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伴花樓一時癡笑耍
世事紛更亂若麻,人生休走路頭差。
樽前有酒休辭醉,心上無憂慢賞花。
為何道:慢賞花三個字,祇因前一回,因賞花惹起天樣大的愁煩來。這一回也有些不妙,故此說此三個字。
且說來時臨安一個進士,姓王名羽,官至副使。為官斷事分明,不肯擅入人罪,受人私意。可惜這般好官,不曾修得些壽,早早死了。丟了萬貫家私,付與孩兒王卞。這王卞長成二十歲,因方纔滿得父喪,老夫人和氏正要與孩兒議一頭妻室,不能就緒。王卞與一窗友柏青,在家中伴讀。二人情同道合,契若金蘭,終日不離左右。
一日,正值隆冬天氣,後園梅花正發,香氣襲人。公子聞之,喜不自勝。便道:「柏兄,梅花香秀,香氣愛人。急宜賞玩,不可錯了花期。」吩咐王化傳上夫人,治辦酒餚於梅花樓上,與柏相公賞梅。柏青道:「等得酒來,還有許久,和你先詠一首如何?」二人隨步走入花園,見紅白相間,清香撲鼻。柏青道:「對此名花,豈無留贈,不免作詞數句,以助奇香。」王卞取了紙筆寫道:
佳卉放春,早花破凍。疑綿不暖,似玉而寒。瘦影樓窗,誰奇一枝綠萼;繁榮滿樹,忽看萬里白雲。昏來月解寫真,曉起香為薰魄。燈憐韻勝,雪其神孤。皎潔鉛華,不向陽春斗美;淒涼心事,縱教結子猶酸。真如淡服靚妝,奚減傾城嫣笑。爾乃天氣薄陰,寒風不勁,東郊北郭,靡不看來。古驛頹垣,皆經詠遍。更闌人散,香魂與鶴相關;朝出暮歸,幽事為花不徹。帳助高人之夢,額成公主之桃。枕上春懷,琴邊詩典。仙去尚合,暗惜折來,何以為情?是用銀車玉桂,都尋歌舞名園。歲暮天涯,總立鄉園公案。忍教笛怨,更訴東風。賴是酒醒,能消落月。安得並刀三尺,割去羅浮半邊。季冬望日,王卞戲書。
柏青接過手來看,稱贊不已。須臾列下酒餚,四面開窗,清芬滿座。二人正方坐下,王化報道:「蘇李二相公來拜。」王卞道:「可請來同坐。」柏青將梅花詞籠入袖中。四人相見,四下坐開面飲,吃至半酣,蘇友道:「自古說道: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今日對此名花,豈堪默飲?久聞柏兄絲竹高於千古,若操琴恐手冷。求弄笛一番,不致梅花冷落。」柏青道:「取笛來。」須臾笛到。拿在手中,調得純熟,吹將起來。清新可愛,真個玉笛一聲,柔腸三斷。
正吹得清亮,祇得聽呀的一聲響,各人一看,恰是牆邊伴花樓上,開了兩扇窗榻。祇見兩個美人,欲笑含羞,側耳指說,掩掩遮遮,動人情興。那柏青放下笛,立起身來對看。王卞急止曰:「不可,此乃白年伯之女。你今輕薄他,老伯聞知,成何體面!」蘇友道:「我聞白先生祇有一位令愛,緣何有二位?」李友笑曰:「他也道我聞王公子止有一人,緣何倒有四人!」各人大笑起來。柏青道:「他女人家偷我梅香。」蘇友曰:「還是你吹蕭引鳳。」大家又笑。王卞道:「他特來聽你妙音。反不湊巧,快坐了,吹與他聽。莫教他掃興而返。」柏青又吹起來。二女人聽了,歡喜自如。原來白小姐聽見吹蕭,侍女花仙,再三要小姐同來,故此開窗而聽。小姐道:「吹蕭的是何人?」花仙錯認道:「正是王公子了。」小姐道:「進去罷。」花仙道:「說了王公子,便要回去。」小姐道:「休胡說。」竟自去了。花仙獨自又看一回,竟不關窗,也自進去了。
