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李月仙割愛救親夫

  苦戀多嬌美貌,陰謀巧娶歡娛。上天不錯半毫絲,害彼還應害已。
  枉著藏頭露尾,自然雪化還原。冤冤相報豈因遲,且待時辰來至。
  書生王仲賢,字文甫,年方二十五歲。他祖上祇因俗累,倒住在浙江安吉州山中,取其安靜。他祖宗三代,俱是川廣中販賣藥材,掙了一個小小家園。王文甫在二十歲上,父母便雙亡,妻房又死,家中沒了人。止有他父親在日,有一鄰友姓章,與伊父十分契合,一時身故了,家貧如水。文甫父親一點好心,將出銀子,賣辦棺木盛殮殯葬,倒似親人一般。留下一個兒子,止得一十二歲,喚名章必英,並無親戚可投,就收留了他在家與仲賢伴讀,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不期王文甫過了二十五歲,尚然青雲夢遠,想到求名一字,委實煩難。因祖父生涯,平素極儉,不免棄了文章事業,習了祖上生涯。不得其名,也得其利。就與必英在家閑住,心下想到:「年將三旬上下,尚無中饋之人,不免向街坊閑步,倘尋得標致的填房,不枉擲半生快樂。」
  出門信步,竟至城東。祇見小橋曲水,媚柳喬松,野花遍地,幽鳥啼枝,好個所在!正稱賞間,竹扉內走出一個二十二三歲美婦來。淡妝素服,體態幽閑,豐神綽約,容光淑艷,嬌媚時生。見了王文甫,看了一眼,掩扉而進。王生見罷,魂飛魄散,心下道:「若得這般一個婦女為妻,我便把他做觀音禮拜。」又佇立了一會,並不再見出來,怏怏而回。
  事也湊巧,恰好撞一慣說媒的趙老娘。文甫迎著問道:「此處有個婦人,不知他是何等人家?」媒人道:「是了,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守制纔完,喚名李月仙,年方二十三歲。公姑沒人,父母雙亡。並無一人主婚,祇是憑媒而嫁。人無男女拖帶,倒有女使相陪,喚名紅香,有十六歲了,倒也俏麗。待老身打聽便了。」文甫聽說,十分羨慕,叫道:「老媒人,煩你就行,妥不妥,專等你來回話。」那老媒道聲何難,竟去了。
  文甫一路上千思萬想,自叫道:「祖宗著力,作成兒孫。娶了這個媳婦生男育女,不絕宗支方好。」恰好纔到家中,女媒隨後已到。文甫道:「為何這等神速?敢是不成麼?」媒人道:「實是煩難。說來可笑,他一要讀書子弟,二要年紀相當,三要無前妻兒女,四要無俊俏偏房,五要無諸姑伯叔,六要無公婆在堂,七要夫不貪花賭博,八要夫性氣溫良,九要不好盜詐偽,十要不吃酒顛狂。若果一一如此,憑你抱他上床,還道:財禮不受的。」文甫道:「媽媽,別人你不曉得,我是這幾件,一毫也不犯的。怎不能與他說?」媒人道:「我自然便說一毫也不相犯,仙娘十分歡喜。他道媒人有幾十家,日日纏得厭煩,你快去與他家說了,成不成明日回話,故此急急跑來的。」文甫道:「相煩媽媽明日一行,雖不要我家財禮,世上也沒有不受聘的妻房。」隨上樓取了一對金釵、一對金鐲,又取了三錢銀子代飯,道:「媽媽與他甚近,恐明日又勞你往返,就送了去。明早成親便了。」媒人取了道:「多謝官人。」竟自去了。一夜無眠。
  次日,著必英喚了廚子,請了鄰友,家中一應齊全。看看近晚新人轎已到家,夫妻拜下天地祖宗,諸親各友,歸房合巹。將近三鼓,酒闌人散,文甫上前笑道:「新娘,夜深了,請睡罷。」一把扯他到床沿上,雙雙坐下。文甫便與解衣。月仙忙鬆鈕扣,即上前把口一吹,燈火息了。文甫與他去了上下之衣。正是:
  兩兩夫妻,共入銷金之帳;雙雙男婦,同登白玉之床。正是青鸞兩跨,丹鳳雙騎。得趣佳人,久曠花間樂事;多情浪子,重溫被底春情。鰥魚得水,活潑潑鑽入蓮根;孤雁停飛,把獨木盡情吞佔。嬌滴滴幾轉秋波,真成再覷;美甘甘一團津唾,果是填房。芙蓉帳裏,雖稱二對新人;錦繡裳中,各出兩般舊物。
  夫妻二人十分歡喜,如魚得水,似漆投膠。每日裏調笑詼諧,每夜裏鸞顛鳳倒。且說媒人趙老娘走來,月仙見了,稱謝不已。因丈夫得意,私房送他五兩銀子。那老娘感謝不盡,作別而去。夫妻二人終朝快樂。正是:
  萬兩黃金非是富,一家安樂自然春。
  一日,夫妻兩個閑話。祇見章必英走進來道:「大哥,外邊米價平空每石貴了三錢。那些做小生意窮人,莫不攢眉蹙額。我家今年那租田,自然顆粒無收的了。那棧中之米,將次又完。也可糴些防荒方可,倘然再長了價錢,倒吃虧了。」月仙道:「天纔晴得一個月,緣何便這般騰涌.」文甫說:「倘然天下下雨,荒將起來,那衣衫首飾拿去換米也不要的。」月仙道:「難道金銀也不要?」文甫道:「豈不聞賤珠玉而貴米粟。金銀吃不下的,故此也沒用處。」便道:「今日偶然說起,若還荒將起來,我們四口兒就難了。」月仙道:「尋些活計,可保荒年。」文甫說:「我祖父在日,專到川廣販賣藥材,以致家道殷實。今經六載,坐食箱空,大為不便。我意見欲暫別賢妻,以圖生計。尊意如何?」月仙道:「這是美事,我豈敢違。祇是夫妻之情,一時不捨。「文甫說:「我此去,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即便回來。」便將歷日一看,道:「後日便宜出行,我就要起身去了。」即上樓收拾二百兩銀子,僱了腳夫,挑著行李,與妻別了。月仙見丈夫去後,他祇在樓上針線。早晚啟閉,有時自與紅香上樓安歇。將必英床舖,在樓下照管。
  這必英正是十八歲的標致小官,自然有那些好男風的來尋他做那勾當。終日在妓家吃酒貪花,做那柳穿魚的故事。他一日夜靜方歸,大門已閉,叩了兩下,月仙叫紅香說:「二叔回了,可去開門。」紅香持燈照著,開了大門,進來拴了。必英帶了幾分酒態,見紅香標致,一把摟住。紅香大驚,欲待叫起來又不像。把雙手來推,必英決然不放,定要親個嘴兒。紅香沒奈何,祇得與他親了一下,上樓睡了。次早,紅香又先下樓煮飯,必英下床,走到身邊,定要如此。紅香強他不過,祇好任他扯下褲兒如此。月仙下樓走響,連忙放手。自此二人通好。
  那時序催人,卻遇乞巧之期。必英與紅香道:「今宵牛女兩下偷期,我你凡人,豈虛良夜。今晚傍著黃昏,我把籠中之雞,扯住尾毛,自然高叫。大娘不叫你,便叫我,你可黑裏下來,放了雞毛,你即上去把門掩上,我便來與你一睡如何?」紅香笑道:「此計倒也使得,若被大娘聽見如何?」必英道:「決不累你。」不覺金烏西墜,巧月在天。怎見得七夕,有詞為證:
  新秋七月,良夜雙星。兔月侵廊,攬餘輝而尚淺,鵲橋駕漢,想佳期之方殷。於是繡閣芳情,香閨麗質,嫌朝妝之半故,憐晚拭之初新,井舍房中,齊來庭際。倩蓮花為更漏,呼茉莉作秋娘。設果陳瓜,略做迎神之會,穿針引線,相傳乞巧之名。每款款而宣言,時深深而下拜。聰明如願,富貴可求。莫從服散良人,且作知書女子。家家盡望,愁聽鼓吹之音;處處未眠,閑話燈明之下。既而星河慘淡,雲漢朦朧。天孫分袂,夜雨傾盆。更理去年之梭,仍撫昔時之輴。鳳仙暗搗,龍腦慵燒。雲情散亂未收,花骨歌斜以睡。無情金枕,朝來不寄相思,有約銀河,秋至依然再渡。見人間之巧已多,而世上之年易擲。儷山私語,此生未定相逢,萍水良緣,百歲無多廝守。松老猶能化石,金錢豈易成丹。安得不思蕩子夫妻,而惆悵愁人風月。
  月仙設著瓜果,擺下酒餚,於樓下軒內,著紅香接了必英,道:「二叔,你哥哥不在家,可將就做個節兒罷。」月仙在左,必英在右坐下。紅香斟酒,月仙說:「此時你哥哥不知在何處安身?」二叔說:「大分在主人家裏。」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兒,因香甜可意,吃了兩杯,便道:「二叔慢請,我醉了。」必英想道:「若是醉了,我兩人放心做事。」便將酒壺在手,斟了一杯道:「嫂嫂再請一杯。」月仙道:「委實難吃。」必英道:「教我怎生回得手來。」月仙無奈,拿來唅了一口。欲待放下,恐殘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拿上手,直了喉嚨,哈個無滴,道:「紅香,你待二叔吃完。收來吃了,早早上樓。」月仙臉上大紅起來,一步步挨上了樓,脫衣而睡。
  那紅香道:「大娘沉醉了,和你同上樓去。」必英道:「不可,他一時醉了。他醒來時看見,反為不美,你祇依計而行便是。」須臾更闌人靜,必英如法,那雞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月仙驚醒,便叫二叔,叫了幾聲不應,又叫紅香,他猶然沉醉。月仙道:「他二人多因酒醉,故此不聞。看這殘燈未滅,不免自下去看看便了。」取了紗裙繫了,上身穿件小小短衫,走到紅香舖邊又叫,猶然不醒。那雞越響了,祇得開了樓門,忙忙下樓,必英見是月仙,大失所望,連忙將手伸入床上,欲侍翻身,恐月仙聽見。精赤身軀,朝著天,即裝睡熟。祇是那一個東西,槍也一般豎著,實在無計遮掩,心中懊悔。月仙走到床橫,提起雞籠仔細一看,恰是好的。依先放下。把燈放下,正待上樓,燈影下照見二叔那物,有半尺多長,就如鐵槍直挺,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般小小年紀,為何有此長物。我兩個丈夫,都不如他的這般長大。」心中一動了火,下邊水兒流將出來。夾了一夾要走,便按捺不住起來。想一想叔嫂通情,世間盡有,便與他偷一偷兒,料也沒人知道。又一想:「不可。倘若他行奸賣俏,說與外人,叫我怎生做人。」將燈又走,祇因月仙還是醉的,把燈一下兒弄陰了。放下臺燈,上了樓梯,又復下來道:「他睡熟之人,那裏知道我便自己悄悄上去,權試他一試。將他此物,放在裏邊,還是怎生光景,有何不可。」祇因月仙是個青年之婦,那酒是沒主意的,一時情動了。不顧羞恥,走至床邊,悄悄上床,跨在必英身上,扯開裙子,兩手托在席上,將那物一湊,一來有了水,滑溜的。一下湊猶兩畫,果然比丈夫大不相同,況陽物如火一般熱的。停著想道:「這滋味大不相同,這般妙極。」便套了三十餘下,十分爽利。想起前言,沒奈何將身子翻到床邊。正要下來,必英見他下來,心下急了。這是天付姻緣,怎肯放他去,一骨碌翻身,把手摟住,分開兩股,送將進去。假意兒叫到:「紅香姐,今日為何這湊趣。」月仙聽得叫紅香,心下想到:「好了,這黑地裏認我做紅香,憑他舞弄。待事完上去,倒也乾淨。」即把那柳腰輕擺,兩足齊鉤。但見:
  酥胸緊貼,心中藹藹春濃。玉臉斜偎,檀口津津香送。果似穿花峽蝶,分明點水晴蜒。默默無言,渾似偷柴寂寞。抽起輕輕低叫,猶如喚醒睡穩鴛鴦。
  月仙被他弄得半死,祇是閉著口兒,不敢放聲。必英笑道:「紅香姐,可好麼?」月英在枕點頭,必英停住了,說道:「今日我看了大娘,十分標致,好不動火。若得和他一睡,我放出本事來,弄他一個快活。」月仙聽得快活二字,即便裝了紅香,便把必英臉兒貼了道:「你把我權時當作大娘,待我嘗嘗滋味。果然快活,我與你為媒便了。」必英道:「是他的標致臉兒,在燈前看看,那興從心苗上放出,怎生可以假借。」月仙道:「豈不聞婢學夫人。」二叔道:「祇他那一雙小腳兒,也比你差了萬倍。」月仙道:「你既這般愛他,我自去睡。你走上來奸他便是。」二叔道:「倘然叫將起來,怎生是好?」月仙道:「他此時必定還是睡夢裏,放了進去,叫也遲了。決不叫的。」必英想道他無非掩飾,料然肯的。便扶起月仙,下床便走,忙忙的上樓,遂去了衣裙,把那物拭淨了,睡在床上。必英圍了單裙,走到床上,輕輕一摸,身子精赤仰面,必英笑道:「這般賣情。」把膝兒隔開兩腿,送個盡根。抽得幾下,那水流將出來。月仙假意驚道:「甚麼人?」必英叫:「嫂嫂是我。」把他摟得緊緊的,沒得把他裝腔。把下面著實進出。月仙說:「你緣何這般大膽?我若叫將起來,連我也不可看。也罷,祇許這一次,若再如此,決不干休。」必英道:「我見嫂嫂孤單,好意來與你救急。」月仙不答,那二物不住的迎送。有虞美人詞,單道他二人:
  一時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霎時散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千萬莫忘情,舌來守口要如瓶,莫與外人聞。
  必英見他高興,便叫得火熱。月仙今番禁不住了,叫出許多肉麻的名目。必英直祇兩下皆丟,雙雙兒睡去。
  直至天明,月仙先醒,想道:「紅香是一路人,再無別人知道。落得快活,管甚麼名節。」必英見他如此姣媚,摟住親嘴道:「親嫂嫂。」捧著臉兒,細看一會,道:「這般姣媚,不做些人情,不是癡了。」月仙喚起紅香下樓打點。必英知意,即忙提起金蓮,拿住兩足,將眼往此處,觀其出入之景,果是高興。那月仙丟了又丟,十分愛慕。從此就是夫妻一般,行則相陪,坐則交股。外邊一個也不知道。
