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吳千里兩世諧佳麗
英雄赳赳冠時髦,三十年前學六韜。
銅柱津頭懷馬援,玉門關外老班超。
金貂閃爍簪纓貴,竹帛光榮汗馬勞。
聖代祇今多雨露,圓花新賜錦宮袍。
這八句詩,單說萬歷三十年間,叛賊楊應龍作反。可憐遇賊人家無不受害,致使人離財散,家室一空。拿著精壯男子,抵沖頭陣,少年艷冶婦女,擄在帳中,恣意取樂。也不管縉紳宅眷,不分良賤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極,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那時各路發兵征剿,楊應龍難敵,一時自刎而亡,餘眾殺的殺、走的走,盡皆散了。這各路軍兵不免回歸。那本處鄉紳,現任官府,治酒請著各路將軍,感他保守有功,有詩為證:
北垣新閣拜龍驤,獨立營門劍有光。
雕拔夜雲知御苑,馬隨青帝踏花香。
諸番悉靜三邊戍,六國平來兩鬢霜。
歸去朝端如有問,肯令王翦在頻陽。這些兵士們,一個個歡天喜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哪一個身邊,沒有幾十兩銀子帶回?恨不能插翅兒飛到家裏。其中也有陣亡的,也有搠傷帶病的。其時浙江省內有一兵士,姓吳名勝,字千里,乃金華府義烏縣人。年紀方交二十歲,氣力頗有十分,當時別了父母,隨了主師出征。得勝還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糧坐糧、犒賞衣甲等銀也有數十兩,他心中想道:「且喜積下許多銀子,歸家完婚,使費一應足了。」又想道:「戰場上陣亡許多夥伴,身邊俱有金銀,不若待我探取歸家,慢慢受用。正是見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將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竟往沙場盡力搜尋。竟得了千餘之數。連忙置辦一付羅擔,將金銀滿裝,獨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盤詰征士,腰牌照驗,誰敢留難。每日,曉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縣地方。
天色已晚,並無客店,心下著忙。雖然身上有些氣力,路中恐有強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計,將這擔銀子拖到一個深草叢中藏了,插標為記,空身向前,尋覓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見些兒燈火。上前一看,是個人家。
吳勝見了,即便叩門。祇見裏邊拿了燈火問道:「是誰叩門?」開門出來,吳勝一見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人,也便道:「長者見禮了。」那主人慌忙放下燈,回禮道:「不敢。」請進了門道:「黃昏到來,有何見諭?」吳勝道:「不該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稟。」
主人拴上大門,取了燈引至堂上,分賓主坐定。吳勝說:「在下是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姓吳名勝,賤號千里。祇因楊應龍作亂,有力投軍,隨師征剿。幸喜平賊還家,一路上多趕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沒處相尋客店。若是長者近處有歇宿人家,煩為指引。若是沒有,大膽借宿一宵,自當奉謝。請問長者高姓尊名?」陳棟見他身雖武士,口卻能文,答道:「不佞姓陳名棟,本地人氏。此地宿店盡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尋,不嫌草榻,權宿一宵。祇是不知大駕至,有失款待。」即時吩咐家下,快備現成酒飯。吳勝感激不盡,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價借一位。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暫置一處。今觀長者高誼,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記念。」陳棟道:「何不早說。」連忙叫小二快來。小二應了一聲立在堂前。陳棟道:「快拿了火把,同這位長官往前面村落,一擔物件,可代他挑了來。」
