色,竟遇個女平章。所以淑真有斷腸之集,小青有薄命之嘆。一則抑郁終身,一則抱怨而死。千載之下,令人悼嘆。那姻緣簿如何作的準?」王老嫗道:「淑真、小青誠可悼嘆,然當日之墜落苦趣,亦由二人之知經而不知權,守常而不達變。先王禮法之設,所以束庸流而不可以束佳人才子,如崔鶯之荐枕於張生,文君之私奔於司馬,正所謂知權達變也。若使二人執硜硜之節竟為禮法所束,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吾恐淑真、小青之苦二人先嘗之矣。而待月、琴心之美何以能流傳千古乎?」小姐道:「奶娘之論,亦自奇闢。但為女子的,生於深閨,訓於保姆,使生天憐念,而令才子佳人通之於媒妁,成之以六禮,琴瑟靜好,室家攸宜,則上下貽羞於父母,下不取賤於國人,豈非千古美事?無奈造物不平,人事多舛,才子偏遇不著佳人,佳人偏配不著才子。往往因愛慕之私,動鑽穴逾牆之想,以致好逑之願,流為桑間,化為濮上。上既貽羞於父母,下又取賤於國人,即僥幸成為夫婦,而清夜自思,反覺從前之事竟是一場大醜。此等姻緣何足貴哉!」王老嫗道:「小姐論的固是正理,然彼一時,此一時也,要隨時通變。當日老爺在時為小姐擇婿,何等小心。若使老爺尚在,何愁招不出風流兒郎?如今老爺故去,家下無人,老奶奶旦夕少不得招贅個人來承受家業。從來得失之機間不容髮,小姐若不乘此時立個主意,倘一朝錯過,後悔便難。夫以小姐如此之品,一落庸夫俗子之手,必至唱隨之地反作斷腸之天,則小姐未必不為淑真、小青後來人。那時豈不自貽伊戚乎?」小姐聽了王老嫗之言,嚇的毛骨悚然,嘆道:「女子一身難以自主,好醜妍媸惟親所命。我今聽你說到此處,甚覺有理。但慮那生籍系山東,非我同鄉,倘他鍾情不深,豈能久戀於此?祇恐自獻其身,徒以增辱。反不如聽命由天,可使自心無愧耳!」王老嫗道:「小姐此言,是慮他恐有變更,而不知吳郎之心亦猶小姐之心也。吳郎之心小姐雖未知之,老身已知之久矣。小姐之心不惟老身知之,即吳郎亦知之久矣。」小姐驚問道:「吳郎之心你怎麼知道?我的心吳郎如何知道?」王老嫗道:「佳人才子相遇甚難。我為小姐謀,深於小姐之自為謀,欲做大事,自當不拘小節。小姐終身大事除卻此子再無他人。我昨日索做詩時,他的心事已盡情告於我,小姐的心事我已盡情告於他,兩下之心既明,則藍橋之路可通。藍橋之路既通,則牛女之會可期。赤繩之繫已繫於此,又何必授其權於月下老人,聽他顛倒哉?」小姐聽了,忸怩道:「此雖是奶娘愛我之心,然月下偷期,抱衾自荐,豈是我宦門女子做的事?」王老嫗道:「兩廂待月,彼獨非相國女子乎?彼既可為,則小姐何不可為?」小姐道:「西廂待月,乃由於一念之私不能自制,而羞郎之心至今猶有愧色。非獨崔鶯愧,凡為女子者,皆以此為愧也。」王老嫗道:「使當日崔夫人能踐普救之約,則崔鶯必無自荐之事。使今日奶奶從吾招贅之言,則小姐亦必不為此私約之事。追其由來,自必有職其咎者。其過亦不專在崔鶯、小姐也。」小姐聽了,沉吟不語。王老嫗道:「凡事三思,此事無容再思。老身主張的萬無一失,小姐不必多遊移。」小姐道:「既要如此,少不得把他身心系住,方可徐徐圖之。」王老嫗道:「小姐長於吟詠,祇用一詩寄去便是良媒。」小姐令王老嫗取過文房四寶,抓筆在手,心中嘆道:「此豈是為女子做的事?這都是母親無主張,迫我不得已而為之,我水蘭英雖可恨,亦自可憐。」不覺慟隨筆轉,淚合語下,吟成一絕。詩曰:
