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一宵緣約赴兩情人

  和尚偷花元帥,見色釘血螞蝗。
  鑽頭覓縫騙嬌娘,露出佛牙本相。
  淨土變成慾海,袈裟伴著霓裳。
  不思地獄苦難當,那怕閻王算帳。
  且說柳州明通寺一個和尚,法名了然,素有戒行,開口便是阿彌陀佛,閉門祇是燒香誦經,那曉得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
  忽一日有個財主,攜帶艷妓李秀英來寺閑耍,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嬌姿艷態,更善琵琶,常於清風明月之下,一彈再鼓,聽見的無不動情。了然素聞其名。那日走進寺來,了然不知,劈面一撞,李秀英便忽然一嘆,了然見一笑,便爾留情,便想道:「人家良婦,實在是難圖。紅樓妓女,這有何難。」須臾,見秀英同那人去了。了然把眼遠遠送他,到夜來好似沒飯吃的餓鬼一般,恨不得到手。自此無心念佛,祇唸著救命王菩薩,也懶去燒香,就去燒的香,也祇求的觀音來活現,整日相思。一日,走到西廊下,將一枝筆兒寫道:
  但願生從極樂國,免教今夜苦相思。
  一日一日害起相思來。非病非醉,不癢不痛,因而想曰:「今晚換了道袍,包上幅巾,竟到他家一宿,有何不可。恰好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晚將下來。往房中取了五兩銀子,鎖上房門,竟往李家而來。
  這和尚是該湊巧姻緣,卻好這一晚還不曾有嫖客。秀英見了,就接進房坐下問道:「貴府何處?尊姓大名?」了然道:「本處人氏,小字了然。」秀英道:「尊字好似法名。」了然笑道:「小僧乃如來弟子,因慕芳姿,特來求宿。」秀英心下想道:「我正要嘗那和尚滋味,今夜造化,祇恐妓舖往來人多,恐人知道便連累師父。今晚權為,料亦無事,當圖後會,必須議一靜處方好。」了然道:「且過今宵,明日再取。」連忙取出那五兩銀子送與秀英,秀英歡喜道:「為何領這許多銀子。」了然道:「正要相親,休得見怪。」須臾,燈下擺出酒餚,二人閉門對飲。和尚抱秀英於懷中,親親摸摸,坐下十分高興。吃得醉醉的,收拾脫衣就寢。那了然見了婦人雪白身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便一把摟緊,叫聲活菩薩,便急頭急腦的亂搠。秀英笑道:「有個門路的,為何亂撞。」把手相扶到了花門,抽將起來。自然與俗人不同,分外有興:
  一個貪花賊禿,一個賣色淫根。和尚色中餓鬼,妓女花裏妖精。一個興起雲兵雨將,一個備著月貌花神。煙花寨裏夫人,這番受敵;寂寞房中色鬼,果是遭擒。叫一聲,和尚心肝真快活;答一句,親娘乖肉實消魂。大光頭,小光頭,一齊都動;上花脣,下花心,兩處齊親。上陣時黃昏時候,罷戰候恰好三更。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片中。
  睡至五更,重新又起。至雞鳴住手,道:「我要別去了。」秀英道:「我閱人多矣,並無一個如你這般興趣,望師父尋一所在,同你耍了幾時。」了然道:「不須別處,我那僧家密室,都是房裏房,還有床裏床,人跡不到之處。祇要姐姐留心,把轎抬到明通寺西首盡處這一房,你進來便是。」秀英道:「你先去,我梳洗一完就來。不然被人接了去,又道我失信。」了然大喜,先別歸寺。
  恰好巳牌時分,了然在山門外望見一乘小轎,知是秀英。連忙抬到房頭,打發轎夫,領進密室坐下,果然潔淨清幽,但見:
  曲曲灣灣,清流斜繞。芬芬馥馥,花片橫飛。半破蒲團,舖在蓮臺座下;一床布被,罩於竹榻之中。木魚石磐,休靜不勞。獨影香煙,心清無睡。暮鼓繞青松,響聲清明;霜鐘傳翠藹,音韻幽微。盆中種四季奇花,窗畔栽千竿異竹。池魚浮水面,自成活潑之機;仙鶴舞松前,竟有翱翔之勢。一聲清磐,心中萬慮皆空;數字梵音,頭頂千魔盡伏。幾句彌陀清淨地,數聲啼鳥落花天。果然曲徑通幽處,始信禪房花木深。自來足跡無人到,誰料今朝有麗人。秀英羨慕不已。了然帶笑,又扯了入一洞天,非人間世之可比。須臾擺下酒餚,十分豐潔。般般稀世之珍,不是尋常之物。兩相笑謔,四目含情,雖延暮雨,遂作朝雲。自此朝夕,竟無別意。
  倏忽半年光景,了然衣缽蕩盡。秀英見僧舍無聊,遂想紅樓有興。脫故要回,了然無計留春,竟從其去。
  鴇兒見秀英回了,重暖久冷之青樓,再展向寒之翠被。門前車馬重喧,房內舊交都聚。不題秀英興頭。且說了然冷落,每想再整鸞儔,爭奈竟無寶鈔。恰好一日有當舖徽人送銀五兩,助裝羅漢。了然接了,遂起淫心道:「好了,好了,且莫提裝羅漢,先須接我嬌娥。」遂使徒弟梵空,將銀去約秀英一會。秀英接了銀子,十分歡喜道:「拜上你師,我還有幾日官身,著一空再來會你師父,不須再來相接。」梵空將前言復著了然,了然歡喜,每日摩拳擦掌,重待玉人來至。
  過了兩日,恰好有一個陳百戶,上京應襲,回來路經柳州,下了客店。聞得秀英之名,遂到其家。兩下相見,十分愛戀。正待整東取樂,失忘了帶銀錢,遂道:「少停,屈至敝寓一談可乎?」秀英道:「使得。」遂出了門。那陳百戶竟回寓所,著小使取了二兩銀子,隨即送到秀英家中。鴇兒接了道:「有客在此整東,一時不得脫身,晚上進來便了。」小使復了百戶。
  且說秀英上轎,一路裏想道此去正往明通寺過,不若去先會了然,免他懸念,再到客店亦為不遲。連忙與轎夫說了,竟到了然房頭。且喜無人知覺。
  了然一見,滿面堆下笑來,引進前房,著梵空打發了轎夫,擺下酒餚,兩人對飲。了然敘述別後相思之苦,秀英心上,祇為還要去陳家去宿,無意留連,忙推了然如此。了然祇說他來宿歇,教他脫衣就寢,準知秀英要去,和他帶衣而行。了然見他說出其事,心下大不快活起來,祇得草草完事。
  秀英起身竟別,了然料亦難留,醋將起來,心中忿忿,送出房來喚轎。梵空說:「想他在此宿的,打發去了。」秀英道:「那客店須知在西市街中,一時獨行不便,此時黃昏人靜,料少行人,煩你送我到彼則好。」了然祇得勉強送著,問道:「你記得舊年初遇,叫我和尚心肝否?」秀英道:「有錢時,和尚便是心肝;你無了錢,心肝便不對和尚了」。了然大怒道:「我為你半年光景,費盡千金,不為薄汝。為何一旦說出這般絕義話來。」秀英道:「師父莫說小娘情薄,你出家人嫖妓,自然要陪用些的,也難怪我哩。」了然道:「今送你五兩銀子,難道就如此消受不成。」秀英道:「我與你還是舊交,遂你意思。若是別個和尚,不來,怕你取討不成。」了然大怒,手拿石塊照他頂門一下,打得嗚呼哀哉,死了。恰好在陳百戶客店門首,了然見他死了,慌忙走回寺中,連梵空也不與說知。
  天明,驚動地方鄰裏,恰好在客店門首。鴇兒聞知,具狀赴告。府主差人將陳百戶、客店主人呂小山一齊拿到府上問:「爾為朝廷命臣,飲酒宿娼,律有所禁。那店中有幾人與你爭妒,委是何人打死?」
  陳龍道:「並不曾接他店中來。也不與人爭妒,不知何故打死在門首。」府主道:「天下百戶也多,你不過在此經過,怎麼鴇兒就知你是百戶?」陳龍道:「祇因久聞秀英之名,日間曾闖其門是實,並不曾接他來。」府主道:「是了,你既聞知他名,也蓄心已久,豈肯白放了他。」鴇兒向前又道:「他朝晨進我家門念念不捨,到午後去的。」府主疑心道:「他去了,可曾又來?」鴇兒道:「他去了,著一小使送二兩銀子,還在此。」府主道:「銀子在此,還要抵賴。」陳龍道:「銀子是我送的,你女兒還是步來的,轎來的,誰送來的?」府主道:「你女兒怎生去的?」鴇兒道:「因接他二兩銀子,恐怕失約,門首僱一乘遇路轎兒抬去的。」百戶道:「明明見鬼了。」店主呂小山稟道:「客店裏人甚是嘈雜,店外尚有十餘人同宿,豈無一人看見?況陳百戶送他銀子要嫖他,是點愛念之心,怎忍又打死了他,其中還有緣故。」府主間鴇兒道:「那轎夫可認得的麼?」鴇兒道:「是過路的,其實不知。」府主疑心,把百戶責了二十板收監,遂成疑獄。
