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木知日真托妻寄子

  居必擇鄰交擇友,賢聖格言當遵守。
  堪恨世多輕薄兒,容貌堂堂心內醜。
  交財財盡兩開交,倚勢勢無各自走。
  急難之中無一人,酒肉兄弟千個有。
  處友的,如雷陳管鮑,自不必言,這是友中之聖矣。人生五倫中,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如君臣際會,受於君王奉祿,忠事於君,後來封妻蔭子,顯祖榮宗,皆是君王賜的厚恩。為臣的時刻懷著,定與王家出力,分所當然之事也。父子有天性之恩,兄弟有手足之愛,夫婦恩深愛重,俱是自然的親熱。至於朋友一節,又非親支骨肉,緣何就得同心合意?原取得信字。孔聖人道:「朋友信之。」朋友若不相信,將甚麼來親熱!如范張雞黍也祇為信。後來世多輕薄,所以劉孝標做下一篇《廣絕交論》傳於後世。
  如今說個托妻寄子朋友,在直隸徽州府休寧縣人氏,姓木名知日,他這個姓千家姓上有的。號曰子白,以販生藥為業。年紀三十歲,取下妻房。丁氏止得二十一歲,生得一貌如花,溫柔窈窕。夫妻二人如魚似水,十分恩愛。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六歲,乳名關孫;次的三歲,乳名辛郎。父母十分愛惜。木子自為人,骨肉六親,不與交往,至於嫡親侄兒,意待淡然。止得一個朋友,姓江名仁,乃同邑人氏,其為人豐襟雅飾,純謹溫柔,與子白財交,絲毫不苟。子白常以家事暫托,則點點周全,無一不辦。稔密數年,愈勝初交。子白以江仁為天下忠厚人也。正是:
  人情若彼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子白遂有寄妻托子之心。是於擇日置酒相邀。正在初夏暮春之際,把江仁接到家中,著妻子出來相見。置酒後園,一桌同坐。夫妻朋友,兩個娃兒,共是五個,大家吃酒。舉目園中,綠肥紅瘦。但是:
  東園桃李,倏已辭春。北渚樓臺,淒然入夏。麥候青黃未接,梅天冷暖無常。閣閣池蛙,一部移來鼓吹。勞勞布穀,數聲催動犁鋤。窗裏人孤,數到黃菊之雨;樽前病起,吹殘花信之風。藕發新荷,纔如錢大;蘆抽細筍,未及錐長。畫紙為棋,鸚鵡尚能亂局;敲針作釣,楊柳偏喜垂絲。不殺不齋,也能留客;既耕既種,還愛吾廬。鷺為窺魚,拳足眠依河渚;雀緣捕蝶,番身暗動階塵。葵花香入筆床,榴火笑憑衣衍。探支未登之谷,厭棄讀了之書。旦起修齋,寺裏看供千佛;宵來治具,湖中邀滿十人。箭石而數龍孫,拾花以彈燕子。濃陰松下,毋妨漫叟科頭;小雨溪南,報道先生反棹。
  木知日令家中僕從婦女數人,悉至園中,當面言曰:「吾年三十,已掙千金。目下再欲往川廣收買藥材,到各處去賣。家中妻嬌子幼,雖手足甥侄,無人可托。今江官人青年老練,忠厚有餘,累試不苟。我所欽服。今將千金家事,幼子嬌妻,盡托管理。在妻祇以親叔待之,爾童僕婦女一聽處分。生意交易,每置二薄,出貨入財,亦皆江弟掌管,汝母子勿以異姓有違。」即進酒一杯,再拜道:「吾弟金石為心,冰霜為節,吾無所言。倘兒幼癡頑,當念吾一面,幸勿含意。」江仁推卻,再三不肯承領。子白怒曰:「吾弟交情欲於此絕那?」江仁變色,跽曰:「兄長勿怒,小弟領命便了。」又令丁氏下拜,江仁忙答,痛飲盡歡而罷。次日收拾長行,兒女牽衣,祇得灑淚而別。
  江仁就外廂歇宿,足跡不履中庭寸步。應酬往來,交易生意,無不得人之歡心。童僕大小無人不得施恩惠。其機深謀密,人不能知。豈料入洞放刺。