一種深情祇自憐,偷傳密語到君前。
君若識得儂心苦,便是人間並蒂蓮。
小姐將詩題完,遂付與王老嫗,令他隨便傳去。
一日,王老嫗到了庵中,避著悟圓,尋見吳瑞生。吳瑞生見是王老嫗來,慌忙笑迎道:「媽媽數日不來,學生甚是盼你。」王老嫗道:「相公不是盼我,卻盼的是我家信音。」吳瑞生道:「此正所謂『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也。昨日我那拙作小姐評的何如?」王老嫗道:「小姐看了大加讚賞,說相公句句是詠的秋海棠,卻句句是詠的小姐。我家小姐遂許了相公是詩家第一人。」吳瑞生道:「我吳瑞生今日又遇一知已矣!但祇是此有所往,彼亦應有所來。我吳瑞生既不惜獻醜,你家小姐獨無一詞相酬和乎?」王老嫗道:「我家小姐是深閨幼女,詩章豈可傳露於外?」吳瑞生道:「業已許為夫婦,夫妻之間何避嫌疑?」王老嫗道:「夫妻固是夫妻,『夫妻』二字,相公是心中這般說,還是口中這般說?」吳瑞生道:「心即口,口即心,學生若是心不應口,口不應心,前已說過,如此之人即狗彘亦不食其餘。」王老嫗道:「畢竟如此,方是真正夫妻,不是露水夫妻。小姐和章已在老身袖中。」吳瑞生聽了,便深深一揖道:「願求一觀。」王老嫗方把小姐和章拿出,遞與吳瑞生。瑞生看完大喜,道:「小姐情真如此,我吳瑞生怎敢負他?」便自誓道:「若今生與小姐為夫妻而不全其始終者,有如此日!我亦依韻和成一首,求你帶去,以表我心。」遂將詩寫完,付與王老嫗。
王老嫗拿回家中,纔待取出與小姐看,忽見夫人進房坐下,說道:「我兒,男大須婚,女大須嫁,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我為娘的也守不的你到老。適纔媒人來說,周員外家欲聘你與他次子為室。我聞周員外家計豐饒,盡可度日,且鄰村不遠,過門之後也好便於往來。此時媒人尚在我房中,專等你一言,我好回他。」小姐聽了,沉吟半晌,說道:「今日母親吩咐,非孩兒逆命,然婚姻大事也要門戶相當。古人云:『屏風雖破,骨格猶存。』今雖家業凋零,而宦門氣象儼然如昨。孩兒聞的周家父子皆作商賈生理,今以孩兒如此之人,嫁作商賈之婦,竊恐有玷於門風。且當日爹爹為孩兒選擇佳配,何等謹慎!今日爹爹方死,抔土未乾,而當時遺志竟一旦置之度外,不與爹爹為孩兒擇婿之心相刺謬乎?況孩兒年紀尚幼,婚姻未至愆期,甚麼要緊?母親你且勿許他。」夫人見小姐說的有理,遂回復了媒人。小姐俟夫人出房,方問王老嫗要出詩來,展開細看。詩曰:
彼美偏宜才子憐,神魂已到寶妝前。
當留金屋阿嬌地,迎取華峰十丈蓮。
小姐自見了此詩,知道吳瑞生以金屋阿嬌待己,遂一心一意注於瑞生。祇是夫人家教甚嚴,提防甚密,雖兩下有情,祇好借王老嫗代為轉致,即欲當面一見,對面一語,無論彼無由入,即此亦無由出。且自此以後,提媒者又紛紛而至,夫人與小姐商量,小姐堅執不肯,若欲強他,他便欲投環赴井,夫人也無可奈何,祇得一概辭了。王老嫗便乘著此機,微微言及招贅吳生之事,奈夫人又不搭腔,他也堅執不允。