小二即時點著火炬,隨了吳勝。竟至彼處認標,挑著回來,一路兒擔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寶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銀麼?」吳勝道:「也有些兒在內,待挑至府上,自然謝你。」小二想道:「多分是個強人無疑,不然為何有如此重的金銀。」道:「客官,你作何生意趁這許多財物?」吳勝道:「我身充行伍積攢下的。」小二道:「家有何親戚?」吳勝說:「父母在堂,妻小未婚。」
不覺閑話之間,已到陳宅,叩門挑進放下。陳棟置酒於西首小房,接了吳勝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邊,說到:「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個強盜!」陳棟驚問道:「怎見得?」小二道:「方纔一擔,都是金銀,挑得我兩肩腫痛。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來,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結果了他,取了他許多財寶,倒是乾淨。」陳棟道:「人來投住,怎麼起得此心。」小二道:「不可沒了主意,後來懊悔遲了。況且他是殺人放火來的,我們處置他,不過是替天行道:有何罪過?」這是:
我本無心求寶貴,那知富貴逼人來。
陳棟初時一個好人,被小二說了一番,也沒主意,「據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現有一把利刀。祇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斷送,不要你老人家費心便了。」陳棟道:「阿彌陀佛,隨你罷。」
重至小房陪著坐了,吳勝道:「方纔見尊價與長者言久,莫非內客為在下攪擾見怪麼?」陳棟道:「吳先生見差了!小使與老夫說,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要去殺雞宰鵝。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誠來請便了。所以言語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見疑!」吳勝感激不盡。
那小二燙了熱酒,祇顧勸飲,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吳勝辛苦多時的人了,那裏支撐得住,不覺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須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幾推,全然不動。小二把酒篩上幾碗,流水而吃,去擔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燈後,又吃個長流水。酒已醉,膽已大。去把吳勝一推,動也不動,連忙解開他身上衣服,把繩捆定。陳棟躲入屏後。小二持刀在手,照著心窩,著實一刺,進內五寸。那吳勝在床上一跳,滾下床來亂跌,被小二盡力按著,看看氣絕,手足冰冷。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陳棟道:「阿彌陀佛,便饒也罷。」小二笑道:「分上講遲了。」
去拿一把鋤頭,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屍骸,是罪過的。」陳棟拿了燈籠,小二馱了屍首,走到對面盤山腳下。掘了一個土坑,把一條草席,裹了屍首,放在坑裏,把土填平了。
歸家取出擔來,俱是布袱的銀子,約有二千餘兩,陳棟夫妻一時間富貴起來。自想今日之事,多虧小二,況且年過半百,並無男女,就把小二認做親兒,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婦。家下收租囤米,放債買田,不須三個年頭,家私已積半萬。鄉民稱他為員外,稱妻子為夫人,他一門大小,好不快活。真個牛馬成群,僮僕作隊。
一日,員外乘馬往東莊取債。適逢農事正殷,靜爾觀之,有詞證曰:
東郊農事已興,北郭春人恆聚。荒村破屋,無不動其犁鋤。沐雨櫛風,亦相從於耒耜。陌上堪驅秧馬,路旁逢駕糞車。攤飯莊丁,投足便眠野草;饋漿田婦,滿頭盡插山花。桔槔月下相聞,襏襫雨中共語。往來裏巷,少有閑人。嬉笑溝涂,皆非生客。土鼓喧迎歲序,瓦盤數長兒孫。一人耕,九人食,樂且無飢,五母雞,二母彘,老不失肉,貴金不如貴粟,騎馬爭如騎牛。又如未盤杜酒,同井相遺。野曲山歌,鄰墟互答。家籍上農之戶,子舉力田之科。如京如坻,納稼以供王稅,不蝗不旱,洗腆以奉親顏。驗工力之怠勤,較收成之豐勤。作為春酒,介眉壽千萬年,勞彼歲工,誦豳風於七月。付藏風雅,俗是陶唐。難更四序忙閑,豈識一生悲戚。笑他服賈終年祇擁風波,何似躬耕,每飯不離妻子。豈不為田家樂乎?