  一日,假意忙忙,竟入內室。丁氏一見道:「叔叔有何說話,至此?」江仁笑曰:「我見嫂嫂淒涼,特來奉陪。」「我夫托妻寄子,要叔叔照管,緣何言出非禮!」江仁笑曰:「嫂嫂,我今照管嫂嫂,故此進來陪你。」丁氏往內房徑走,江仁隨後便跟。丁氏回身閉門。江仁一手摟住,丁氏忙呼小使。江仁恐被看破,飛也似跑出外廂,心下十分懊惱,想道:「此婦止可智取,不可力擒。且再過兩日,一定到我手裏。
  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了氏自此把中庭之門緊閉,小使出入,著令隨手關門。丁氏把他日用三餐,比前竟淡泊了。江仁愈加惱恨,道:「憑你怎生貞潔,少不得落吾彀中。」
  托妻寄子敬如神,一旦番為狼虎心。
  羨殺雷陳和管鮑,如今安得這般人。
  木知日一去三月,到了廣東,收買各色藥材,將次又往四川去買。他把家中事務,竟托了江仁信為停妥,竟自放心在意。
  這江仁一日歸家,著了幾個童僕道:「某日夜間,你可往木知花園,將器撬入園門。過了軒子,兩邊廂房內盡有所蓄,盡情取到家裏,不可有違。」童僕會意,江仁又到木家料理生意。祇見一日報道後邊著賊。江仁假意道:「好不小心,為何後邊失於防守。」丁氏氣得面如土色,深責童僕。江仁道:「嫂嫂,哥哥托付千金,今去十分之三,若再不防,恐又失所。不如待我每夜坐房在於後面,以杜將來,可使得麼?」丁氏想道:「此人心懷不良,若移後邊,落彼局矣。」道:「叔叔,不須移動,我自著安童防守。」江仁見計不成,想:「這婦人這般做作,且喜三百金資囊已入吾手。」即時回到家中,童僕一一交明。江仁各賞二錢銀子,又往木家而來,早晚伺候下手行好。
  卻好一晚,安童吃了夜飯,竟往後邊安歇。江仁正出小解,見安童往內竟走,悄悄尾後。後邊安童推門進去,正是合當有事,門竟忘關,被江仁已入內邊,見丁氏還在內邊照看,江仁竟扒於丁氏床下,席地而睡。丁氏到房中,閉上房門,吹燈脫衣而睡。須臾之間,祇聽得丁氏微有酣聲。他悄悄的扒將出來,坐在丁氏床上,彼時正在伏天,暄熱之極。丁氏赤身,不蓋睡的,倒被江仁一毫力氣也不消費,早已抽動矣。丁氏朦朧之中,驚醒道:「不好了,著人手也。」欲待要叫,已被他直搗黃龍矣。沒奈何祇得順從侮弄。道:」你怎生進來的?哥哥萬一知道看你怎生見他。」江仁道:「嫂嫂放心,決做得乾淨。斷不與哥哥得知。」
  他又想丁氏前番光景,心下原要出氣,便放出分外工夫,又把丁氏捧了嘴親嘴。丁氏興發起來,便如柳腰輕擺,鳳眼含斜,酥胸緊貼,玉臉斜偎,猶如戲水鴛鴦,卻似穿花峽蝶,彼此多情,不覺漏下三鼓矣。丁氏說:「妾本堅貞,被君有瑕,恐後如此,被人知覺。」「又不隔街穿巷,門內做事,鬼神難知。祇是哥哥回來之時,未免與你拋撒,如之奈何?」丁氏道:「你為人真不知足。」江仁欲求再會,丁氏曰:「但得情長,不在取色。」江仁曰:「因非貪淫,但非此不能盡真愛也。」陽臺重赴,倍覺情濃。如此歡娛,肯嫌更永。丁氏端端正正一個貞節婦人,被這奸棍敗了名頭。
  托妻妻子已遭奸,浼玷家門暗竊錢。
  如此良朋添一位,木兄性命也難全。
  丁氏自此中門不閉,任從出入家中。童僕俱已陰知。木家甥侄六親,悉知其事,所恨木知日一時不到耳。」
  一日,後園又失於盜。丁氏深責安僮,江仁在傍不勸。安僮懷恨,私謂僕從輩,「官人去不多時,娘子便與江官人通奸,無日不為。昨日江官人回家,就失了盜,事有可疑。今娘子痛責於我,江官人任他打我,口也不開,做我不著,我逃到廣東見了官人,說破此事,方消我恨。」眾人道:「祇怕官人早晚回來,自然曉得,何必奔走。」安僮立定主意,一心要到廣東,便自瞞了眾人出門去了。曉行夜住,宿水餐風不止一日到得廣東。訪了兩日,得到主人家裏問信,方知木知日四川去了。從新又走起來,正是:
  歷盡風霜苦,方知行路難。飢餐渴飲,戴月披星,走了幾時,方得到四川。重新訪問得見主人,跪下叩頭具言前事,道:「初時江官人倒也還好,後來用計奸了娘子,竟穿房入戶,甚不像樣。後園連遭三竊,大分是江官人之所使也。主人速回,若再不返恐又墜落計中。」木子白聽他言語,大喝曰:「大膽狂奴,無故發此狂言,以辱主母!汝失防門戶,以致被盜,主母責汝,乃家法也。汝恨其責故生事端,妄言害主。江官人他是仁厚君子,背地謗他,可恨之極。」盛怒而答。安僮力行川廣,辛勞已極,又獲重責,痛苦在心。欲待回歸,又無盤費,倘是歸家必遭逃走之刑。情極計生,走到川河口縱身一躍,死於川河。已入水去,一靈不散,遊遊蕩蕩,回復休寧。凡木知日親友人家,無不托夢,哭訴前事。又道江仁竊取三次,今某物現在某處,某貨賣在某家,其木家甥侄親友,隨往彼處探聽,果然不差。故此鄉鄰親族,悉知江仁獸心人面,祇待木知日歸家,方可通知。
  且說木知日貨物收齊,收拾打點歸家,正是暮秋天氣,取路前進。則見暮秋光景:
  淒然心動者,惟秋之暮焉。樹始葉黃,人將頭白。雲飛日淡,天高氣清。蟬千聲而一鳴,木萬葉而俱下。登山臨水,還同宋玉之悲。追昔撫今,不減杜陵之興。柏葉村如賣杏,菊花天似熟梅。郭外青霜,已凋蔓草。庭前白露,暗濕木樨。紫蟹初肥,致自新安賈客;紅萸酒熟,買從舊歲人家。禾黍油油似戴花,桔袖累累垂實。清砧辰野,預愁邊地煙霜;旅雁銜蘆,正苦異鄉菰米,釀酒多收晚穄,衰年先授寒衣。絡緯善啼,織愁人之鬢髮;芙蓉多恨,寫怨士之文章。研水易枯,琴弦轉暗。意懶不題玉字,手閑試鼓霜鐘。月解生愁,王夫人一時之秀;花應把瘦,李易安千古之辭。已傷枯樹江潭,何況飄蓬寒士。
  木知日到得家中,已是隆冬之際。到了徽州,藥材發在店家。次日歸家。
  路次,忽見親侄木陽和,乃府學秀才,遂挽叔手歸家。屏去妻奴,含淚而語曰:「吾嬸本心貞潔,被江仁幾次謀奸,醜事彰露已久。何受江奴之欺乎。」知日怒曰:「我平日不厚宗族,汝故乘機訕謗,欲絕我金蘭之友,拆我賢淑之妻。」拂衣而出。正欲舉步,卻被安僮舉手一推,跌入門內,僵仆於地。陽和慌忙扶救,半日方蘇,拭淚嘆曰:「夢耶,鬼耶。」陽和命妻兒進茶,仍屏去妻房,跪而言曰:「老叔若尋常之輩,侄非骨肉,亦斷不敢言;今老叔堂堂丈夫,侄為骨肉,辱門敗戶之事,安得不言。但嬸嬸堅貞不許,聞江仁施謀巧計,墜彼術中,無奈相從。此是小侄至言,惟老叔察之。」子白扶起侄兒道:「我知之矣。待我歸家,陰覷情宗,察其動靜,相機而行便了。」遂別了陽和,竟回家中。
  江仁一見,吃了一驚,施禮已久,方能開口。亦有負重托,羞見知日,心怯情虛,故有如此光景。知日進去,丁氏接見,萬千歡喜。聞孫學內攻書。辛郎見了,走到身邊,自有依依光景。家中大小男女,未免得依次序相見。丁氏擺下接風酒,為丈夫洗塵。知日著小使接江官人進內吃酒。小使去了進來道:「江官人著了邪祟,口中言顛語倒的,管門的扶他回去了。」知日想道:「必是安僮作祟,我方纔在侄子家,分明見安僮把我一推,故此跌倒。我進門時,見江仁有個呆的光景了。」
  丁氏請丈夫坐下,吃了三杯,知日便問丁氏:「我一去後,江叔叔待你如何?」丁氏見說,流下淚來道:「是你自己不識好歹,把家事一旦托之。從君去後,未及三月,竟進內室,我即正色而言,他反許多輕薄。彼時欲鳴親族,逐彼出去,我又想你托他家中生意,他若一去,無人料理。你歸家必要怨我。祇得含忍,叫起小使,方纔出去。忍著待他改過罷了。祇把中庭之門時時緊閉。他無能而入,絕他念頭。未及幾日,後園被盜。彼又生情,說後面不謹慎,乃無人歇宿之故,又要進來安歇。我堅執不容。我自著安僮照管便了。我心甚惱,供他三餐茶飯,比前淡薄了許多,便使他無顏然後辭去。誰知他計深心陰,六月初九日夜間天熱,赤身睡著,房門閉的,他預先伏於床下,後知我睡熟,被他奸了。彼時要叫起來,此身已被他玷污了。當時就該尋死方是,我想兩個兒子無人管他,一死之後,家資必然偷盡。含羞忍恥等待你歸。今已放心,這一杯是永訣酒了。」