天已將晚,各人痛飲一回,俱各醉了一齊下樓,各人散別。柏青回房欲睡,又記著白家窗子未關,放心不下,拿了笛與王化道:「我因睡不著,再去看看梅花來睡。」王化道:「外邊風冷。」柏青道:「不妨。」他竟至牆邊一望,樓窗還是開的。他便坐在牆邊假山石上,取笛又吹將起來。花仙正走上樓,打點伏侍小姐去睡,聽得笛響,想道:「王公子渾了,我趁小姐未曾上來,待我妝做小姐,喚他一喚,弄這書呆,看他怎樣瘋顛,待我笑笑兒著。」便靠在窗檻上,輕輕咳嗽了一聲。柏青見了,喜出望外,他朝著窗一個大肥喏。花仙笑道:「待我哄這書呆。」偶然袖中帶得黃柑一枚,擲到柏青身邊。連忙拾起一看,好不歡喜,急向袖中去摸,恰有青果數枚,待要丟上去,恐輕小打不到。道有了,摸著梅花賦,將幾個青果包做一包,丟入樓窗。恰也有些湊巧,竟投在樓板上,響了一聲。花仙撿了,正要打開來看,祇聽得叫喚,花仙應了一聲,關了窗竟去了。柏青見閉了窗,如失了珍寶一般。正在癡迷之間,祇見王化走來,叫道:「相公,夜深風冷,且去睡罷。」柏青把樓上望了一望,竟進書房。又把那黃柑在燈下看了又看,竟自著迷一般。正是:
祇因世上美人面,壞卻人間君子心。坐至三更,方自上床睡,兀自夢中幾番驚叫。
且說花仙睡到次早起來,到密處打開包兒,看見幾枚青果,取來袖了。打開字兒,從頭一看,是一篇梅花賦。想到小姐倒喜詞賦看,祇說風吹到樓窗口拾來的,與他看看也好。將來籠了,自己去梳洗,伏侍小姐。一應完了,小姐道:「今日繡花手冷,做甚麼消遣方好?」花仙往袖中取出花箋,放在桌上道:「看看如何?」小姐從頭看遍,見王卞戲書,問花仙何以到此。花仙道:「旋風剛剛吹送到樓窗檻上,我見了取來的。」小姐道:「王公子倒也是個清品,不枉了縉紳家子弟。」花仙道:「小姐,昨晚笛聲哀怨,也不減鶴喚猿啼,何不也做一詞消遣,有何不可?」小姐道:「這也使得。」即濃磨香墨,展過花箋寫道:
梅花吐秀,羌笛傳香。此時倦客登樓,何處鄰人邀笛。悲從氣出,寧知失志之流,巧作龍嗚,縱是從羌而起。蕭條楊柳,早已驚秋。歷亂梅花,非同寄遠。而寂寥清商之節,纖妙綠水之音。河內故人,賦成懷遠。平陽逆旅,奏是思歸。猿臂引而猿吟,鶴脛次而鶴唳。岳陽樓上,春心飛滿洞庭;揚子津頭,別淚多如江水。況玉釵敲斷,鐵馬嘶殘。思婦瑣窗,恨計程之未到;征人沙磧,願托夢以相求。便是一聲,已堪腸斷。那禁三弄,更入花來。故雖郭氏長生,魂隨東女。石家宋偉,怨切趙王。為寂寂之歌,作鳴鳴之調。城精猶能有意,山鬼詎獨無情。豈若名利不關,麥隴騎歸日暮。歲時作樂,杏花叫徹天明;信口無腔,未涉採菱延露。橫吹相和,不離野曲林歌。非驚多愁少睡之人,何有感慨悲歌之淚!