員外觀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戶十兩租息,吃了午飯,騎馬而回。
往一溪邊行過,那馬見了溪水,住了雙蹄,吃個不住。員外騎在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馬帶在岸邊下了馬,將他掛在近水柳樹上,憑他自吃。自己走到前邊一個人家,恰好有條板凳放在門外。員外見了,把扇兒扇上一番,去了浮塵倒身坐下。祇見裏邊走出一個小娃子,有三歲上下光景,見了員外,笑嬉嬉走到身邊,倒在懷裏。看了員外,叫道:「爹呀,爹呀。」祇顧叫。員外大喜道:「怪哉,看這小小人家,倒生得這個乖兒子。」連忙袖中去摸取幾枚棗子,竟把與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開。員外摸看他頭兒叫道:「乖兒,大來是有福的。」
正在那裏閑話。原來這娃子父親喚作何立,在鄉間磨豆腐賣的。恰好溪中淘豆回來,看見陳棟坐在他門首,叫道:「員外何事?貴人踏賤地,難得,難得!」員外道:「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說:「是小犬。」員外道:「好乖!幾歲了,曾出過痘子麼?」何立道:「三歲了,上年冬底,出過花兒了。因此母親半月前,生得一個兄弟還睡在床裏,沒人管他,自家要耍兒。」員外道:「這等斷乳的了。我今日且回,另日來與你講話。」說罷,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著了,大哭起來,那裏肯放。陳棟雙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與你有緣分的。」娃子一把摟定員外脖子,便不哭了。陳棟道:「何兄,你看娃子這般苦楚,我若去後,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過繼與我為子麼?」何立歡喜道:「祇是沒福,受員外家當,我怎生不肯!」員外道:「你雖然肯了,恐他母娘難捨。」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兇,得員外收留,萬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員外道:「你進去問一聲,看是如何。」何立進內與妻子說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實是難捨,聽得丈夫說他有萬金家事,並無親生兒女,日後都是我們的,方纔允諾。何立出來道:「員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體好了,上門拜謝。」員外歡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個紙包來,乃東莊取的十兩銀子,送與何立道:「偶有白金十兩,送與令正賣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著人奉請你二位到舍,另有厚贈。」將娃子遞與何立道:「抱回進去,別了母親。」那娃子一把摟住脖子,那裏肯放。何立道:「員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見之日的。」一面去與員外解了馬,牽到門首。員外抱著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馬,道聲請了,那馬飛跨去了。
頃刻之間,到了家下,抱著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來,驚問道:「哪裏來這個清秀娃子?」員外從頭說了一回,一家兒道:「大分的生有緣法,故此一見,便難捨了。」這娃子到了陳家,再也不哭,祇在地下嘻笑。
不覺又將一個月光景,員外知何娘子已好,著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帶了親生小兒子到家。請了諸親各眷,東舍西鄰,整治酒席,請著多人,把兒子抱出堂前,求年長親友取一學名。各人見了,道:清秀佳兒,無不稱賞。內中一長者道:「有這般一個兒子,難道中不得個狀元!就取名陳三元罷。」大家齊聲叫好,一齊上席飲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於西首小房內住下,不題。
不覺光陰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氣,好炎熱。祇見:
炎天若甑,赤地如燒。比鄰有竹,尋常竟住何妨;長日閉門,寂寞獨眠亦爽。既而涼生殿角,銀甲彈乎琵琶;雨過池塘,繡衣掛子蘿薜。平泉醒酒之石,長安結錦之棚,莫不留朱李於金盤,浮甘瓜於玉井。華筵高敞,貧家半載之糧。綠樹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換賣半床清夢,探支八月涼風。不知策疲馬於風塵,果因何事?戴峨冠而阿從,抑屬何情。又如碎日漾蓮,邊陰在戶,掃地能令心淨,折蓮易伴人情。一頓事休,一酣情足。機關不設,渾如結夏頭陀,盥櫛都忘,可稱逃名懶漢。扇搖白羽,歇用碧筒。試看千古戰爭,總歸閑話,不至奔勞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見閑人,憚聞俗事。眾皆罷去,松梢老卻蟾蜍,我獨多情,階上聽殘蜻蜓。晝望青山而坐,夜乘籃輿而歸。但惜禾苗,無日不思陰雨;更愁親友,此時尚在炎方。正是農夫心裏如湯滾,公子王孫把扇搖。