小姐一腔心事盡變作愁城怨府,從此面龐也漸漸瘦了,腰肢也漸漸損了,一月之間遂至倒身不起。夫人看見慌了,各處請人調治,雖然用了幾劑藥,就如以水投石一般,那裏能取效驗?一日夫人不在近前,小姐語王老嫗道:「我這病惟你曉的,亦惟你治的,我母親雖請了盧醫扁鵲來,也無濟於事。我如今病勢沉重,料來是死,就收著吳郎這首詩也是無用,你替我將詩還他。更與我多多致意,對他說小姐薄命,運途多乖,約言未踐,病魔忽臨,奄奄之命,難以存活。教他另議好逑,別求良緣,我死之後,勿以我為念。吳郎,吳郎,我與你今生難得會,重結後生緣。」說罷,遂鳴鳴咽咽哭起來。王老嫗道:「小姐別要說這斷腸不吉利的話,行事祇患彼此無心,既是彼此有心,便山高水深也阻不住,奶奶如何阻的住你?你祇管保養身軀,待你病好,我必然設處一法,教你與吳郎一會。」小姐道:「你教我如何得會吳郎?」王老嫗道:「十月初三日是黃家奶奶壽日,那日奶奶必親去祝壽,悟圓還領眾徒們替他誦經一日,庵中甚是清靜。你的病若好了,我替你請命奶奶,祇說你的病是菩薩夢中治好,說你許了一個香願,到初三日要還。奶奶極信鬼神,此事再沒有不依從的。到那日我預先令吳郎託事外出,仍著他隱於軒中,一來免夫人之疑,二來遮眾尼之目。祇如此便教你得會吳郎。」小姐聽了喜道:「此計甚妙,你須為我急急圖之。」從此以後,小姐病體便日好一日,不消半月,病已痊癒。王老嫗遂將夢中菩薩治病與小姐許還香願之事與夫人說了。夫人果然不疑,便許他初三日還願。
真正是光陰迅速,荏苒之間已來到十月初三日。先一日,王老嫗至庵中將此事說與瑞生,著他託事外出,仍隱於軒內。到了這日,夫人看著打點下小姐還願之物,然後邀著悟圓一同往黃宅去了。隨後小姐與王老嫗用了早飯,先使人將還願之物送去,傍午方到庵中。此時惟有張媽媽在庵看守,見了小姐,讓至禪堂吃了茶,然後方領著小姐佛前還願。小姐還願畢,又讓至禪堂待茶。王老嫗道:「我聞吳相公有事外出,軒內無人,我同小姐到那邊隨喜隨喜。」張媽媽道:「吳相公不在家,家門已封鎖,待我開了門,你好進去。」原來這靜悟軒雖在庵中,卻別為一院,甚是幽僻,關了院門,閑人俱不能到。張媽媽開了門,回來道:「王媽媽,你陪小姐隨喜去罷,我在家安排素齋,好待小姐。」王老嫗方領著小姐往靜悟軒去。進了門,即將門關緊。到了軒前,吳瑞生從軒內迎出道:「小姐至此,卑人迎遲。祇恐今日此會猶是在夢中也。」小姐未見吳瑞生時,安排著無數相思,要痛說一番,及至見了面,卻羞的粉面通紅,低著頭全不言語。吳瑞生知道小姐是礙著王老嫗不好說話,便調了眼色,王老嫗會意,說道:「你二人在此敘話,我往軒後方便方便再來。」王老嫗外出,吳瑞生執小姐手道:「前聞小姐貴恙,令卑人驚之欲死,今見小姐玉容,又令卑人喜之欲狂。卑人無德無才,何敢當小姐垂青顧盼?」小姐方纔啟朱脣,露皓齒,嬌滴滴說道:「妾與郎君鍾情不淺,自先前一見,即思願託終身。昨聆佳章,又感君愛妾之至,幾欲投入君懷痛說相思,但恨身無彩翼,難到君傍,使妾一片深心積思成勞。昨日一病,幾登鬼錄。你看羅襟點點,都是思君之淚也。」說罷,潸然淚下。吳瑞生亦下淚道:「小姐錯愛卑人至此,教卑人如何消受?他日即用金屋以貯嫦娥,焚香頂禮,猶覺不足以報小姐之恩。」小姐道:「妾生來命薄,安敢望此?祇求郎君諒奴苦心,不以今日之自荐為醜,取之左右,以充下陳,則郎君之深德厚意波及於妾者即不淺也。」吳瑞生道:「卑人以他鄉遊子得睹小姐芳容,已覺幸出望外。又蒙許以姻契,更覺喜溢五中。但卑人還有一樁心事,必與小姐說明,然後方可議終身大事。」小姐道:「郎君還有甚麼心事?」吳瑞生道:「大凡作事,必謀其始,始而不謀,後必不臧。今與小姐初會,此事自不當言。但不言則恐害卑人之意,言之又恐傷小姐之心。小姐必諒其微誠而曲宥之,卑人方敢明言以告。」小姐道:「郎君有話,但說不妨。」吳瑞生道:「卑人昔在浙江曾與金小姐有約,今蒙不棄,又得與小姐有約。獨是金小姐之約,約之在先,小姐之約,約之在後,今必先有以處金小姐,而吾與小姐終身之事方可議及。」