  恰是又是一年光景,那文甫販藥歸家。見了月仙,敘了寒暄。紅香過來見了。文甫看見,吃了一驚:「為何眉散奶高,此女畢竟著人手了。」月仙道:「我與他朝日見的,倒看不出。你今說破,覺得有些。若是外情,決然沒有,或是二叔不老成,或者有之。不若把紅香配了他。」文甫道:「二官乃鄰家之子,怎把使女配他,外人聞知,道:我輕薄。我自有道理。」夫妻笑語溫存。到晚,二人未免雲情雨意,二叔與紅香偷了一會,各自去睡,不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在家又是半年了。文甫把販來藥材,賣乾淨了,又收拾本錢,有五百餘兩。與妻子道:「我如今又要去也。」月仙暗暗歡喜道:「你既要去,我也難留。祇是撇我獨自在家,好生寂寞。」文甫道:「我今番要帶二官去。著他走熟了這條路,把此生意後來使他去做。」月仙聞言,心如冷水一淋,忙道:「二叔家中其實少他不得。紅香又是女流,兩個男人通去了,倘然有甚麼事情,也得男人方好。」文甫道:「我去到彼,領熟了他,我自便回。不過兩個月,更番往來,有何不可?」月仙祇得憑他主意。必英聞得,懊悔十分。
  文甫擇日,與必英冠了巾兒。即收拾行裝,仍舊差人挑了,竟到廣東。擔擱兩個月日,將藥材賣了一半銀子。其餘與二官道:「你可在此取討,我先回家中。賣完了就來換你。」二官道:「哥哥不若在此,我將貨物歸家。賣了便來換哥哥何如?」文甫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言。」二官見不肯放他回去,心中怏怏。
  次早文甫起身,作別主人。二官肩了行李道:「我送哥哥一程。下了船回來,恰好順風。」船如箭急,天色晚了,二官道:「這船順風,難以住船。待明日回寓也罷。」這晚合當有事。到二更時分,文甫一時間肚疼起來,到船頭上出恭。二官聽見,叫道:「哥哥,此處船快水急,仔細些,待我扶你如何?」文甫道:「老江湖了,何用你言。」二官走上船頭,一時起了歹意,到不如結果了他,與月仙做個長久夫妻。此時湊巧,若不動手,後會難期。雙手把文甫一推,骨都一響落下水了。
  二官假意叫道:「不好,駕長快快救人!我哥哥失水了!」駕長連忙到船頭上道:「這個所在,十個也沒了,怎生救得。連屍首也難尋,此時不知蕩在那裏去了!」二官假意作急,駕長勸道:「你不須煩惱,自古說得好,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這是他命犯所招,可可的到這個所在要大解起來。又是你在這裏,昨晚你若去了,險些兒害了我也。你也不須打撈屍首,省了些錢,倒是有主意的。」二官道:「據你這般說,無處打撈了?你且載我回家。」按下不題。
  且說王文甫一時下水,正在危急之間,未該命絕。恰好風倒一株大柳樹流來,往他身邊汆過,便摸著了。一手扯著,把身子往上一聳,坐在樹上憑他流去。流有二里多路,那樹枝近岸邊碰定,不能流了。文甫把眼睛睜開一看,見是岸邊,他便在樹上扒到岸邊。找著路經,一頭走一邊吐,走到一座涼亭之下,大嘔大吐,肚中之水,覺已完了。坐下想道:「這畜生他謀我錢財,下此毒手。謝得天地,救我殘生。今要回家,又無盤費,不如還到店主人家中商議。先投告在縣,獲著之日,定不饒他。」捱到天明,竟奔到店主人家下。
  主人一見,吃了一驚:「為何一身濕衣?」文甫道其始未。主人嘆息道:「自古眾生好度人難度,寧度眾生莫度人生。」主人喚流水燒湯沐浴,取乾衣換了。又取一壺燒酒,請他吃幾杯。一面央人寫了情由,縣中去告。知縣想道:「此人必回浙江,隔省關提,甚為不便。不如簽一紙廣捕牌與原告,回家到本州下了,差人捉拿,押至本縣便了。」文甫領了牌,回至主人家下。收拾些盤費,別了主人,一路回家不題。
  且說二官停妥了文甫,不上幾日,已到家中。把門叩了幾下,紅香聞了,開門一見,堆下笑來,「報道大娘,二叔來也。」月仙忙下樓來,道:「官人同來麼?」二官道:「哥哥未來。著我發貨先回,與那各店帶得些盤費,使用去了。餘得不多在此。」月仙道:「辛苦了。」吩咐紅香快治酒餚,二人上樓對飲,各道別後相思。
  自古新婚不如久別,也等不得天晚,二人青天白日,倒在床裏,雲雨起來。怎見得:
  口內甜津糖伴蜜。酥胸緊貼,漆投膠。兩腿上肩如獲藕,一隻陰子似投桃。也不管金釵斜溜,忙扯過鳳枕橫腰。笑微微俊眼含情,熱急急百般亂叫。輸卻千金骨,贏將一段騷。
  二人弄了一番,到晚又與紅香略敘一番舊情,依先與月仙上床同睡。過了數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討銀子,共有五十兩,放在身邊。正要歸家,劈頭看見文甫,一把扯住。差人連忙取出繩子鎖了,原來文甫到了本州,先到州官處投下了捕牌,出了兩個差人,正要到家尋他,不期撞見,竟鎖了到官。州官看了,把必英監候,次日起解。應了一聲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來。文甫叩門,紅香開著驚問:「大爺為何回了?」月仙聽說,也吃一驚,忙忙出來,與文甫相見了道:「二叔說你來回,緣何就到了?」文甫道:「那禽獸狠如蛇蠍。」將推下水一節情由,細細說了一遍。月仙驚得目定口呆,做聲不得。文甫說:「要同公差往廣東見官,快整酒肴,款待來差。」月仙、紅香忙忙整治齊備,三人共飲,就宿在王家。次早領牌取出必英,齊出衙門,未免一番使費。到家別了月仙,一齊下船。
  不祇一日,又到廣東,投了主人。次早到縣見官,知縣把原詞一看,叫店主人問道:「這必英謀死王仲賢,可是實情麼?」店主道:「老爺在上,小人不敢謊言。這王仲賢在小人家裏安歇,小人是買生藥的牙人。祇見王仲賢頭一日同兄弟起身,次早,祇見王仲賢身上小衣並頭髮透濕。問起情由,說是必英推下水去。但見濕衣,是小人把乾衣換了。」知縣叫必英上去,問道:「怎麼說?」二官道:「哥哥失腳下水,小人無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見死不救,恨著小人,此狀情是虛的。」知縣大怒道:「你既不謀他錢財,為何下水不救?還要抵賴!左右與我夾起來。」二官想道:「罷了,不認空敖了疼,不如認了再說。」道:「老爺不消夾,待小人權認著。」即時盡招,問成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問個公明趕出。一眾人俱出了衙門,上了酒肆謝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藥材,重新僱船回家。
  語不絮煩,竟到家下。紅香開門,月仙相見問道:「事體如何?」文甫將招成罪案一一說知。月仙道:「有天理。這般撫養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這般毒手!」