果然好熱!那陳員外早早洗了一個澡,吃了些涼酒,向南窗臥榻上睡一睡,獨自一個,不覺大酣起來。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獨自個一步步的走到床前。聽了酣聲,嘻嘻的笑,手中拿著一把小小裁紙利刀兒,見員外肚皮歇歇的動,三元把手在上邊蒲蒲摸摸,把刀在臍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員外睡夢中覺得肚上癢,祇說是蚊蟲之類來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進肚腹,叫聲:「阿喲,不好了」,亂滾下床來,驚得三元哭將起來。
一家人方纔聽見,一齊走來。祇見員外跌在地下,氣已將絕,肝臍中流出血來。大家看時,見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腸已斷了。安人哭將起來,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齊放聲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著他死也不饒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夢見那年吳勝長官,拿一把小刀,望員外肚上一刺,把我驚將醒來,恰是一夢。」小二聽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報,不必哭了。」即時置了棺木,一應喪儀,俱照鄉紳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誦經,出殯埋葬。
三年服滿,三元已長成七歲了。送上學堂攻書。幾年之間,把四書五經俱讀完了。到了十五歲,諸子百家,通鑒性理,爛熟如流,文章下筆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訓得文理大通閑空時,在空地上輪槍舞棒,與人較力。他又生得長成,梳了髮,戴了巾,與同學往來,質氣與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說話,出口便俗,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懷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罵個不了。這三元在個書館中,那裏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罵:「小畜生,不記得爹娘磨水的時節,窮得一貧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這家私是那裏來的!虧了我當初謀得這兩千銀子,掙起的家私。若再無禮,我把你小畜生,照當時十五年前,斷送了吳勝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於盤山腳下,湊作一對。看你這家私,分得我的麼!」小二妻子道:「甚麼說話!小叔是個好人,你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來醒酒!豈不聞:酒中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聽見,速忙說與父母。何立夫妻聽他罵得古怪,便細細的記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館中,教他至無人密地,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三元沉吟許久,對父親道:「此話祇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計,竟至安人房中問安,就悄悄兒的說:「孩兒夜來得一夢,甚是古怪。夢見一人口稱吳勝,十五年前被小二對心一刀將屍首埋於盤山腳下,未曾托生。要孩兒與他誦經超撥。他又說,若不依我,禍及全家。此事不知有無,何不為兒細說。」那安人聽了這番說話,道:「兒,句句真的。」便從根至尾說了一遍,道:「原不是員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員外死的這一夜,我也夢見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鬼是有的,孩兒不可不信。」
三元聽說道:「母親且請寬懷,孩兒自有主意。」三元回到書房,悶悶昏昏,沉吟不語。想了一會,原來小二是兇人,我若不早防,後遭毒手,悔時遲矣。況非我親枝骨肉,原係家童,我就與吳勝報仇,也是一樁快事。除是經官,方可除此兇惡。口中道:「吳將軍,陰靈護我,與你報此一樁大仇,使我生得個法兒,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無對證,誰做原告?」又沉吟一會,便笑將起來道:「且打個沒頭官司,驚他一驚,也可出氣。」便提起筆來寫道:
告狀冤魂吳勝,係浙江義烏縣人。在生身為兵士,於萬歷年間,隨征楊應龍,得勝還家,路經本縣盤山對門陳小二家投歇,窺金二千餘兩,頓起兇心,將酒灌醉,夜深持刀殺死,屍埋盤山腳下。一十五年,枯骨難歸故土,父母妻兒,倚門號泣。共憤因財而陷命,獨悲異地之孤魂。懇乞天臺,嚴差拘惡,陳小二跟同鄰裏人等,親提一鞠。探屍有無,人人堪證,除剪兇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恩。上告。
一時間寫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準。倘掘出屍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罷!這樣惡人留他在家,養虎害身了。祇是無人去告,怎麼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縣前,見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見一個常到陳家來催錢糧的差人,此人也姓陳,一個字也不識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陳牌,有一紙催糧呈子,勞你一遞。容謝!」差人道:「小相公,謝倒不必。若準了,就與在下效勞便是。」三元道:「這般一發妙了。」恰好投文牌出來,差人投在裏面去了。三元竟回書房讀書。