小姐聽了,沉吟半晌,嘆息道:「水蘭英所遇如此,乃緣之慳也,分之淺也,命之薄也。妾與郎君祇可見一面,通一語,以了從前之願。自此以後不敢復議終身大事。」吳瑞生道:「卑人所以重金小姐,正所以重小姐也。使卑人得遇小姐,而即忘卻金小姐,則今日愛小姐之心,亦可轉而屬之他人矣,亦何重卑人哉!卑人之心,小姐獨不能曲而諒之乎?」小姐道:「郎君之心,妾非不知其至誠,但君既有佳偶,又焉用妾之鄙人?」吳瑞生道:「小姐說的是甚麼話?卑人為著小姐,不知受過多少苦楚,多少淒涼,方得與小姐一會,卑人豈敢有薄待小姐之心?但事有先後,不可含糊,必欲使卑人以處金小姐者處小姐,在卑人即為不義。倘小姐又以金小姐之故,而棄擲卑人,在小姐亦為不仁。捨此之外自有兩全之道,還望小姐曲成。」小姐道:「如君所言,必他日金小姐居君之正室,妾則備小星之列。庶仁與義可以兩全,但祇是妾望郎君之初心,非為是也。」吳瑞生道:「凡事有常而亦有變,處經而後可以處權,佳人才子失之甚易得之甚難。況同為夫婦,而何論先後?即序有先後,而愛豈分彼此?且金小姐與小姐俱是一代淑媛,兩美相合,豈生妒忌?雖是姐妹,實為朋友,談論吟詠,亦不孤寂。豈必一夫一妻之為正哉?」小姐道:「前云君未有室,今曰有之,亦何相瞞之甚耶?」吳瑞生道:「卑人雖與金小姐有約,不幸被賊劫去,至今音信全無。婚姻之事尚屬畫餅,固不得言其有,亦不得言其無也。」小姐聽到此處,知金小姐身已無蹤,吳郎尚不背盟,心中益加敬重。且念金小姐既無音信,姻緣難以作準,遂一口許了,道:「郎君如此義重,妾身願奉箕帚。」吳瑞生見小姐許了,便深深一揖,道:「小姐既肯俯從,則小姐不失為仁人,卑人不失為義士。使金小姐得以善其始終者,皆小姐之賜也。小姐之恩不獨卑人感之,即金小姐亦無不感之。」說罷即欲求歡,小姐亦不甚拒,遂把禪床權作鴛鴦枕,說不盡千般恩愛,描不出萬種溫存。直至妙發丹田,春生洞口,方纔斂衣而起。小姐道:「不意道旁一顆驪珠為君踏破,倘他年得侍巾櫛,勿以此為鄙而棄之,幸甚。」吳瑞生道:「後日若作薄幸之人而忘小姐之恩,使天不覆、地不載矣!」二人說著話,王老嫗進軒說道:「恭喜你二人得就姻緣,志已遂矣,願已償矣。你且暫時分手,再圖後會,不可戀戀於此,被人看破。」吳瑞生道:「纔得相會,又作離別,從此一別,不知何日纔得相逢。」王老嫗道:「有老身在,必不使你二人久受孤單。此時,奶奶不久回家,後邊日子甚長,豈在今日?」說罷,二人纔灑淚而別。吳瑞生送出小姐,仍從軒後逾牆而出。小姐復到禪堂要別張媽媽。張媽媽那裏依他?必留他吃了素齋,方纔放去。小姐剛至家中,忽見夫人慌慌張張從外來到,對著小姐說道:「我兒,有大禍事到了。咱娘兒們祇怕也不能相完聚了。」小姐聽說,唬的面如土色,但不知是甚麼禍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