  不說夫妻重會,這必英關下監去,牢頭見他生得標致,留他在座頭上,相幫照管,夜間做個伴兒。果然標致的人,到處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盡有。他身邊連廣東與本州落的銀子,並監裏又有趁錢,倒有二百餘兩在手裏了,悄悄藏著沒人曉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不期廣東恤刑,為人極慈善。到了衙門,府縣送了囚冊,逐起細細審過去。也有出罪的,也有減罪的。這必英知有這個消息,預先央了一個訟師,寫了一張訴狀放在身邊。到提審之時拿了訴詞,口稱冤枉。恤刑取詞到臺一看,上寫:
  訴詞人章必英,年籍在案,訴為活埋蟻命事。必英上年同義兄王仲賢,到廣取買藥材,貨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賢口稱腹痛,船頭方便,失足下水。即向船夫撈救,竟無處尋覓,祇得歸家。隨將前銀俱付嫂李月仙親收,紅香婢可證。誣英害命,人現在家;誣英謀財,財付嫂收。人財不失,無辜坐罪,人命關天。叩臺憐準超生,萬代沾恩,哀哀上訴。
  恤刑看了訴詞道:「既是人財兩在,為何招了絞罪?」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祇得屈認的。今幸青天在上,覆盆見日了。」恤刑想道:「那仲賢尚在,怎麼問得他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發配嘉興皂林驛,當徒三年,滿日釋放。」二官磕頭:「願爺爺萬代公侯,小人情願贖罪。」恤刑批道:「照例納贖庫收繳。」二官謝了一聲,同了保人到牢中。眾人問道:「怎生樣子?」保人一一而說。眾人道:「好造化。」各各稱賀。二官與牢頭道:「我今贖罪缺用,望兄周全。」牢頭道:「你沒銀子,快去當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聲,取了藏的銀子,別了眾犯牢頭,同押保人到庫中,兌了十兩八錢銀子。保人取了庫收,相謝而別。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將銀子買些衣被物件,住了幾日,心中祇想月仙。便趁船往本州而回,不覺又到吉安州裏,便尋一間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租來住下。買辦家伙什物,做一個小小人家。一心祇想月仙,祇恨文甫在家,不能得會,怎生得個計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會,道有了:前時州衙裏,一個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與他有一宵恩愛,待我問計於他,必有謀略。
  即時就往牢中。那李禁子見了道:「恭喜,我問差人說你成了招,我十分記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將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訴。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祿。你人雖吃了苦,這臉越標致了許多。」禁牌治酒敘舊,吃酒中間,二官道:「我向蒙情,自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賢害得幾乎死了,須為我出得這口氣,生死不忘。」李牌道:「你那裏是要出氣,分明是另有用意,這事不難,今晚陪我一睡,任你要怎樣安排都在我身上。」二官道:「這事何難,今晚陪你一睡。祇要盡心圖謀。」禁子道:「你這小官,不知監牢中權柄。登時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見。祇教他一明槍容易躲,暗箭也難防。」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計。」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強盜未曾成招。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當官攀了王仲賢,做了窩家,與本犯同罪。拿到州裏,一頓夾棍板子,卷了他的窯子。那不是立刻間家破人亡,這口氣可謂出了。」二官道:「我的親哥哥,果然好計。決不忘你厚恩。」李牌道:「你可記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顏色?動用家伙什物,可寫幾件來,待我叫宋七記熟了,覆審之時,一一報出,自然中計矣。」二官即時寫出月仙幾件首飾衣服之類與李禁子。到晚與老李同眠,未免後庭取樂。次早歸家靜聽。這也是李禁一來圖月仙與必英,二來好從中分財帛,做下此事。
  這日,王仲賢與月仙在家閑話,祇見外面叩門。紅香開了,見青衣一夥有二十餘人,擁進裏面。兩個人把文甫鎖住,餘皆上樓。將他家內金珠衣服,搜一個乾淨。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餘者眾人分散收藏。遂將文甫拿去。月仙驚得面如土色,一堆兒抖倒在地。
  且說王文甫到官,不曾說到兩句話,便夾將起來。祇因李禁子說了,用刑之際,好不厲害。暈去醒來,亦不肯招,問官道:「贓物現成,還要抵賴。」又敲了一百下。可憐把一個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個無頭之鬼。捱不過疼痛,祇得屈招,定罪下牢。將賊指的衣服首飾,竟上庫不題。
  且說月仙與紅香驚得死去還魂。月仙說:「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裏,錢財搶盡,家中又無男子,怎生打聽得個實信方好。」對紅香說:「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訪問,畢竟因何事故,這般狠搶!官人是怎樣了?等你回話,方可放心。」紅香無奈,祇得依了主母。一直問至州衙前。有幾個好事公人,見了少年婦女,假效勤勞,領到牢中見了文甫。兩下一見,大哭起來,眾人道:「牢獄不通風,不可放聲,決不可響。」二人拭了眼淚,文甫道:「紅香,我被強盜宋七,無故屈攀,一時重刑,疼痛難受,祇得屈屈招成。這性命難逃,你可上覆主母,不可為我傷情。萬事由天,祇索罷了,祇是把家私搶完,你們怎能得過日子。」紅香道:「且回去說知,再送酒飯來,與官人充飢。」說罷含淚而別,一路上急急跑回。見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說了,月仙放聲大哭。紅香一面收拾些酒飯,月仙除下綰髮金釵,著紅香一路解當些銀錢,與文甫牢中使用。紅香取了酒飯之類,又出了門當了盤費,重到監門。那李禁子是個獄卒頭兒,因二官求計,一時間害了他。見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定。見紅香又走來,他便開門放他。以後長到,使費一概不取。直進直出,竟不阻攔。