寫罷看了一回。花仙拿了一杯茶來,送與小姐。折了梅花賦,遞與花仙:「不可與宜春這丫頭看見。」花仙接了,道:「曉得。」
且說柏青,到次日天未明,就假做看梅花,就去看樓窗子。一日走上幾十次。到晚又同了王卞,將晚酒擺在花樓上吃,將笛又吹上幾回。這晚,花仙伏侍小姐在下邊吃晚飯,故不曾開窗嗅他。柏青吹了一個黃昏,不見動靜,進房睡了。次日又去,不住的走。
其日王老夫人著孩兒往娘舅家探望,王卞到書房,別了柏青道:「小弟探親,恐今日不回,有失奉陪。」柏青道:「請便。」王卞去了,柏青倒快活起來。未到晚,老夫人打點晚飯出來,王化接了擺下。柏青道:「可擺在梅花樹下,待我對花而飲,不然沒興。」王化祇得掇了桌兒,擺在樹下。他便自飲自篩,自吹自樂。天色晚了,花仙又上樓伏侍。聽見笛響,他走到後邊,把窗開了一看,祇見柏青一人坐著吹蕭。花仙道:「聞這王公子,年過二十,尚無妻室。想因孤枕難熬,前晚嗅壞了他。故夜夜在此著魔,待我再咳嗽一聲,看他怎麼。」便嗽了一聲。柏青抬頭看見小姐,在窗前嗽響,大了膽,朝著作一個深揖。花仙故意將手招他。柏青看著這樣高樓,如何可上?心上急了,連忙去把花樓梯子,重重的拿了,靠著牆竟走上來。花仙見了笑道:「明日罷。」忙把樓窗關了。柏青聽見說明日罷,走了下來道:「好了!今日進去,一定是明日了。」他把梯子竟不掇開,自家歡天喜地的吃了幾杯酒,拿了蕭到書房歇了。王化收拾殘餚剩酒,也不知樓梯一事,竟自睡了。
柏青一夜無眠,到次早,坐在書房細想道:「白小姐為何一見留情,十分有意?他多分疑我是王公子了。況有梅花賦上邊王卞名學,故此容易。倘若今晚僥倖,祇可將機就計方可。倘若說出本姓,變卦起來,倒不便了。」準備了一日,幾十次走到園中。王化見他不住走,且說他著了花魔,再不知花仙一段情由,勾引至此。
未晚之際,公子不回。夫人照每日規矩,次第將晚酒送出。王化也不問,竟依前排在梅花樹下。柏青拿了這管笛,又如昨夜吹將起來。這晚恰好宜春上伴花樓,耳內聽得園中吹響,他便開了樓窗一看,祇見一個戴飄巾絨服的後生,拿管笛兒吹著。宜春這丫頭,極口快的一個醜貨,便朝著柏青,不管一些好歹。亂叫道:「再吹個我聽。」柏青著魔的了,祇道叫他丟下了笛,竟上樓梯。宜春見了,動也不動,不住的看著。柏青竟至窗口,與宜春打個照面。宜春叫道:「王相公,上來何幹?」柏青見叫王相公,知是侍兒口角,便起疑心。在這晚是十八了,月色已上,仔細一看,十分醜惡。便朝著宜春面上道:「啐,真著鬼了。」便下梯走。宜春見他啐了一口,便惱將起來道:「我好意叫他,祇道他要這物件,問他為何啐我一口。」想道:「是了!大分是花仙在此,與他有了情。故有梯子靠牆,祇道我是花仙,上來勾當。見了我這般面貌,有些不如意,便奚落我了。不要慌,待我在老爺面前搬他一場是非,方知我的手段!」說罷竟進去了。
且說花仙上樓,見窗兒開了,心下想道何人開的窗。一望,祇見王公子在那裏坐著。仙想道:「這呆子祇管在此,恐後來被外人知道怎生是好。不免生一個計較,絕了他念頭方好。」正在那裏想計,不想柏青早已看見,正是小姐在窗口隱約,竟上梯來,不想下面叫響,花仙應一聲去了。柏青走到樓上,見是一個空樓,他悄悄又走到前邊一望,方見小姐臥房在前樓。他不敢放肆,道千辛萬苦上得樓來,難道又去了不成?」小姐雖然下去,免不得就來,不免在此榻上睡下等他便了。