  過了兩月,巡按蘇院出巡柳州,提起這件公案來審,不期瞌睡起來,吩咐帶起,便退私衙安息。睡至五更,得其一夢:到一寺中,見壁上貼著八個字:
  一目了然,何苦相思。
  蘇院醒來,恰是一夢。想道:「昨日正問陳百戶這件疑獄,瞌睡起來,為何做此一夢!道一目了然,何苦相思,明明是實情了。」次日,將陳龍帶出。遂判道:「百戶不合宿娼,又不合妒殺,擬成死罪。」百戶有口難分,祇得守死而已。蘇院巡歷事情已完,將要發牌,外府有一個同年王進士來拜。相見敘禮已畢,忙問寓所,云暫寓明通寺了然房內。蘇院聽見了然二字,心下懷疑起來。同年別去,隨即打轎往明通寺回拜,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蘇院轎過,見西廊壁上題兩行字,看道:
  但願生從極樂國,免教今夜苦相思。見了吃著一驚,心下沉吟半晌,道:「僧名了然,莫非李秀英之死,是了然打死的麼?」到了房頭,王進士出迎,分賓主坐下。適了然進來,蘇院見了間道:「和尚甚麼名字?」王進士道:「這僧家便是了然,素有戒行,吟得好詩。」蘇院聽得吟得好詩,便道:「西廊壁上之詩,可是你做的麼?」了然叩頭,叫聲不敢。蘇院假意道:「原來是個詩僧,倒失敬了。明日相請敝衙一談,」了然道:「不敢。」門子稟道:「酒席已完,請二位老爺赴席。」蘇院同了王進士,走到殿上。兩房奏樂,送了上席,呈過戲文。王進士道:「成本的不過內中幾出有趣,倒不若揀幾出雜劇一演可好?」蘇院道:「絕好。」王進士遂擇了幾出蘇東坡遊赤壁的故事,一來取蘇字與蘇院姓同,二來取佛印禪師與東坡共樂,欲要了然明日到蘇院衙中去,好生看待之意。須臾演了一番,完了,副未復把戲目與王進士揀,王進士遜道:「這番該年兄揀了。」蘇院取過一看,揀了那《翠屏山》內海閣黎奸潘巧雲的故事,與王進士揀的大不相合。天色傍晚,酒席人散,送蘇院上轎。蘇院又遜王年兄先歸寓所。兩下不題。
  次日,王進士著人將謝酒帖送到當堂。蘇院道:「你家爺幾時起請?」家人稟道:「明日准行。」蘇院道:「明日當面送。」家人應了一聲去了。蘇院想道:「今日若拿了然,王年兄必然要講分上,且待他去後拿他。」次日面送王進士下船。回到衙中,又想道:「若就去拿,這些和尚慣會鑽營,且待王年兄去遠些也不妨。」又想道:「若去一拿,恐公人露風被他走了,如何是好。不免著承差下個請帖,騙他到此,萬無一失。」
  過了兩日,取一個友生帖兒,著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請了然師父一會。承差領命,竟往寺中,見了梵空云:「按院蘇爺有帖在此,請了然師父一談。」了然聽得,連忙相迎,慌忙治酒管待院差。自己換了偏衫僧帽,上下光鮮打扮,同了承差,竟到按院,傳鼓昇堂。蘇爺坐在上面,了然朝上跪下,蘇院不理。了然見他沒有禮貌,心下有些著忙起來。蘇院問道:「李秀英在此告你。」了然慌道:「小僧不曉得甚麼李秀英。」蘇院道:「不用刑法,你不肯招。」叫左右「與我夾起來!」兩邊答應如雷,把了然去了鞋襪,夾將起來。那了然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道:「屈情!爺爺,沒有此事。」蘇院見他不招,又敲上一百。抵死相賴。蘇院想道:「莫非屈了他。」吩咐帶往縣中稽候,過日再審。退入衙,私想道:「明明一目了然,何若相思八個字,已是真了。況寺壁這一聯無疑了,怎生抵死不招。」
  想了半夜方睡。祇見過了兩日,那徒弟梵空寫了一紙保狀,來保了然。蘇院想了一會,道:「如此如此,便知分曉。」便道:「梵空,本不該准你保狀。看你僧人是三寶分上,准了你保。明日早間去取,今日你可先回。」梵空叩頭道:「願爺爺萬代公候。」去了。