  文甫在監有半年光景。虧月仙紅香賣東賣西,苦苦支吾。連床帳不留,俱皆賣完。可憐鐵桶樣的家私,弄得寸草也無。夜間月仙睡於樓板之上,住的房屋貼了出賣招頭已久。買主打聽得是個窩家,恐防貼累,誰人敢買,各藥店販客,有那好的人,見文甫日常為人忠厚,多少送些還他。有那不好的人,連望也不來一望。那些親友一發不敢上門。可憐月仙、紅香二人,省口兒供給文甫。兩口兒耽飢忍官,有早無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說破,教這兩個女流如何支撐得過!祇得嗚嗚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裏實然無米。自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又沒東西變賣,怎得碗飯送與丈夫。心如火焚,淚如泉涌,二人想了一會,無計可施。自古人急計生,紅香道:「奴有一言,未識大娘聽否。不若將奴轉賣人家,得些銀子,將來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餓幾日,三人盡做溝渠鬼矣。實實難捨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月仙聽罷,大哭起來,道:「紅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捨得你。」紅香道:「大娘放出主意,與其死別,莫若生離。日後相逢,也未可知。祇慮主人無人送飯。」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頭露面了。」
  正是天無絕人之路,恰好門首那趙媒婆走過,聽見王家哭響,推進門來一看,月仙見是他的原媒,住了兩淚,扯他在水缸上坐著,自己坐於燒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憐,可憐。當時花枝兒般一個美貌佳人,弄得這般黃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貧如洗。今日飯也沒得吃了,你可知麼?」媒婆道:「滿街皆說過了。你家畢竟有何仇敵唆使。以至於此?」月仙將欲賣了紅香原由一說,媒婆道:「事有湊巧,凌湖鎮上,有一當舖汪朝奉。年將半百,尚無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來到本州遇見我,請我尋一女子,娶為兩頭大。若是紅香姐姿貌,準準有二十多兩銀子。老身正出來為他尋覓,今府上這般苦楚,當日怎麼待我,難道今日又去作成別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錢兩交如何?」月仙愁容變笑道:「多累媽媽,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門。不多時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見了紅香。也是前緣宿世,就取出聘禮三十兩,送與月仙收了。道家中無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這是不須費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喚下船隻,方來迎娶。」說罷同媒人去了。
  紅香道:「事不宜遲,快將銀子出來,買些柴米,炊起飯來,送去大爺。領你熟了路徑,明日你可送飯。」說時慢,正時快,即時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見,抱頭痛哭,實是傷心。囚人獄卒,也都慘然。文甫住淚道:「賢妻,你今日為何自來?」月仙將日問無米、紅香發心,賣與徽人之事,細細說出。三人哭做一堆。眾人勸住了。文甫道:「賢妻,你來送飯,我心不安。況出頭露面,甚是不便。此間有例在此寄飯者,每日紋銀四分,三餐飽飯,實是便事。」月仙隨將銀子都與丈夫。文甫道:「祇取一錠在此,餘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時,寄書來取。你下次確不可再來。」月仙交與一錠,餘者藏在身邊。祇聽得耳邊一聲「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來查點,要上鎖了。」二人祇得痛哭而回。一夜裏啼啼哭哭,不覺天明。
  早早轎兒已到,媒婆同徽人來接。紅香大哭,那裏肯去。月仙牽衣不捨,媒婆再三催促,祇得含淚拜別,登轎而去。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月仙大哭一場。孤孤單單,寂寞的可憐。
