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夢花生媚引鳳鸞交

  《百字箴》
  欲寡精神爽,思多血氣衰。
  少杯不亂性,忍氣免傷財。
  貴自勤中得,富從儉裏來。
  溫柔終有益,強暴必招災。
  善處真君子,教唆是禍胎。
  稱德須修省,欺心枉吃齋。
  暗中休使箭,乖裏放些呆。
  官司休出入,鄉黨要和諧。
  守分心常樂,閑非口莫開。
  世人知此理,災退富星來。
  話說正德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個世家,姓王,乃是有名盛族。有一枝生在城西,名喚王國卿。娶妻邢氏,後因生產而亡,尚未續弦。其父王尚禮,見兒子雖然進了泮宮,未能秋風得意,道:「我兒,你趁無媳婦,正好用工,以遂平生之志。」遂移於南莊書院。果是清幽,正好讀書。偶集唐句四季讀書之樂:
  春日讀書樂
  春風動簾春草芳,(渴沫)  柳花綴雪沾琴床。(鮑防)
  山屏潑翠晴亦雨,(劉文良) 燕泥落紙風還香。(蘇廷)
  沉酣六籍心千古,(達兼善) 要使文風變齊魯。(李子慎)
  讀書之樂樂趣生,(吳漳)  枝上流鶯三四聲。(揚誠齋)
  夏日讀書樂
  蓮池遇雨薰風香,(施均)  閑時我愛夏日長。(江子賓)
  推琴枕石玩羲畫,(錢起)  涼生玉輦凝寒霜。(練高)
  自去自來梁上燕,(杜甫)  點點飛花落硯臺。(成沼竹)
  讀書之樂樂趣長,(吳漳)  夢回春莫五池塘。(徐逸)
  秋日讀書樂
  新涼颯颯生郊墟,(凌敬存) 澗邊正好讀我書。(度雲漢)
  眼明俱下五行字,(劉子房) 年少今開萬卷餘。(杜甫)
  蕭蕭林籟生陰壑,(宋好問) 風月雙清動廖廓。(孟益)
  讀書之樂樂趣清,(吳漳)  樹間漸瀝來秋聲。(達兼善)
  冬日讀書樂
  古人文史足三冬,(張暇)  此時下帷好用工。(李子揚)
  小窗映雪擁虛白,(姚揆)  聖賢心事吾從容。(車端)
  青氈坐逼霜風冷,(秦天花) 弱弱初添檐日影。(武元衡)
  讀書之樂樂趣濃,(吳漳)  咿唔聲送梅花風。(邵業)
  王國卿埋頭苦讀,自知學富三冬;篤志文章,果是胸藏二酉。其年又是鄉試,天下開科取士,國卿未免往杭州科中,因此歸家與父母說知其事,王尚禮道:「我兒,我正有事與汝商量。昨夜三更時分,夢一天神道:『汝子今當在草上』,遂付宜男草一枝與我,倏而驚醒。我想也不知是功名疑難,也不知今科是汝得意之秋,故賜宜男之夢」。國卿曰:「父親之言固是,又恐說孩兒浙場不利,或論移南就監也未可知。」尚禮曰:「將此情禱之關帝,自有辨矣。」父子即時沐浴更衣,詣廟焚香暗記,求得第六十三簽,詩曰:
  囊時貶北且圖南,筋力雖衰尚一般。
  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與後三三。
  父子認定要往南京納監,二人拜辭出朝,打點南行。就往學中動了文書,學道出了批回,因詩中有三三之句,擇了三月初三日起行,喚下一隻小船,帶六百兩銀子,緞匹衣服,打點得端端正正。帶一老僕王年,又與他使費銀二十兩,又帶小使阿定,一路向南方而來。次早,正渡錢塘江。