  蘇院隨著健步,去喚李秀英鴇兒來,健步應了一聲,飛跑到李家,叫了鴇兒就走。竟到堂上跪下。蘇院屏退左右,喚鴇兒跪在面前道:「你可想院中妓女有似李秀英模樣的可有麼?」鴇兒稟道:「有一個雲奴,與女孩兒面貌身體一般無二。」蘇院道:「今晚可著他扮做秀英鬼魂,伏於明通寺外,待了然走過,一把扯住,叫道:「了然還我命來。」看他回何言語。他若有吐露,我著人登時拿了,人命事大,小心不可漏泄,如違重究。」鴇兒叩頭道:「不敢有違。」出了衙門,竟到家下,與雲奴說出此事。如此如此,雲奴領意,妝扮停當,祇等天晚做弄狗禿。
  蘇院見天晚了,差兩個健步,扯一枝簽去縣牢裏,取出了然押到寺,交與健步,說明雲奴之事,果是即可帶來回話。那健步答應道:「小人俱理會得。」出了衙門,到得縣前,黃昏時候傳梆進縣衙,說知要取了然。知縣叫提牢吏吩咐,登時把了然取出,交付與院差。了然道:「公差阿爹,不知老爺此時取我何事?」健步道:「你徒弟梵空日間到院下保狀,老爺憐你是佛門弟子,故此准了他的,待差我二人押你到寺,差使酒飯一些未有,還是怎的?」了然道:「蒙二位扶持,一到敝寺,自然奉謝,決不少的。」健步道:「將二更了,快來走。我們肚中肌了,天上雖然有月,又是雲籠的,況有數里遠。」一邊說,上到了陳百戶門首過。了然心下膽寒,又走上幾步,祇見照頭一個沙泥撒來,了然吃一大驚。兩差人故意慌道:「不好了,這砂泥是鬼撒的,怎生是好。」又聽得鬼哭之聲漸近,三個慌將起來。了然道:「不如回到飯店中歇了,明早到敝寺內去罷。」承差上待回言,祇見黑暗裏一個披髮婦人,一把扯住了然罵道:「好狠心禿子,我秀英有何負你,把我打死了。我在閻王面前,已告准了,今有差人在此拿你,快快同我去見陰司大王。」了然發寒起來,戰得聲也做不得。兩公人假作怕的形狀,俱已前後避開。
  須臾,了然叫:「姐姐,實是我負你的。你放捨慈悲,我做道:場超度你。」雲奴道:「你這樣毒禿,料沒甚至誠,道場追薦著我,祇是我同你去。」了然道:「姐姐,我與你情已不薄,豈無一念之恩,虧你不得。」雲奴道:「我有甚麼不好,便將我打死?」了然道:「那時祇因你要到陳百戶處宿歇,一時醋恨起來,打得一下,誰想就死了。」院差、鴇兒人等俱聽見說出情由,遂上前一把扭住,取鐵索鎖了。依先捉到察院門首而來,恰正天明。
  少刻,蘇院昇堂,一起人把了然帶進,把那雲奴對答言語,一一講了。蘇院大怒道:「有這等一個狠禿。」一面差人到縣,取出陳百戶到來審問。蘇院又問了然有何說話,了然低頭無語,畫了供招,上了長板。把鴇兒、陳龍逐出,賞雲奴二兩銀子,把了然打四十板,收監伺候。把筆判曰:
  審得了然,佛口蛇心,淫人獸面。不遵佛戒,顛狂敢托春心污法界,偶逢艷妓,色眼高張。一卷無心,三瑰煢頓,熬不住慾心似火。遂妝浪蝶偷香;當不得色膽如天,更起迷花圈套。幽關閉色,全然不畏三光;淨室藏春,頃刻便忘五戒。衲衣作被,應難報道好姻緣;薄團當席,可不羞殺騷和尚。久啖黃薺,還不慣醋酸滋味;戒貪青瞇,渾忘卻醉打嬌娘。海棠未慣風和雨,花陣纔推粉蝶忙。不守禪規看梵語,難辭殺罪入刑場。
  蘇院劉完,連夜寫本申奏。過了兩日,票擬到部,將了然定絞。待到秋後,把了然正法。場上看的人,那口裏念著:
  謾說僧家快樂,僧家實是強梁。披輜削髮乍光光,妝出恁般模樣。上禿牽連下禿,下光賽過上光。禿光光,禿禿光,光纔是兩頭和尚。

  總評: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時聞膩粉香,好色可知矣。和尚色中餓鬼,婆娘錢可通神。有錢和尚便是心肝,無錢心肝不對和尚,秀英實言也。醋葫蘆陡發無名,粉骷髏須臾沒命。若非蘇代巡立心任事,則陳百戶終為歡喜冤家。雲奴不裝假鬼,了然怎出真心。禿毒一誅,方能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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