  知日聽罷大怒,罵道:「這個狼禽獸,我何等待你,歪行此心。我怎肯干休!前八月間,安僮奔到川中,把此事細細說了。我心不信,反痛責一番。他忿怒不過,投江川河死了。我今日回來,侄兒陽和,扯我到家說及此事,與安僮之言無二,方知害了安僮。今據汝言,想來也是實的。論理俱該殺死,然這奸情出彼牢籠,實非你意。你今也不可短見,我自有處。」正說之之間,祇見關孫進來。一見父親,慌忙作揖。知日歡喜道:「兒,你記念我麼?」關孫說:「日日念著記掛你的。」就坐下吃酒。
  至晚,丁氏道:「你辛苦了,進房安歇。我今不得相陪了。」知日道:「為何?」丁氏道:「有何顏再陪枕席。」知日說:「不妨。就是此事,還要鳴於親鄰,訟於官府,怎肯干休。比如兩人一處行奸,雙雙殺死,再有何言。如今撤手,焉有殺的道理。我氣不平,畢竟告他,正要你把本心質他,使他無辭,自甘伏罪。你若一時尋死,他便死無對證,一毫賴得沒有。可不到便宜了他。且待我出了他的氣,然後再處。」丁氏祇得伏侍丈夫睡了。
  且說江仁,一見木知日回來,他於理歉然,辭窮理屈,連口也開不得。又被安僮靈魂附在他身上作怪,回家見了妻子,便勃然怒道:「今日你與木知日兩個通情,我定要殺你。」他妻子方氏,年方十八,標致非常,極其賢慧。一見丈夫說及此話,道:「你想是心瘋了,如何胡言亂語,是何道理。」童僕一齊笑將起來。江仁大怒:「你笑甚麼?連你這些奴才合夥做事,都要殺的。」家人們私謂方氏曰:「官人真是顛了,倘然真個拿刀弄杖起來,倒也要防他。」言之未已,祇見他明晃晃拿一把刀,向內搶來。方氏急了,就往房內一跑,把門拴上,家人執棍將他手內刀趕丟一下,那刀早已墜地。一個家人上前,搶了便走,兩個人捉他抱住。方氏道:「你們如今抱他在後邊空房裏坐著,把門反鎖了再處。」家人把他抱了進去,依計鎖了出來。
  方氏道:「如今怎麼處?」一個家人叫名阿順,日常間有些論頭,他道:「小人們是些粗人,就是官人行兇,還好防避。在娘子怎生驚嚇得起。此病身上那得就好,如今還是避他是個上策。這瘋的人那裏知道好歹?萬一失手,悔之晚矣。」方氏道:「我父母亡過,又無手足在,官人面上止得一個伯父,又是孤身,又無甥侄,何處可避?」阿順道:「如今把家中細軟衣服金銀首飾,待小人一件件登了賬,上起封了再處。然後把家中動用桌椅床帳,放在三間樓上,登了帳目,封鎖好了,綴去樓梯藏好,免他打壞了。其餘銅錫器皿,玩器書畫,已登記明白,把箱籠去收拾貯好了,也再處,然後出空房子,把前後門關鎖好了,任憑他在內跳打,直等好了然後回來,如何?」方氏道:「肚飢不餓死了?」阿順道:「曉得肚飢,倒不瘋了。」方氏道:「萬一差池,如何是好?」
  正在那裏計議,祇聽江仁在隔牆亂罵,把那反鎖的門亂推亂扯,又如擂鼓的一搬,打上幾陣。嚇得方氏立身不住道:「思量一個安身所在方好。」阿順想了一會:「止有木官人,他前起身時將家園妻子托付我家官人,不知官人是何主意,使我們連偷二次。然木官人尚未歸家,況丁氏娘子一人在家也好安身。但恐衣飾之中,扛去暫寄倘然不密,露出本家一件東西,干係重大,所以不好去得。」方氏道:「封鎖好的,怎生得知,倒是他家十分有理。」計議已定,方氏收拾內房金銀細軟,阿順登記。其房頭男女人收拾自己東西,往木家移去。又將木制動用一應家伙封鎖樓上,酒米柴房盡行鎖好。阿順著人挑了兩擔吃米,隨著方氏轎子而去。其餘箱籠序次扛去寄囤。