且說王化見夜深了,不見柏青,叫了幾聲又不見應,想道大分進書房去了。收拾完備,竟往廚下料理。
這宜春見白公獨在前廳看月,他走到白爺前道:「老爺,宜春在小姐後樓,拾了兩張字兒,花花綠綠不認得,送老爺看看。」白公接下,倒外書房燈下一看,見《梅花詞》是王卞寫的。《笛賦》乃女兒筆跡,大怒,叫宜春,宜春恰好又往後樓去,看那窗子關也未曾,早在榻上看見王公子,吃了一驚。連忙又至白公書房,恰好叫著,道:「來了。」白公道:「你可知來甚麼?」宜春道:「老爺問,不得不說了。恐夫人小姐要見怪,故不敢說。」白公是個謹慎的人,道:「不妨,我不與小姐夫人知道便了。」宜春道:「老爺,這兩張紙是小姐與花仙藏好的。道不可與宜春知道。我聽見了故此偷來的。上邊想是寫我的,不必說了。方纔後園王衙笛響,我去開窗一聽,祇見王公子傍了牆走到窗前。見了我啐了一聲,又下去了。方纔去看樓窗,如今他倒高臥在伴花樓上,打酣著哩」。白公吃一驚道:「小姐在那裏?」宜春說:「小姐與夫人在房裏,宜春不曾上樓。」白公心下想道:「大分小妮子與王卞做下一手了,不必言矣。若一撩亂起來,非惟有玷家門,亦且官箴壞了。且住,我想王卞大膽,竟上樓來,也非一次了。律有明條,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盜,登時打死勿論。也罷,我有家人王七心粗膽大,以殺伐為兒戲,趁此機會,殺了他。把他屍首放在他自己園中。他家又不知是我家殺的,一來絕了後患,二來不露縉紳之醜,此為上計。」叫宜春:「快喚王七來講。」
去不移時,王七來見。白公道:「你可曾吃酒麼?」王七道:「十分醉了,正困哩。聞知老爺呼喚,祇得起來。」白公附耳低言道:「可至伴花樓上,如此如此,回來重重有賞。」王化道:「俱理會得。」白公付了一把寶劍,他竟自悄悄往後樓去了。白公叫宜春:「你不可在夫人小姐前露一些兒話。若知道了,非惟夫人打罵,我亦不悅,斷不饒你!今可去伴著夫人,且慢慢與小姐上樓去。」宜春應了一聲竟去了。祇見夫人小姐,正在窗下做些針線,全不知一點情由。
那王七去了半個時辰,領了這說話。稟道:「老爺,事皆停當了。把屍首放在梅花樓下,把梯子放好在梅樓。小人走上假山,扒在牆頭,閉上樓窗,把樓上血跡揩淨,一路並無一點血痕,做得實是乾淨。求老爺重賞。」把寶劍也還了。白公道:「明早賞你三兩銀子買酒吃,不可與外人知道。」王七道:「小人雖是粗魯,這犯法的事也曉得的,怎肯吐露。不須老爺吩咐得。」竟自出去了。花仙與小姐上得樓,已是四更時分,竟不往後樓看了。