  萬里西興浦口潮,浪花真似海門高。
  誰將一夜山中雨,換作三江八月潮。
  須臾,過了錢塘江,上岸僱人挑著行李,直至長橋下船。正在西湖之中,國卿四望,應接不暇。有詩紀之:
  澄湖湛湛浸長空,淑氣薰人盡物同。
  一鏡湖光十餘里,兩山倒影百千重。
  清虛底晰深和淺,蕩漾沙分淡與濃。
  此景誰云都寂寞,濱涯幾處莊芙蓉。
  到了昭廣寺前上岸。過了聖堂橋,下了城河,船到了新河壩。王年去僱了一隻大浪船,撐到新河壩北岸,把行李搬過了塘,一齊下船,往北新關進發。一路上,南來北往,咿咿啞啞,俱是船隻。說不盡途中新景,道不盡滿路花香。那船慢慢的行到百家濱,將次晚了,傍著鄰船而住。王年置酒船頭,請國卿夜飲。國卿舉酒向天一看,祇見一灣新月斜掛柳梢,遂將初月一詞,朗吟於口曰:
  舉頭正看行雲,斜眼突然見月。光回破鏡,影上疲弦。淡淡池邊,未能照字;依依水際,尚淺明樓。魚駭網而深藏,雁畏弓而高逝。幾人相憶,萬里同看。旋窺窗紙,弄梅影之橫斜;纔顧屋棱,掛客愁而掩映。高樓笛已頻吹,曲檻砧無暗搗。女兒學拜,解惜清光;少婦穿針,獨嫌斜照。河漢驟能改色,關山不覺增寒。而試比蛾眉,淡掃芙蓉之面,若令依帳,始孕珊瑚之鉤。旋看桂復生根,不慮花落滿面。天朦朧而若曉,夜迢迢而始長。毋俟三五全明,已喜一痕浸白。是使閑人蕩子,能關千里相思;舞榭歌臺,準擬二旬遊戲。當一簾之際,照高枕之人。吟側華陽角巾,徒遍湘文竹簟。天無風雨,長開北海之樽;人有精拎,漸秉西窗之燭。
  國卿自吟自酌。須臾,痕月沉西,明星拱北,覺已半薰,下艙而寢。
  次早,船已齊開,直至塘棲住船。王年上岸買辦餚品,國卿獨坐艙中。祇聽得耳邊廂叫一聲:「相公,帶我前進去也」。國卿抬頭一看,見一個十六七歲標致小官,生得一貌如花,十分堪愛,便問:「小友,你要我帶你哪一邊去。」那小官便一腳走上船來答道:「相公,小可乃吳縣人,因初一日與同夥伴在天竺進香,人多捱擠脫了,直走到松木場,船多認不出,過了,並不見影。大分等不見我,先自回了。盤纏衣被俱在船中,如今身無錢鈔,懇求相公附攜到舍,船錢飯錢加厚奉還。」國卿道:「原來如此。到蘇州正是便路,送你回去不妨。小友姓甚名誰,青春幾多了?」小官答道:「夢花生,長十七歲,因幼年多病,不曾讀得幾年書,便拋棄了。還未有終身藝業。」國卿道:「小友青春年少,還該讀書纔是。」花生道:「不幸父母雙亡,止得一個家姐,今年他二十二歲,姐夫又沒了。家下無人,姐妹胡亂度日,讀書一事,說不起了。」祇見王年買辦已完,下船看見,心下想道:「那裏來這一個標致小官?」問:「阿定,他來做甚麼的?」阿定說:「燒香失了伴,要搭我們的船到蘇州去的。相公已許他帶去,要請他吃著酒飯哩。」稍公已解纜開船,看看離堂博,一路上說說笑笑。國卿正是寂寞難過,有了這個小官,就有許多興趣起來。