且說知縣次日升堂,把一紙呈子上面標著:
此狀鬼使神差,該縣火速行牌。
去拘兇身小二,同鄰驗取屍骸。
限定午時聽音,差人不許延捱。
若是徇情賣放,辦了棺木進來。
那刑房見了,即研香墨,忙展鈞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寫了年月,當堂簽了交付差人。兩公差聽了這般言語,接了牌,飛也似跑到陳家門首。見一個人立在門外,差人道:「請問一聲,貴村有個姓陳的麼?」小二道:「我這裏哪個還敢姓陳,祇有我家了。有何話說?」差人道:「有些錢糧,要他完一完,特來尋他。」小二道:「這般小事,何用大驚小怪。」差人道:「錢糧不多,比較得緊,故此動問。」小二道:「該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個小二官,悉知細底。」小二道:「我便是陳二爹了。」差人見說,一把扭住,一個取出麻繩,夾脖子一套,鎖住了。小二罵:「可惡得緊,這錢糧我手上不知完過了多少,並不見這般厲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時叫起地方道:「陳小二殺人,今奉本縣太爺鈞牌,著地方里甲,同至盤山腳下,驗取屍首有無,要同去回話。」那排鄰地方聽說這話,吃了一驚,道:「有這般奇事!」小二驚得面如土色,言語一句也說不出了。三元在房中聽見,走出來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與我何干?況家無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門前。見眾人都往盤山腳下,說不知那一塊地上埋著。問小二,祇不做聲。眾人亂罵起來:「你倒殺人,俺們在此陪工夫。還不快說!我們私下先打他一頓,再去見差人說話。他若不說,待我拿去夾他的孤拐,自然說了。」小二見如此光景,料隱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過在這一搭兒地上。」眾人見指了所在,鋤頭鐵鍬,一齊動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見了草屑。又去一層土泥,有一卷草席。內中一個膽大後生,去把草席打開,內有個屍死人。一個番轉,面色朝天。神色不動半毫。各人口稱異事,祇少一口氣兒,面貌竟像三元一般無二。眾人道:「既有屍首,且不可動。依先掩在土中,稟過太爺,怎生發放。」內中著幾個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責不便,差人帶了小二,地方竟到縣中。
早堂未散,一齊跪下稟明。縣官道:「好奇異,果是冤魂告狀。」便叫:「小二,你謀財害命,理當梟斬。」小二道:「青天老爺,與小人一些也沒干涉,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縣官道:「鬼魂獨告你,並無你父親名字,還要抵賴!取夾棍與我夾起來。「正是:
由你人心似鐵,怎當官法如爐。
那小二是個極蠻蠢不怕死的賴皮,一夾將攏來,便殺豬一般叫將起來,泣道:「老爺不須夾了,待小人替父親認了個罪名罷。」縣官道:「畫招。」著陳家出燒埋銀十兩八錢,跟同地方賣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責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餘眾皆出衙門。誰人不說好個太爺,真是個轉世包龍圖,斷出這一樁沒頭的事來。
三元同眾回家取了十兩八錢銀子,公同買了棺木。多餘銀子,又做幾件衣被鞋襪各項物件,央了幾個不怕死的藝人,重新抬出,與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內,就埋在原處。三元整了三牲酒餚果品紙綻,拜獻了吳勝,收到家中。請著地方原差,一眾鄰舍,謝上差人,酒罷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無人送飯,哭個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須啼哭。二哥成了獄,有官飯吃。我方纔拿了三兩銀子,挽差人寄去與他使用,不必記念。此是冤魂不散,特來討命,故有此事。或者後來問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你且寬心。」二嫂見他這般說話,住了淚痕。三元又去安慰陳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煩。我自常寄銀子與他使用,毋煩記念。」這也不題。
且說盤山村有一人家,兒子患了邪症,醫不能效,是著鬼一般。在家中跳來跳去,父母把他鎖在冷房,求神卜問全無分曉。林中有一術士能召神仙,悉知過去未來之事。一家齋戒致誠,接了術士,演起法來。請得呂祖降壇,寫出此子患了風邪,入了心經,故有此症。隨寫仙方,幾品藥餌吃下,即時痊可。三元聞知,與家中說了道:「一齊齋沐了,明日接了術士回家,請仙卜問全門禍福。」家中一齊歡喜。
到次日在家點起香燭,列於後園靜室。請了術士一同拜禱,燒了幾道符,須臾盤中仙乩亂動。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書名。」乩上寫道:
我那會曉談天,我也懶參神。我不戴進賢冠,我不愛西子妍。我不受禮法苛,我不喜俗人憐。散髮荷花長林下,有時箕踞王公前。誰知白也詩無敵,清平調裏教人言。為受人間青紫累,不得長安市上眠。則如今意氣依舊翩翩,須知世上有榮枯,洞前碧草自芊芊。回憶少年事,何故苦留連。羞殺了玉兒捧硯,羞殺了名妓持箋。跣足科頭寒松側,浪足跡飄篷雲水邊。袖裏《黃庭經》兩卷,石上王喬藥一丸。諸真自我為後雋,狂夫放曠誰敢先。沽一盞,幾千年,金莖玉露春饒足,囊中不愁無酒錢。失了筆墨債,尚惹風月緣。最喜是詩酒,頭痛殺談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個地行仙。
篷萊散吏李太白書。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壇,一齊下拜。三元忙吩咐開陳年花露酒奉獻。乩上寫道:
陳三元聽判。汝前世乃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名喚吳勝,身充行伍,隨征楊應龍。祇合取了本等之銀,歸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時間起了念頭,往陣亡諸士身邊,搜取銀兩,起了貪心,陰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間,借陳二之兇,消眾魂之恨。陳棟因此致富,將你借何立妻腹,轉世承召陳門,還你本利。陳棟不合從謀,已遭腹傷而死。陳二見財起意,將來報應分明。吳勝生身父母,亡過多年。爾未婚妾張氏,為公姑身故,過門殯葬,知爾陣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適。夫妻緣分,非比其他。五百年前籃田種玉,夙緣未了,世世牽連。速取完姻,後有好處。陳母老愈康寧,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極樂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動了,三元又驚又喜,化紙謝了術士,送出大門。陳安人與三元商議曰:「方聞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緣前生所定,不可遲了。即當遣人到彼打聽明白,迎娶來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邊好放心。」何立道:「這也下難,此處離金華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聽明白。帶了盤纏,可行則行,可止則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極好。」即時三元收拾起二百兩銀子,付與父親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義烏縣。問起吳家緣由,人俱曉得。悉道:吳勝陣亡,其妻不嫁,真個是節女。何立道:「吳家住在何處?」回道:「橋西曲水灣頭柳陰之下,小小門兒的便是。」何立別了,竟至門首,叩了一下,祇見裏面問道:「是誰?」何立道:「開門有話。」那門開了,恰是一個女子,有三十餘歲光景。生得:
花樣嬌嬈柳樣柔,眼波一顧滿眶秋。
鐵人見了魂應動,頑石如逢也點頭。
何立作了一個揖道:「宅上還有何人?」女子一頭往內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說罷進去。祇見須臾之間,一個老兒出來,有五十多歲的人了。施了禮,坐下問道:「足下何來?有何見諭?」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樁奇事,特來面奉相報。」即將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細說了。那長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夢,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夢,與兄之言相合。數皆前定,不可相強,既承遠顧,還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禮金百兩奉請令愛。到做親家完姻,懇老丈送去,一家過了,以盡半子之情。」張老官見說十分歡喜,又見裏面走出一個小後生,拿了兩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禮,兩邊謙讓。張老官道:「是小兒,不須讓謙。」作了揖,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禮銀,送與張老。張者道:「原媒已沒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祇須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祇求早早起程方好。船隻盤費皆俱,不須費心。妝奩衣服,件件家下俱有。祇須動身早行便了。」張老收了銀子,與女兒前後一說,即忙辦酒,請著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將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當了,同兒子女兒一齊下船。投江西而來。
不須幾日,已到本縣。何立上岸回家去說,張家三口住在船中等著。何立回到,把前事備陳一遍,各各歡喜。恰好次日黃道吉辰,登時吩咐治筵相等。請親房鄰友,一齊都到,迎親鼓樂喧天,進接新人,禮行合巹。幾日酒筵方散。