  按下王家苦楚,再講黑心章必英。自從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樂幾番。心癢欲行,被李禁頭再三勸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於骨髓。祇說你還在廣東。若知道你在此,即時扳出你來,同做無頭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幾時,包你那仙娘把你長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過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過。」李牌道:「他纔賣使女,身邊尚有銀子。再過年餘,等他完了,我不與飯吃,他餓不過,待我勸他賣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時我做媒人,或嫁張三李四,隨我說了一個,你打點三十兩銀子,準備做親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點風聲。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為害不淺。」二官笑道:「祇是等不得,如之奈何。」李禁想一會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難。祇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罷!為人須要澈快。整一東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來領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二官道:「真個?」禁子道:「我何曾哄你來。」二官滿臉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專等便了。」早已置辦端正。
  恰好看李引了一人而來,喚名張八,是個神手段的宿賊。竊人錢財如探囊取物,極有名的。同進了妓家,王老二出來相見,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扯了李牌,到靜處問道:「張八是何等樣人?請他何幹?」老李道:「是個六十五。祇因月仙這時還有銀子,不能就計。今夜看他偷取,三股均分了他。沒了銀子,方纔上鉤。」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雙雙上門叩拜。」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還須生一計較,朝出暮歸,使月仙認你不出。直待情深意篤,那時方可說明。還須一面把文甫動了絕呈,那時纔穩。豈可說雙雙上門言語!你年紀小,好不知厲害哩。」二官道:「他向來喜我的,料沒其事。」老李道:「不是,萬一被文甫得知了怎處?何放心至此!」二官說道:「哥哥說得是。」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會。夜已三更時候,李禁道:「此時是數了。我在此睡,你們去罷。」二官同張八起身,出得門來,兩人心昭。領到月仙門口,門已閉了。將門一撬捱身而入,將火繩一照,竟至樓門,略施小法,挨身竟入。又照一遍,並無箱籠床帳。祇見婦人睡在樓板之上,聽得酣呼,想他睡思正濃,將手輕輕的一摸,恰好命該如此,被賊拿了就走。出得門來,見了二官,將物與他拿了。天色將明,二人竟到妓家,會了老李,安排早東,將物三股均分。
  且說月仙天明起身,見樓門撬下,吃了一驚。慌忙尋銀子,已不見了。顫得口中不住的響。找了一會,哭將起來,罵道:「狠心天殺的,害我性命也!」哭了一場,想道哭也無益了。不若見我丈夫一面,說明此事,回家尋個自盡罷了。即時梳洗完成,含啼拭淚,失了大門,啼哭而行。
  不多時,到了衙門。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問道:「娘子為何早早而來?」月仙見問道:「一言難盡,望乞引見拙夫一面。」老李開了牢門,引他入內。文甫遠遠看見妻子來得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近前,哭一個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話說,哭之何益!」月仙將夜間失去銀兩之事,說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這般苦命。指望賣了使女,尚可苟活年餘,誰知絕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數年,指望白頭偕老,永接宗枝。誰知到此地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奴今沒法了,從此別你,歸家尋個自盡,永不得見你面矣。」說罷,大哭起來。文甫雙淚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李牌勸道:「娘子差矣,自古螻蟻尚且偷生,為人豈不惜命。你若要尋死,丈夫性命,豈能獨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惡活。我有一個良法,你二人俱存。守得一年兩載,遇著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時訴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或有相見之日。為何起此短見念頭。」
  文甫住了淚,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兩全?快快說出。」李禁道:「將娘子轉了一人,得些聘金,豈不是二命俱存。」月仙道:「錢財事小,名節事大。」李牌道:「此話不是了。若是背夫尋漢,或夫死再嫁,為之失節。今日之嫁,是謂救夫之命,非失節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親戚乃忠厚人家,我為說媒,待他出禮銀三十兩,竟將此銀交與我收。每月生利一兩二錢。每日供養不缺,本錢不動分毫,靠天地若有個出頭之日,那時再將本錢一一奉還,贖令正團圓。豈不是個美計。」文甫道:「倘不能出獄,死在此間如何?」李牌道:「稍有長短,我將銀交還令正。待他斷送了,你經筵祭葬,豈非生有養而死有歸,周全丈夫生死,可與節義齊名。豈比失節者乎!」夫妻二人,聽他說了這些話,俱俯首沈吟。月仙暗想:「李禁說那失節之言,三般俱是我犯了。」心下十分惶愧。文甫呼道:「賢妻,牌頭金玉之言,實為再生之德。說不得了,若能如此,你我可保無虞。倘然短見,我命休矣。」眾人道:「若果有出罪之時,夫妻還有重圓。若是大娘子短見,其實不是。」李牌說:「夫妻乃前生定的,該生離死別,由不得人做主意。你今算計已定,我去與你說了便來。」