  到得崇德,天又晚了。王年吩咐住船,把夜酒擺在船頭上。二人對坐而飲。初四的月,比初三的又滿亮些,二人正說笑高興,祇聽得前邊高樓上吹起笛來,自覺有趣。生花聽了一回道:「是的,還未純熟。」便往裏邊衣帶解下一管笛來,拿在手中吹響。國卿一見,道:「妙人,這人果是趣品。」稱贊不已。花生吹得響亮,鄰船上俱立出來靜聽,無不稱好。國卿大喜,把酒自斟兩甌,與花生同吃。此時國卿,恨不得一口水把花生吞下肚裏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二人猜拳劃指,吃得十分沉醉。將至月色沉西,下艙脫衣而睡。在夢花生,酒雖醉矣,尤恐國卿要摸手摸腳,留心而待。國卿果然有酒,便有心於此也不便。因聽見船中寂靜,起身小解,上床時,便往花生身邊捱下。花生祇做睡的,國卿渴鳳鰥魚,幸逢得意,恰如渴龍遇水,便輕輕湊著,潤些津唾,一步步直入佳境,不住的動將起來。夢花假意驚醒,待回身,已被國卿摟緊的,祇得恁他像意。有一隻曲子名為《江兒水》,單指後庭情趣:
  玉貌雪為膚,且休誇馮子都。前開後聳強如婦。情投意孚。交神體酥,六龍飛轡何原爾,耳邊呼:這般滋味,勝卻似醍醐。
  須臾事畢,各自拭淨,摟抱而睡。直至五鼓,重到陽臺,兩意相投。國卿此時便有心要花生同到南京去,與花生說知。花生說:「蒙你好意,你不要我去,我也要陪你同行,怎生捨得,好好的便忽撇開了。」自此,二人行則並坐,坐則交膝,勝似夫婦一般。
  直至初八日,到了蘇州。夢花生道:「舍下離此不遠,把船搖到河口上岸。到舍下盤桓幾日,等到十五月色明,好上虎邱山上一耍,再去未遲。」說話之間,已到夢家坼邊。花生攜了國卿之手,至坼叩門,祇聽得裏邊嬌滴滴聲音問:「是誰?」花生道:「兄弟回了。」巫娘一面開門,一面說:「他們初六已自歸家,把些衣被送將來了,你在哪裏耽擱,此時纔來?」開門一看,與國卿打個照面,連忙作揖。巫姑回禮,避了進去。國卿一見,魂不在身。想到兄弟標致十分了,怎生姐姐又高幾分,真是天姿國色。我是孤男,他是寡婦,這個姻緣,豈肯輕輕放過。舉目一看,他房屋雖然極是低小,自是收拾得十分精細。蘇州人極會裝點的,兩邊壁子上邊,斗方貼滿,上邊掛一幅姜大公釣魚的圖畫,花瓶內插的桃李、木筆、粉團、海棠幾種名花,十分精雅。細看姜公圖畫。寫著周詩集句一首:
  渭水西來日夜流,子牙曾此獨垂鉤。(胡曾)
  釣頭應兆先書日,(潘純)受命於姬晚遇周。(羅隱)
  同載後車尊尚父,(薛逢)封齊列土定諸侯。(王經學)
  人生濟遇何遲速,(朱庠)八十年來已白頭。(郎宗)
  正在稱贊,花生送出一杯松蘿茶來,奉上國卿道:「今晚舍下小的就在後房安歇,把行李拿了上來,好放心吃酒。」國卿見說道:「怎好相攪,還在船裏罷。」花生道:「蘇州小菜酒,莫要相誚。」國卿忙叫王年與阿定:「把皮箱舖蓋取了上來,先與船家酒吃,由他自睡,你且上來。」王年把箱子等物都拿到臥房去了。花生著阿定捧出許多精品,擺在桌上請國卿。王年斟起三杯酒來,二人對酌。此番吃酒,不比船上,便覺放心快樂。酒已半醉,國卿取笑道:「賢弟美矣,令姐更美,賢弟就矣,令姐肯就否?」花生笑曰:「說這般話該打。」國卿道:「果然該打,我說幾種該打的替我罷:
  白日過街老鼠,頑童懶讀詩書。狸貓廚下盜鮮魚,丫鬟堂前對舞。猛虎來傷存孝,耕牛懶拽耙犁。前廳拷問殺人囚,春日土牛粉碎。」
  花生道:「真都該打的,說得好,要吃一杯。」國卿道:「我如今說幾種不該打的,你也吃一杯如何?」花生道:「你說得好,我也吃一杯。」國卿道:「
  日出樓頭更鼓,漁翁卷網歸家。鐵舖改藝作生涯,彈弩無弦高掛。皂隸修行辦道油坊改賣芝麻。囚人遇赦放還家,夜靜鞦韆空架。」