且說柏青家下,他父親在日,是個鄉科出身,做到通判任的,也有幾千家事。止生下兩個兒子。大的納監尚未推選,回在家下,喚名柏翠;第二子便是柏青。他二人父母雙亡過了。因是日家下有人與柏青議親,特來接他回家商議,一個家人竟至王衙來尋。玉化見說,隨引了家人,往書房裏來叫,並不見影。王化道:「大分又往花園裏去了。」同了來往花園叫,又不見應。家人道:「敢是在你相公那裏去了。」王化道:「我相公往親戚家去了幾日矣,不在家下。」家人道:「敢在假山後面大解麼?」二人同去,往從梅花樓下過,祇見血淋淋倒在地下!仔細一看,嚨喉管是割斷的了。家人叫將起來,驚得家中大小一齊都到園中。看見都吃驚打怪的,不知何故被人殺死。柏家之人一徑歸家,報與大相公道:「不好了!二相公殺死在王衙花園樓下了。」柏家大小都吃了一驚,道:「有何緣故,以至如此?」柏翠道:「王大相公怎麼說?」家人說:「那王化回道,不在家幾日了。」柏翠道:「人命關天,必須告官方見明白。」即時寫了狀子,呈在本府。府官見王卞名字,知是同年王羽之子了,便間柏翠:「他是讀書之人,為何殺你兄弟?有證見麼?」柏翠道:「殺死在王家。雖有證見,何由知之?知府發與該房僉牌去捉。
差人出得府門,恰好王卞探親而歸,路經本府,不題防這樁公案。差人看見,認得王卞,一把扯住道:「王相公,大爺奉請」。王卞道:「是年伯了,有何事見教,待我歸家換了公服來相見。」差人道:「老爺也是私服,就在私衙一見。立等有話要講。」王卞不知情由,一竟進了衙門。
太爺坐在堂上,兩個差人扯定稟道:「王生員拿到了,銷牌。」王卞方知有何事情,把巾兒除了,籠在袖中,跪在衙下。大爺道:「有人告你,可知道麼?」王卞道:「不知。」太爺把柏翠呈狀,著門子與他去看。王卞從頭一看,吃了一驚道:「柏青乃年侄好友,祇因這幾日,往探親識,不在家下,不知何故被人殺死。」祇見柏翠也來跪下道:「我想兄弟在你家攪擾,或有言語之間,乘怒把他殺死,情是真的。全不思人命關天,怎生下得這般毒手!」王卞道:「差矣!我不在家,畢竟你兄弟有甚麼原故,方纔是何人殺取,終不然無因而殺得的。」柏翠道:「你如今抵賴,你說是何人殺的?我祇要一人抵命,定要尋你。」太爺道:「且休得亂爭,待我慢慢問便罷。」著原差追王家十兩燒埋,且買了棺材盛貯,抬上柏家墳上安置。把王生員討保。柏翠稟道:「太爺,人命重情,怎生討保?求大爺收監。」太爺道:「不是。一來待他歸去,查訪個真實情由,或是何人下手,好分個皂白。二來年近了,一時難以問明。待次年燈後,待我與你成招便了。」柏翠想道:「明是年家分上,故意做情。待到開正,我往道裏告他,求他親審,不怕他不抵命。」祇得大家出來了。
王卞到家,夫人大眾又驚又苦。王化把連日在花園內,吃酒吹笛原由細說,王卞一時難理會,請了差人地方,買了一付沙板棺材,把柏青好好殯殮。王卞痛哭一場,拜奠一番。柏青大小看見,明知非是王卞所殺。叫了吹手,一如大喪,送出王家門外。因此柏家原要來打碎王家物件,一來王卞母子又好,二來王家人多,也動手不得。又怕太爺作惱,祇得隨了棺材,同到墳上安置去了。
且說柏翠又有鄰居,喚名吳三,慣在人家播弄是非,一個小人也。便對著柏翠道:「怎不到道裏去告他?倒把他在人前誇口,道你是個鱉監生,有何用,自然歇手了。若把我,弄得他家破人亡,到底要他償命。你若懼訟,我替你去告!把我做了證見,祇說某日拿了幾百兩銀子去納監,在王家露白,即起不良之心,登時殺取。那時我上前一口咬定,說事是實的,就是不致償命,銀子也得他幾千,怎生就這般屁燒灰住了。」柏翠聽他這番言語,便道:「兄肯出頭借重,老哥容當重謝。」吳三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也不用尊駕出頭,小弟明早代兄去一告便了。」