  他一竟來到必英家裏叩門。二官因夜間不睡,尚爾晝眠。忽聞叩門,慌忙下樓開門。李牌道:「恭喜!所事已妥,可兌三十兩銀子與我。今晚便可成親。」二官說:「當真麼?」李牌說:「誰哄你。」歡喜得那畜生跌腳撲手,連忙上樓,取了三封銀子下來道:「承兄吩咐,早已定當在此。」李牌接著道:「一面換廚子整喜酒,打點轎夫之類,有個緣故。今晚新娘料還未來,看你明朝日裏,怎生奈何?先須打點與他說,我在某處管當,要早去暗回的。三餐茶飯,你自調停,不可等候。亦不必停燈,恐睡處火燭不便。你聲音不可太露,大略省言方好。待過兩月恩愛深了,斷送了前夫,絕了禍根,那時憑你所為,」二官道:「承教,當一一如命。」
  老李竟至文甫處笑道:「此乃姻緣天定,不是小可,前生就栽種的了。不必哭泣。祇是銀子三十兩,我等在此,等牌頭寫一收票,與大娘子帶去。後來生死,畢竟要動著這張紙的。」老李道:「說得有理。」即時寫得停停當當。娘子收了,把銀子與老李收起。文甫抱住妻兒,又哭又罵。罵著宋七:「你這般天殺的!和你有甚仇,害得我家破人亡,死生難保。」宋七道:「你且慢些罵。冤有頭,債有主,少不得有個著落。今日見你夫妻拆開,我為強盜的,也慘然起來。想亦是你命該如此,你也莫要怪我。我倒有句話教導你,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也是個喜日。怎好穿此粗布舊衣上門,成何體面。」把眼看著李禁子道:「虧你看得過去,過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飾,與他穿戴了,也像個媒人光景。」眾人道:「果是真話。」李牌兒見宋七說他這些話,心中不安,連忙與二官說了。即到賣衣店典中,買了衣裙首飾,花花朵朵,一齊拿了進來。不覺天色晚將下來,又不可在監中起身,祇得借李禁頭家中穿戴,又央李家娘子一送。約得停當,夫妻二人,那裏肯放。哭得天昏地暗,十惡之人無不淚零。眾人一齊勸免,方纔分手。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一逕來到李家,梳洗穿戴,上轎就行。未免進門拜堂見禮,一應不免之事通完。交三更時分,各人作別,止剩得夫妻兩個在家。月仙在樓上掩袂悲啼,二官上樓見他流淚,走近身邊低低說道:「難怪你這般苦楚,但今夜是你我吉期,宜省愁煩。」月仙見說,祇得停住兩淚。二官恐怕他仔細看出規模,把燈一口吹息了,去扯月仙來睡,月仙坐著不理。
  二官一把抱了,放在床上,自己除巾脫服停當,又去勸月仙就枕。月仙又不肯,祇得代他解帶。月仙想道:「此事料然難免。祇是痛苦在心,不忍如此。」又想道:「若不順他,又非事禮。」祇得解下小衣入朝外床而睡。二官欲火難禁,那裏熬得住,將手去摟他轉來。奈月仙把雙手挽住床欄,不能轉動。二官急了,祇得將物從後面前聳去,雖不得直搗黃龍,亦可略圖小就。不覺的漬漬有聲,非惟新郎情蕩,而月仙難免魂消。二官道:「新娘,合放手時須放手。」月仙呼的嘆一口氣,兩手放開。二官摟將轉來,湊著卵眼,提將起來。月仙見新郎之物與必英的差不多兒,十分中意。此時把那那苦字丟開一邊,且盡今宵之樂。那二官是熬久的了,這一番狠,把月仙弄個半死,直至五鼓還不住手。月仙不奈煩了,道:「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二官笑了一聲住了。新娘問道:「尚不知郎君上姓?」二官道:「我姓郎,行二。」月仙道:「多少年紀?」二官道:「二十五歲。代人管當生理,此乃重大生涯,早去暗歸,正要與你講明。大早梳洗,我即往當中去矣。天明時,你自料理三餐,不必等候。若夜晚未回,你可先睡,切莫點著燈火。我自有燈籠帶回。其門暗有開栓子的,自可開閉,不勞動靜,你須記著。」月仙道:「這等倒也安逸。」言罷雙雙睡去。
  一覺醒來,早已天明。二官抽身著衣,月仙隨起。二官忙著道:「你不可動。說過不須勞動你,大門自可啟閉的。」月仙又睡。二官道:「鑰匙在此,你收貯下,好取東西日用。」說聲暫別,將門開了自上了門鍵。竟往妓館梳洗,各處逍遙,洋洋得意。又往香舖裏買了一種春藥,若放粒在陰戶,癢熱難敖。再逢陽物一動了,滿身酥來。他買了幾粒,藏在身邊。又尋了李牌,在酒樓暢飲,且謝且喜。
  直至天色黑了,作別回家。祇見裏面並無燈火,把門鍵撥開,進了大門樓上問道:「是誰?」二官道:「我回了。」一邊應,又早上了樓。月仙坐在床邊道:「待我點起火來。」二官道:「你可曾吃晚飯否?」月仙道:「吃了。」「既吃了,不必再點。我因幼小時害眼,做成了一病。一見燈火,自覺眼中出淚,疼痛難熬。若不見火,實是絕妙。」月仙道:「以後不點火便是了。」二官道:「絕妙!你可曾用酒麼?」月仙說:「已吃一杯兒了。」道:「如何不多用幾杯?」月仙道:「多吃要醉。」二官道:「豈不聞酒是色媒人。」笑了一聲「請睡罷。」月仙又嘆一口氣,解衣就枕。二人上了床,二官摟過便親嘴兒。早帶一粒藥,假以摸他陰戶,悄悄放入裏面了。又雙手摸他兩乳,祇見月仙不住的兩腳兒一伸一縮。二官已明知藥性發了,故意祇做不知。月仙把手在陰戶上著實按擦,欲待去就,又非禮面。欲待不去,酸癢難當。二官想道:「此時待我弄他一個快活,便情意篤了。」叫道:「新娘,我連日當中辛苦,幾夜不曾睡得,身子不耐煩,我意思要你上身一耍,你可肯麼?」月仙道:「總是一般,有何不可。」他便跨在二官身上,套將起來。那藥兒見了陽物,發作了,月仙陰內十分癢極,便著實亂墩。丟了一次,還不肯住。祇顧亂墩。二官便叫:「好乖肉,此法你可行過麼?」月仙笑而不答。二官道:「辛苦,下來罷。」月仙也不理。二官見他高興了,做一個黃龍轉身,架起金蓮,輕抽玉筍,弄得他魂飛天外,捧著臉咋著舌頭,把柳腰亂擺。又叫道:「死也從來未有今朝這般快活。」二官道:「此時你還想前夫麼?」月仙道:「此時無暇,待明日慢慢細想。」二官道:「聞得你先還有個丈夫,兩個老公,是那一個中意?」月仙道:「你好。」二官停住了,說:「你有甚外情麼?」月仙搖頭不答。二官說:「我聞你還有個二叔,與你相好。」月仙驚道:「你為何曉得?」二官道:「是我好友。」月仙道:「呆子,既是朋友,那有將私情告訴之理。這是你曉得我家有此人,心下起莫須有之疑,冒一冒看,可是麼?」二官道:「有膽氣發誓麼?」月仙道:「又是呆子!縱有事來,不在你家做的,怎好要我立誓。我如今說是有的,你也無奈我何。」二官道:「也無干我事。祇因你家有此天大樁禍事,也不出來一看。」月仙道:「他做了些沒要緊的小事情,監在廣東牢裏,怎生來得。」二官道:「我聞知他不戀錢財,止為看你,要做長久夫妻,推你丈夫落水。」月仙道:「這未必然。或者有人怪了我們,便把污語臟人,誰人辯白。」二官想道:「此婦言語伶俐,慣要假撇清,且再奉承幾夜。那時恩深意篤,說明白了,免得藏頭露尾。」