  方氏無奈,祇得抬到木家而來。家人報與丁氏知道。丁氏想道:「不知有何緣故。」連忙出外迎接。進了中堂,兩下施禮坐下,方氏道:「拙夫深蒙大娘看管,奴家常常感激,不知昨日歸家,一時瘋顛起來,家下十分怕人。自內胡言亂語,拿刀殺人,驚嚇不已。敢借府上暫住幾時,不知見許否?」丁氏見說,心下暗驚道:「怎麼這般發狂。」道:「娘娘在此,祇是簡慢勿責。」祇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卻是木知日。見了方氏施禮,忙問妻子:「江娘子為何而來?」丁氏把瘋狂之病言之。「娘子害怕,借居我家,」知日道:「原來如此。」冷笑了一聲,道:「外廂他丈夫的臥房,端然可住著。令到彼住下。其餘手下各自有房居住。」丁氏整治酒餚,盡他客禮。一邊扯了丈夫道:「他丈夫用計陷我,他妻子上門來湊,豈不是個報應公案。」知日紅了臉,說道:「豈有此理!他丈夫行得苟且之事,我乃堂堂正氣之人,怎麼去得。」正是:
  寧使他不仁,莫叫我不義。故此丁氏獨陪方娘子,知日又往各處拜客不題。
  且說江仁被安僮附體,弄得他家中七零八落,一心要報川河之恨。江仁起初要殺人放火,趕散了一家之人,心下便想往街坊上來。他左顧右盼,不得出來,好生作吵。不期到了次日,方氏著人看他怎生動靜,四個家人一齊同往,開了前門,一直進去。走到後房,並不聽見一些動靜,大家到牆門口往內張看,並無影響。阿順取了鎖匙,輕輕開門一看,不防開得門,江仁一撲,把四個人嚇得都跌倒在地。江仁往外飛跑去了。大家扒得起來,不見了家主,一竟尋出門來,並不見影。鄰居道:「往那邊跑去了。」又見那邊來的路上行人道:「一個披髮的,往南門去了。」阿順忙鎖上大門,一齊趕到南門。又道:「在城外。」四個人出了城門,見主人立在下汶溪橋上,手舞足蹈的,那裏大呼小叫。眾人趕上橋來,江仁看見,向溪下一跳。家人慌了,一齊下溪急救,那裏去救!那溪流急得緊,人已不知那裏去了。阿順料難救取,便著兩個一路往下遊去看。阿順回到木家,報與娘子得知,道:「娘子,不好了。」方氏驚問:「為何?」阿順說:「官人跳在下汶溪淹死了。」方氏哭將起來。木知日見說,同丁氏出來細問。阿順把從前去開門,他由南門下汶溪橋上跳下水光景,一一說了。知日與丁氏暗暗嘆息,一面勸著方氏不要啼哭。「是他命該如此,強不得的。」一面著阿順再去探聽屍首所在,速來回報。方氏道:「棺木衣衾之類,還須伯伯料理。」知日道:「不必你言,我自周備他便了。」直至次日,阿順來報:「我們不知道祇管把下流之處打撈,誰知端然在下汶溪橋邊。」知日著人抬了棺木衣衾,喚了方氏,轎子抬去,同往橋邊入殮。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方氏啼啼哭哭,送了入棺。知日喚人抬至江家祖瑩權放。方氏與知日送到墳邊,辦下祭禮,方氏哭告事畢,一竟回來。方氏著人在自己家中,設立靈位,次日移回。
  阿順等四人歸家歇宿,睡到半夜,聽得神號鬼哭,撒著沙泥,驚得四個人一齊吶喊,巴不得到天明,一溜風往木家來。四個人一路商量:「夜間如此驚怕,倘大娘子又要我們來歇,如之奈何?」阿順說:「再說得厲害些,連他不敢回來方好。你們倒不要七差八纏,待我一個開口。你們祇要贊助些兒,自然不著我們來了。」說話之間,不覺已到。