王卞祇說太爺做主,且到燈後,不過做些銀子把過柏家,將就歇了。那裏知道生出這段情由。其日,王卞正去謝太爺釋放之恩,出得門來,報道差到了,便走捉到道裏。不由分說,就要夾起來。被吳三伶牙利齒,王卞那裏對得他過。那道尊是個不明白的官府,定要夾起來,可憐那瘦怯書生,怎當得嚴刑重拷,祇得盡了招,定了罪,發下本司監了。王化得知,飛也似跑回,稟與夫人得知。夫人大哭,暈去幾次。家下大小,無不下淚。王化道:「事已至此,不必哭矣。快打點酒食,送與相公。」拿了銀兩,同了幾個家人一齊進去。大家哭起來。王卞道:「拜上奶奶,不可為我紀念,是我命該如此,你眾人與我好好伏侍夫人。」王化道:「不須相公吩咐,待小人在此伏侍,眾人且回去了。天色曉了,不可久留。」禁子打發出門,把門上了鎖。
且說白公次日聞知,殺死的倒是柏青,聞王卞幾日不在。為何詞賦又是王卞名字,心下狐疑,看女兒形容,端然處子。況說是王卞入罪,又意在淡然。想道:「莫非誤了?」也且不題。
再說花仙得知此事,心裏暗想道:「原來吹笛後生喚做柏青。與王相公甚麼相干,祇不知為何殺死園中。料王相公又不在家,怎生做出這一件奇事來。」也不在心上。
祇見一日,花仙著宜春往伴花樓去取一件衣服,宜春道:「呵呀,我不去。」花仙道:「你為何不去?」宜春口是快的,又無主意的人,把那前情,猶如鬼使神差的一般直流了出來。花仙聽了道:「冤哉,冤哉!可惜王相公無辜受罪。真是我害了他也。」宜春道:「為何老父說字紙上有王卞名字?」花仙道:「亦是我害他也。」宜春說了一番,竟自去了。花仙到晚上樓,與小姐將自己喚了柏青並宜春告訴家主、著王七殺死、置屍梅樓、陷王公子情由一說,小姐埋怨道:「甚麼要緊,這樣作呆。柏青死也是該的,害了王秀才,妾心何忍?顯些兒把我名節沾污了。那王老夫人止得這位公子,又不曾婚娶,絕了王家後嗣,皆汝一身之罪矣。」花仙道:「小姐不須埋怨。自古道,男女雖別,忠義一般。此事原因我一時作戲而起,豈惜一身,而陷無辜絕嗣乎。」小姐說:「據你之言,為今之計如何?」花仙說:「小姐,事雖未成,豈可輕說。我自相機而動便了。」
且說過了除夜,便是新正,家家圓節,處處笙歌。恰值本府太爺到白衙賀節,家人報將進來,白公穿了公服,出外迎接。花仙聞得太爺乃王公子年家,甚是為著公子的,起了一點真心。他便走出廳來,全無忌憚,一膝兒跪在太爺面前,道:「侍女花仙,有事稟上。」他將聞笛擲果之意、宜春之怨、王七之謀,細細的說了一番,道:「原是因妾之戲而引柏子之狂,罪在於奴,實與王公子無辜。妾之一死允當。若移禍於良善,妾實不忽也。乞老爺將奴抵罪,放了王公子,則牢無屈陷之囚,實有再生之德。」太爺見說,立將起來,口稱:「難得,難得!既如此,我即同你見道尊,你不可改移方是。」花仙道:「出於本心,怎敢改移。」白公見了,祇得無奈,憑他去了。