  話不煩絮,過了兩個月日,每夜盤桓,真個愛得如魚得水,如膠投漆。一夜間弄得暢美之際,二官叫道:「心肝,有一句話問你。」月仙道:「你說來。」道:「當年七夕聽雞聲,一段思情作成親。」月仙聽說,大吃一驚,想道:「便是神仙也不知道怎生他倒曉得了。」料難隱瞞,便道:「有的,你為何曉得?」二官說:「這是章必英說與我知。說你親自上身就他,又怕羞,故推托。後有許多妙處,也不必言。今他已蒙赦宥在此。要會你一會,你意下如何?」月仙道:「今在你家了,豈有此理。」二官道:「他十分記念,萬萬求我,我已許他一面。怎生回他?」月仙道:「你既肯,便見何妨。」二官笑道:「二人敘起情來,怎麼說?」月仙回道:「此事斷斷不能了。」二官見說,又重新弄將起來道:「你方纔說斷斷不能了,怎麼又與我干?」月仙笑道:「魂裏夢裏,你說的是章必英。」必英笑道:「嫂嫂你道:我是郎二麼?我就是章必英。」月仙驚道:「我不信,你若果是章必英,這是天從人願了。」二官抽身起來。取了火點起燈來,兩下一看,果是無差。月仙道:「好瞞法!兩個月日,無一毫吐露,用得好心。早去暗來,那裏知道。妙在那時見面,你既有心娶我為妻,十分美滿之事,為何這般瞞我?」二官道:「恐文甫哥知道了,不像意思,故此相瞞。」月仙道:「果是丈夫知道理上甚不相應。」二官道:「故如此今日方與你言。」月仙道:「那李禁這媒,恰好又是你討,這般湊巧。」笑道:「我這一生,盡好受用了。祇是苦了丈夫。」二官道:「如今你既念他,我還把你仍舊送與他如何?」月仙一把摟住了道:「怎生捨得你。」又問道:「原來那年七夕之事,你早已知的,我還在鼓裏。今晚不說,還道你盜嫂哩。」二官笑了一聲,又把一粒藥,如法放了。月仙道:「不好了,裏邊癢難熬了,快來湊趣。」二官今番因說出了心事,他盡著力,弄得月仙無不周到,道:「快活死我也。」二官道:「不是我用了此計,那討得這般快活。」月仙道:「你用之計,已成畫餅了,怎生這般說。」二官道:「我又用一計,方纔娶得你來。」月仙道:「又用甚麼計謀,方得這般遂心?今番與你是百年夫妻了,與我一言。」二官高興,將恤刑放回,見李禁著宋七攀出,重刑拷打成招,又將偷銀子說了,「攛掇賣你,這般用心,方得到手。豈不虧我?」月仙道:「原來如此,果然好計。」又道:「好神道真靈也。」二官道:「甚麼神道:?」月仙道:「我前日到州衙內去,往土地廟經過,進廟默祝:此生若得與二叔重逢,即時親自到廟燒香禮拜。今果重逢,理合就還。如今我起來燒湯沐浴,即刻還願去來。」二官道:「與你同去。」月仙道:「好大膽!你我同去,那衙門登時說與大夫知道那時你我俱不好了。祇須我悄悄自行,早去早來。」二官道:「你不可去望前夫。」月仙道:「癡子,他與我恩斷義絕了,又見他何用。」即便下樓,燒湯梳洗,穿了向時粗布青衣,把皂包頭兜了頭,道:「你且睡著,我去了便回來。當初不去也罷。」二官笑了一聲,說:「拿些錢去買香紙,早去早來。」月仙應了一聲,竟至州衙。
  進到土地廟中,默默祝了一番。走出廟前,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際,隨了眾人,走到堂上,叫聲冤屈,兩邊吆喝起來,月仙道:「爺爺,婦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望爺爺做主。」州官道:「你且講來。」月仙將必英推夫落水、恤刑放歸、李禁設計買盜宋七扳害、賣婢偷銀、復行做套、討婦成親、將來謀夫身死始未清清的一訴。知州大怒,即時掣簽,一面拿章必英,一面去拿李禁,並拿監犯宋七、仲賢。
  一時間眾人跪在堂上。王仲賢見了妻子,吃了一驚,又不知為著甚事。知州先叫宋七:「你為何聽信禁子,扳害玉仲賢?今情已露,若不快快直說,先打四十板。」宋七道:「小人並不識王仲賢之面,祇是禁子拿了一紙衣飾帳,要小人出氣。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敢不遵命。」知州又叫章必英:「你這奴才,忘恩負義,蛇蠍心腸,快快直講上來。」必英一句話也辯不出,道:「祇求老爺超生。」州官大怒道:「那時早知如此,當時把你解到廣東,一頓板子打死了,也不致害了王仲賢。快將李禁、章必英各打四十板,劈了仲賢枷,把二人上了枷扭,連宋七押入牢中。」追了賣妻銀三十兩並前入庫衣飾,一齊發還。當堂寫了領字,即時發放夫妻回家。夫妻二人叩謝天恩。
  出得門來,謝天謝地,文甫道:「賢妻怎生樣得救我的性命?」月仙道:「且到四井巷中,慢慢的與你講。」不多時,到了。月仙道:「我夫坐下。」一面又去燒湯,與丈夫洗澡。取幾件衣服,與丈夫換了,並整治酒餚。二人相賀,對吃幾杯。飲酒之間,祇把七夕之言不講,從根到底講一一個明白。文甫把手向天指道:「皇天有眼,可憐我若不是妻子雪冤,我死於九泉。這冤也不得明白。」月仙道:「箱中尚有七八十兩銀子,每應是我們的。如今重整家園,再圖安享,祇是苦了紅香,久無消息,不知安樂如何。」文甫道:「再過幾時,同你往凌湖訪他,省得兩邊掛念。」事有湊巧,恰好這日,紅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來訪問,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眾人一見,且苦且喜,各人坐下,將必英始未備陳。徽人與紅香,十分稱快。紅香也備下許多盒禮,來望二位主人的,恰好整來大家一敘。後來紅香生一子,月仙生一女,遂結了兩下朱陳。兩邊大發,富貴起來。必英未久沈於獄底,拖屍而出,鴉鵲爭搶,豈非惡人之報乎?戒之,戒之?

  總評:
  文甫之父,敦友誼而撫養其子,必英宜乎報之以德。詎意淫其婦女,害其性命,窩其財帛,百計圖謀。甚至鬻妻賣婢之銀,圈局入己。銳意月仙,恣情縱欲,得意忘言,真情吐露。月仙割愛救夫,果神使之也。必英罪惡貫盈,碎屍不足以雪公忿,僅死獄底。而李禁、宋七,助惡長奸,毫無顯報。天道冥冥也,令人聞此,不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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