  花生大笑道:「果然都不打的,我吃一杯。」國卿道:「我醉了要睡矣,可安置我。」花生又灌他兩杯,扶他進到後房上床,脫衣而睡。花生著阿定收了,與巫娘料理,二人吃酒完時,著他二人下船去了。
  國卿夜間,仍與花生幹著風流事兒。花生低語道:「輕些,我姐姐臥房貼著此壁,恐他聽見不像。」國卿道:「他聽見高興起來,無人搭救麼,怎好?」花生道:「卻不道心癢難撓。」國卿道:「你姐姐寡居,我亦無婦,你與我做媒如何?」花生道:「你自己與他說。」國卿笑曰:「叫我怎樣啟齒?」花生說:「教我亦難開口。」國卿道:「實是你姐姐標致,怎生娶得填房方好,你須為我商量。」花生道:「也罷。我教你一個法兒,你明日祇做要買些物件,著我同了王年、阿定搖船到閶門,待我故意擔擱些時辰,你在家用些功夫,看是如何?」國卿道:「事雖如此,倘然變起臉來,怎麼是好?」花生道:「他為人柔順溫雅,不是那撒潑婦人。就是不諧,必不致於高叫,放心去了。」兩人計議已定。
  不覺天明起來,梳洗吃完早飯,國卿道:「王年,你們同夢大舍往閶門買些物件回來,我在此靜坐,看一日書,可僱了船去。」應一聲同去了。
  國卿拴上了門,仍在後房坐下把書本來揭。巫娘親送一杯香茶,放在桌上。國卿一見,連忙起身作揖道:「大娘子,在此厚擾,何以克當。」巫娘道:「舍弟多虧攜帶,謝之不盡。」國卿說:「前聞令弟說大娘子青年守寡,甚是難得,祇是那冷雨淒風之際,花前月下之時,安得不動情乎。」巫娘笑道:「奴身是個俗品,並無此意。」國卿道:「昨夜令弟言,有一敝友喪偶,尚未續弦,在下為媒,大娘子可肯否?」巫娘道:「何等樣人家?」國卿道:「與在下差不多兒。」巫娘說:「恐無福承當。」國卿道:「好說。若是在下,得大娘子這般國色入金屋之中,朝夕禮拜。」巫娘笑道:「折殺奴家。」遂自回身進房去了。
  國卿心火按納不住,道:「看他意思像個肯的,不免放大了膽,進房裏去,看他怎麼。」巫娘正走出門,國卿捱身進去,兩下被撞了一個滿懷。國卿隨勢摟住,巫娘道:「不宜如此,快放了。」國卿便抱放床上,用起強來,巫娘祇得半推半就,成了鳳友鸞交,十分恩愛。巫娘說:「我定要嫁你。」國卿說:「一定要娶你。」足足將午,二人方罷。
  巫娘下廚炊煮,花生恰好又回叩門。國卿忙問,道:「買了幾柄時扇,兩件玉器,餘真虎口細席,一把時壺。」擺上許多於桌上。王年說:「大相公,午後好去了。」國卿說:「我今日身子倦了,過日且看。」兩人坐下,又吃酒作樂。
  花生笑曰:「可曾妥當了麼?」國卿搖頭。花生道:「要立誓了。」國卿道:「神那管這般小事。」花生笑曰:「你實對我說,我今晚讓你二人快活一夜。你若哄我,我祇不睡著,看你怎過去。」國卿戲罵道:「小刮毒,望你周全。」兩人傳杯弄盞,花生假意裝醉先去床上睡了。王年、阿定下了船,國卿一留風,竟到巫娘床上睡著。巫娘道:「你且在那邊睡去,我掩門等你,恐兄弟知道不像意思。」國卿不聽他說,竟脫衣睡了。巫娘無奈,祇得上床就寢。一時間雲雨起來,津津聲響,花生聽見,那物直矗起來,不免五姑娘一齊動手。這一番,國卿無限歡娛,想著老父做得好夢,被我得了雙美,中與不中,回來一定娶他為妻。
  到次早抽身,船催逼起身。國卿再三不許,又與他伍錢船銀,要過了十五,到虎邱耍子,次日方行。船上人沒奈何,等到十五巳牌時分,一時大雨傾盆,至晚越大得緊了。正是:
  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
  將遊虎邱的酒餚擺在家中吃了。王年見雨大,同阿定先到船中安歇。花生閉上大門,接了姐姐三人共席。巫娘也就出來同坐。三人歡樂無窮,欣然有趣,就與席上調情。花生謔笑說:「止今晚與令姐姐歡娛,明朝止好我與你在船裏盤桓。」到夜盡力歡娛,盡情舞弄了。
  大清晨早,雨大晴了。王年起船,發了行李,國卿與巫娘輕輕話別。祇見巫娘叫肚痛得緊,雙手按住肚腹,簇著眉尖,哼的叫個不住。大家別了巫娘,下船去了。花生又拿了笛兒吹吹唱唱,喜喜歡歡一路去了。
  這日,行了三十餘里路,祇見後邊岸上有個漢子趕來,口中叫道:「夢二舍慢慢的去。」夢花生聽見,倚著艙門看道:「呀,許老伯趕來何事?」那許老道:「不好了,你那姐姐肚痛得緊,要死著,我特來趕你,快轉到家裏。」花生聽說道:「家姐臨危,不得不去,我回家一看。不妨,我即趕來陪你。如有長短,過了首七,出殯安葬後,竟到承恩寺相會便了。」國卿道:「一同轉去如何?」花生道:「功名大事,那有回頭之理?你放心前去,決來便了。」梢公擺了船,花生跳上岸與國卿別,兀自眼睜睜的不忍相別。國卿站在船頭上反顧,夢花生十步九回,兩下直待不見蹤影,方纔下船。
  國卿呆呆而想,又喜又苦,喜的是突然得了雙艷,苦的是巫娘不知生死,花生又不在面前。把花生笛兒在口邊吹了又吹,那裏吹得響,去上床睡了。又夢見與巫娘嬉笑,醒來又是一夢。至二十,方到南京,在承恩寺裏租了一間僧房住下。山門首貼一張紅紙,上寫著:「浙江王寓本寺西房,知夢花生來竟進。」
  次日,國卿到國子監打聽舊例,又請了承差,到戶部查照舊規,一應端正。次早上納,把皮箱抬到主人家,將鑰匙開了箱子,把天平擺在面前。國卿取出一封五十兩的銀子,拆開一看,竟是一對鵝卵石。一齊大驚道:「奇了。」連忙又拆了封,也是鵝卵石。國卿驚得臉上鐵青,拆到底是石頭。主人家收了天平。王年道:「我莫非起身匆忙,差拿來了?」國卿道:「豈有此理。」阿定說:「莫非是夢家暗地裏換了?」國卿道:「想他是一個好好人家,怎生會幹這般的事。」祇得別了回寓。
  王年又說:「夢家事可疑,那日他姐姐明明好的,一時間便肚痛起來,又著人趕了夢小官回去。大分他弄手腳了。」國卿想了一會道:「這也有因,他故意設的圈套,如今趁早趕回未遲。」王年說:「若果是他,此時不知在那裏去躲了。他等你來拿他不成。」國卿道:「如今怎麼好回去,見父母不得,不如死休。」王年道:「相公差矣,你是個好秀才,有期望的。況撞著強盜的也有千千萬萬。」國卿道:「如今他們又不是強盜。」王年大笑起來。「相公,你又差了。定要持刀弄斧,放火殺人的,纔是強盜?他比惡的略略善些兒,要銀子心腸與強盜一般兒的。這是美人之計,被他作弄,還算是個歡喜破財。如今納不成監,文書還在,祇要到杭州見提學,動一張被盜失銀呈子,備准附學,連忙趕回補考。若得遺才,錄得一名科舉。中了,回家見老主人直言其事,不中,祇應在南京應試,下第回的。有何大事,便叫輕生。」國卿深感其言,遂送了些房金,到水西門下了船隻,一竟回來。到了蘇州,先著王年訪問夢家消息。王年問了真信,下船復回主人,他道:「日前間房子,是一個姓巫的私窩子。