  見了方氏,道:「夜來實是怕死人也。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一到三更時候,一把泥沙,那鬼四下裏哭哭啼啼,把樓上桌椅打得好響。隱隱之中,有數十個披頭散髮的跑來打去,直至雞鳴,方纔無事。今日死也不回去了。」方氏見說,自也害怕,把那回去心腸丟得冰冷。道:「既然如此,不回去又不好,祇管在此混擾,又沒得處設個靈位供他,就要做功果,也沒個所在。」阿順說:「不難。官人沒在下汶溪中,在那橋邊人家租他一間房屋,做些功果,把自家的住宅租與別人,將那邊的租錢,還了木官人。把靈位就設在大娘子房中,豈不是好。」方氏說道:「話說得近理,祇不知木官人與娘子心下如何。」阿順道:「我看木大官人胸襟灑落,氣宇軒昂,必然肯的。」方氏走進去正要開口。丁氏道:「方纔阿順之言,我與官人俱聽得了。你安心住下,祇是我官人把你官人照管,你官人薄行得緊,論理起來,不該管這般閑事方好。但此事與你無干,如今倒是我官人照管你了。」方氏稱謝不盡,那些追修功果,俱是阿順料理,把家中什物,都移到木家。那房子已有人租去了。
  且說木知日過了新年,前賬盡情取訖,便自己在家生意,竟不出去了。不期安童一靈不散,他又去迷著丁氏,一時間見神見鬼,發寒發熱起來。醫生下藥石,上澆水,求簽買卜,都說不妥。祇病得七個日子,鳴呼哀哉。可憐丟下兩個小兒子,一個八歲,小的五歲,哭哭啼啼,好不傷心。木知日因他失節於人,這死還是便宜。想起結髮之情,丟下兩個兒子,心下十分苦楚,免不得又是一番未足之事。這內裏之事,倒虧了方氏。又管著兩個娃兒與他梳頭洗面,冷暖衣裳。木知日十分感激著他。
  不期又是丁氏周年。一時將到,未免誦經追薦,下帖子,接取本宗,五服之人,是日都來會聚。木陽和見眾親俱在,他便說出兩句話來,道:「今日宗親俱在,老叔服已闋了。奈何內室無人年餘,全虧了江娘子內外照管。今江娘子又沒了丈夫,不若在下為媒,成了這段姻緣。列位意下如何?」眾人見說,一齊說道:「好,還是讀書見識高妙。如今就兩下裏說將起來。」先與知日說了。起初不肯,見侄兒再三再四,親友贊助許多,「你再不成全此事,這番叫江娘子瓜李之嫌,倒不便住在家裏了。」木知日已覺心肯。木陽和又到裏邊與方氏說了一番,方氏祇說沒福,不能當得。一眾諸親都來稱贊,方氏不做了聲,已是肯的。木陽和把通書一看,道:「今日是黃道吉星,十分上吉。」登時把素齋又換了成親席面,一邊僧人撤座,連江仁牌位同化,兩邊準備做親。到晚來拜了和合,見了諸親各人,就筵歡飲。直吃得東到西歪,祇見木陽和道:「老叔與諸親在此,小侄口拈八句,以污高賢之耳。」唸道:
  托妻寄子友之常,寧料江郎太不良。
  反竊財貨圖富貴,巧奸婦女樂心腸。
  安僮為爾川河殞,下汶溪中足可償。
  貨殖歸原加厚利,山妻從木已亡江。
  諸親大笑:「看將起來,分明是一部顛倒姻緣小說。」又說道:「還像王三巧珍珠衫樣子一般。」又說道:「都是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的題目。」木陽和笑道:「你出了這般題目,我便做一篇現世報應文章。」大家哄然而笑,散訖。後來知日與方氏到老,兩小兒讀書俱已成名,各有官家婚配,昌盛累世。皆因木知日不依丁氏行奸,上蒼默佑,以享此全福。

  總評:
  托妻寄子,信古有之。而木知日以小托而見信,諒大委而不負。豈料江仁不仁,腹栽荊棘,暗竊其財,巧奸其婦。安僮忿激,命歿川河。不泯一靈,遂速一溪之報。奸渠妻子,妻子歸渠。冥冥之中,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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