不題他夫婦快樂,且說小二在監,聞知三元做親,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氣苦,染了牢瘟,一命亡了。獄卒到家來說,妻子聽報哭得不住。三元聞知,隨即喚了妻弟張二舅,同至縣中,賣棺木之類,托人好好送出監門下材,抬至墳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墳上哭送。其間多虧張二舅竭力相幫,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過意,買些冥禮,家中看經祭奠,戴孝安靈,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歡喜。過了百日滿後,諸事都妥貼了。
一日,新娘子與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將他二人為了夫婦,有何不可?」三元想道果然倒妙。一面與安人說知,連聲呼好。忙取通書選日,擇於二月二十日戍時合巹。安人道:「如今還是正月。到十二還有二十餘日。到了慢慢的打點起來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兩個相見,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時病將起來,眼藥無效,十分沉重。一家兒大小不安。那裏還提起他們親事。指望到十二好將起來,不料越發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覺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罷。」上了床要睡,那裏睡得著。想道:「不然此時堂已拜了,將次到了手。可惜錯過這個好日,不知直到幾時。」長吁短嘆個不住。走起床來小解,見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兒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見房中燈火尚明,走到窗前縫中一望,不見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張,帳兒掛起的,又不見。心下想道在安人處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門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兒道:「不可錯了好日。」竟進了房,把門掩上。走到床後一看,盡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後。祇見二娘已來了,把門拴上,坐在燈下呆想。二舅於帳後看得明白,祇見坐了一會,解開衣服吹燈就寢。嘆了一口氣,竟自睡了。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時間驚了,叫將起來,不成體面,待他睡了方可。」一步步捱到床沿,把身子進帳內,悄悄而聽。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輕輕倒身就睡在頭邊。心中按納不住,想道:「總然是我的妻子了,料他決不至叫吶田地。」大了膽,輕輕扒在二娘身上。隔開兩腿,到彼地位,聳將起來。二娘驚醒,道:「不好了,是那個?」二舅附著耳道:「是我。恐可惜錯了好日,特來應應日子。」二娘道:「你怎生得進房來?」道:「你未來,我已在床後坐等了。」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二舅道:「放心,並無人知覺。」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這般性急。」二舅道:「一日如同過一年,怎生熬得。」兩個說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渾身不定,叫道:「有趣難當,從來不知這般趣事。」二舅見說,高興之極。道:「我與你天長地久,正好歡娛。」不覺一瀉如注。二人酥酥睡了。至天未明,二舅歸房又睡,並無一人知覺。自此夜夜來偷,直至月終,安人痊可。三月內兩個擇日完姻。
三元聞知學道發牌,考試生童,兄弟二人即往縣中納卷。考過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宗師考了,取他覆試。文字做完,親自納卷,懇求面試。提學看罷道:「我有兩卷,可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試。今二卷各有所長,竟不能定奪。也罷,庭前有烏絨花一樹,我出一對,對得好的居案首。」
宗師出道:「烏絨花放,如新羊毛筆染銀絨。」
三元對道:「皂角子垂,似舊雁翎刀生鐵鏽。」
提學即將三元取了案首,登時補稟。兄弟何泰,亦取進學,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後來做了歲貢舉人,授了義烏縣知縣。到任後,與吳勝父母墳上,增添樹木,旌表墳塋。妻家墳土,也是一樣的光輝起來。待六年任滿,受了封贈,不願居官,掛冠林下,做了一個逍遙散人。子女五人,俱享榮貴。
可笑陳棟空捧了萬貫家財,臨死時,祇得一雙空手。小二謀財害命,逃不過天理昭然。後來之人,切不可見財起意,以酒罵人,自具其惡。戒之,戒之!正是:
冤家不可結,結了無休歇。
害人還自害,說人還自說。
總評:
哀哉吳勝,拚命於萬馬場中,得財於千屍堆內,滿擔而歸。將奉高堂於白鬢,娶已定之紅顏。一生家計,從此足矣。奈何漫藏誨盜,多飲傷身,頓使白頭垂淚,魂依無定之鄉;少婦悲哀,膽落金閨之夢。勝之孤魂果泯泯於陳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謀孤客,以陳棟之刀刺陳棟。一物一件,加倍償還。小二之死於獄,有餘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