正月間租了移來,住的他兄弟叫巫二官,原在南京做吹唱的。十六晚間搬移別處去了。」王國卿嘆道。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阿定說:「假意叫做夢花生,我家老相公倒前日夢草生哩。」國卿道:「是也,想是六百兩銀子該是他的。父親見宜男草,誰知倒被夢花生騙了去,祇是關聖帝君也這般幫襯著他。」王年說:「不要說六百兩銀子,便是六個銅錢,也是定數。」
  行又數日,又到了北新關上。王年還了船錢,叫上一乘轎子,把舖蓋擱在轎子上,空皮箱阿定拿了,王年挑了些須行李,一直抬到道前。租了一間樓房寓下。紹興府考遺才,又考過了,好生煩悶。幸喜王年身邊,盤費尚自充裕。捱到八月初頭,宗師下了演武場,大收十一府生員。至期,面稟其事,方得收考。初七日黃昏,方纔出案。不意錄得一名,連晚買了卷子,往布政司前納下了。一直尋往貢院東橋河下小寓安歇。忙忙打疊進場,三場文字,頗皆稱意。至八月廿九日方纔開榜,一連跑過了許多報人。國卿不見響動,十分煩惱,祇見一聲報響道:「紹興王國卿相公中了舉人。榜上中在八十一名。」王年看了榜文,歡歡喜喜來說道:「中了,中了,八十一名。」主人家各皆歡喜。國卿往貢院防問房師姓名,披紅簪花,遊街迎宴,忙忙不題。
  且說報子飛馬跑到紹興,投王家開鑼放炮。王尚禮祇說是南京報子,滿心歡喜。不期掛出紅紙上寫著:貢生相公王高中浙江第八十一名。王尚禮不信,道:「胡說,我小兒是監生,在南京應試。這班走空的光棍敢是賺我麼。」那些報子一齊說將起來,祇見取出刊的《題名錄》來,上邊寫得明明白白:「第八十一名王國卿紹興府山陰縣,附學習易經」。還在在半疑半信之間,祇得安排酒飯,請著報人。一面著人到杭州打聽去了。國卿恐父母懷疑,著王年急回報知,再來伏侍。王年到了家中,見了老主人備言其事。王尚禮一聞,憂中變喜,即時又打發兩個家人拿了幾十兩銀子,同王年到杭州去了。國卿在省城忙了一個月,方得回家。拜了父母諸親百眷,上墳祭社,擇日齋沐,詣關帝廟焚香拜謝。那日簽詩:「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與後三三。」方信三三見九,九九八十一,果然中了詩數,其神靈應如此。
  有一豪門送年庚,情願續弦。王尚禮聘而未娶,待春試之後再娶未遲。一到仲冬,國卿上京春試,尚禮交付千金曰:「我兒,這次船中再不可搭人了。」父子大笑。春闈高捷,每於小唱中尋覓夢花生,竟無跡蹤。王國卿常常靜夜思之,不覺呵呵大笑,隨筆而書曰:
  雪白花銀足六百,前後算來十二日。
  一夜用銀五十金,幸爾饒得一管笛。

  總評:
  一笛橫吹,王子寂然思鳳;數聲嘹亮,平生豈是無心,媚人花開,故放嬌花勾引蝶。頓開金鎖,偷移白鏹。石名鵝卵。一時腹痛,效西子之捧心;百里追回,轉嗣宗之快步。移宮換羽,俏麗冤家,懊恨南宮想罷。王尚父夢兆無靈,還歸浙榜登科。關帝君簽詩有準,偶錄此回為客途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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