太爺隨即換了素服,進了道中,將前事細陳一遍。道尊叫花仙,一一問明,竟喚柏翠當堂說了一番:「這是你兄弟自取之禍,與王卞無干。」柏翠道:「老爺,這是王卞買出此婦來,故意遮飾。」道:尊道:「胡說,誰肯將刀割自己之肉?」便道:「花仙,你如今是個正犯了,可畫了招,到牢裏去坐。」花仙慨然道:「自然之理,何必再言。」該房即將原卷登時畫了供狀,即時取出王卞,當堂釋放寧家。花仙發入女監坐下。這王卞也不知甚麼來由,太爺與道尊將花仙之事一一說明。喜得王卞連忙叩首,去了枷鎖出了衙門。
王化飛也似告知夫人。母子重逢,又苦又喜,一家門感激花仙。「身居女流,有些意氣。我必然代他奏聞,出他之罪。」
祇見白公聞得王卞回了,祇得上門來請罪。王卞道:「這是晚生命該如此,與老伯何干?」白公見他忠厚,況見他才貌,便道:「向聞未有尊眷,可曾有了麼?」王卞說:「尚未。」白公道:「若不棄嫌,願將小女贖罪。」王卞喜道:「祇是不敢高攀。告過老母,央媒奉懇便了。」說罷,作別起身。
王卞進內,與母親道其來歷,夫人歡喜。「向知小姐賢慧,不可惜了這般姻緣。」恰好蘇李二友來,一來賀節,二來相望。夫人便央他二人為媒。二友歡喜道:「這是因禍而致福了。」王卞即時回拜白公。次日,二友往白處議親,一說一成。擇日下禮聘定了,尚未成親。
這花仙在監裏,小姐不時送酒食、送盤費,不必言。王公子感他有此俠氣,不時著人去望他,這酒餚日日著王化送去,這花仙倒也自在。
且說其年秋試,王卞入了三場,中了舉,同春場又中了進士。觀政時,就上一本,為花仙戲言陷大闢,聖上發部知道刑部復一本,柏青以深夜無故入人家,應死無疑。然戲言之情,事屬暖昧,相應豁免無疑。聖上竟批著本處撫按速出。花仙得放歸家,合門歡喜。
王卞選了大理寺評事,歸家完婚。與母親議曰:「花仙女子為情至此,孩兒不忍忘他。乞母親聘為次室,不在他為孩兒這番情義。」夫人大喜,遂央了蘇、李二人到白處說,白公有甚麼推辭。遂一同送禮,擇日雙雙過門,成其大禮。諸親六眷,無不稱其好,柏翠也來稱圓。酒筵之間,與王進士道:「前事在晚生竟已歇了,有一光棍吳三自己出頭,又惹這番得罪。」王卞道:「既有這般惡棍,何不早言。留在世間,害人不淺矣。」說:「知道。」酒筵各散。歸房來看二位新人,真似一對嫦娥降於凡世。王卞感激花仙道:「哪一人是二夫人?」花仙微笑而已,王卞道:「怎麼有這般俠氣,使我好感激也。」花仙道:「若無那日,怎有今朝。」三人又吃飲團圓酒席,同歸羅帳。一箭雙雕,可謂極樂矣。
次日,拜了按院,遞了吳三訪察。即時提去打了八十板,尚不肯死,畢竟拖了牢洞。
看這一回小說,也不可戲言,也不可偷情,也不可挑唆涉訟。行好的畢竟好,作惡的畢竟不好。還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這八個字,無窮的受用。
總評:
梅花三弄,浪思斷送。佳人纖手一招,反落狂生之魄。伴花樓上,笛韻與孤魄齊飛。知府臺前,俠氣並冤詞炳朗。輕薄子固當如是,俏丫頭亦復何辭。人弄梅花耶,梅花弄人耶;笛斷送人耶,人斷送笛耶。這妮子之頭到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