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挈相思月舠偷泛
詩曰:
昔日風流今日苦,誰知苦處為風流。
更番顛沛情猶熱,轉展流寓意自稠。
山水生涯非我願,風霜活計動人愁。
從來有聚還須散,聚散都因我自求。
諺云:避難如逃雨。將何處可以容我之身,而得寬然有稅駕之地乎?往歲,婺州大被兵燹,有一個富戶將自己的愛妾,同了一個女伴,藏在地窖子裏面,內中攜帶了許多乾糧、明炬,上頭覆著石板。真正叫做風影不露,鬼神莫測的事。專候大兵入城,安插過了,然後開放他們出來,不過是幾日間的光景。不料大兵一到,卻好經過此地,履著石板有些浮動,疑心底下畢竟有金銀財寶藏在裏頭。掘將開來,不是尋常死貨,卻是一雙活貨。不覺大笑,喜出意外,負之馬上而去。故知數不能免,雖逃何益?
余麗卿總是個沒搭撒的文人,做出這般戲耍的怪事,得脫逃幸耳!況情不可極,樂不可縱,何可不顧前後,恣其所為。到此客旅生愁,寒蟬泣露,尚不知前路去向,料應與故鄉永別,此苦豈可盡言?因摘詠鍾景陵之詩道:
十載形魂凡屢定,
一舟情事不堪終。
別經覆雨驚濤後,
見在清風朗月中。
然雖如此,要曉得麗卿、梁、張二公原不曾犯了色戒,不過以憐才之心,優待那些青樓才子。正見得世上半多蠢漢,那曉詩詞,不過借此表彰一番,取笑當世諸公。況他三男三女,雖各私下配認,並不曾有半點肉麻,一毫苟且。麗卿輩意中,見得有才有色的女流,真是現世瓊瑤,天然琰琬,何能不為天地珍護至寶。就是文娟三個,這番驚散以後,並不敢倚門買笑,但以詩文彼此唱和,遣懷靜待,惟祝望天緣作合而已。
品質請高,風流絕世,還有如倚妝三人的嗎?故今雖彼此各如驚鴻飛散,雲影飄揚,吾意必然有五丁巨靈替麗卿開闢險阻,祥風瑞雨替麗卿遮護風波。喜神呵擁,福曜盤桓,一往定有佳構,必無歧路生悲。即如鴛鴦譜集內,說有一美人,已曾為巨盜劫載飛艎,萬無生氣救止,忽被張旭點睛畫龍,憑空生出雲霧,大興煙障,彌佈狂風。祇見傾刻間天昏地暗,竟將彼美攝取到一個所在安頓。一時綠林豪客盡供巨鱗一飽。要知天地間的事,總是一個常理,有才的,天必重之﹔有色的,天必愛之。你看:
若是老天不好色,
嫦娥怎占廣寒宮?
話說麗卿與司茗商議移窠,斷難耽擱,祇是與倚妝看看隔絕,未免施他不下,即時修書一封,著司茗飛報倚妝,切不可象前番不小心,撞著夜叉耽誤大事。司茗持了書,急來倚妝家裏。倚妝一見,先已泣涕如雨,拆書唸道:
億昔屏花心結,就月盟聯,生死之期,不忘自矢。不期賈禍風流,天涯面隔,祇緣業障未除。又欲片帆飛去,新暌者跡,常接者神。想僕之與卿,猶卿之與僕耳。第恨鵲未成巢,萍終無蒂。山耶?水耶?不知此身飄泊何所。相見未有期,願永訣於一言。倘能兩心相許,不我遐棄,是則僕之所深幸者也。投筆硬咽,不盡欲言。
倚妝對書唏噓不已,叫司茗稍侯片時,再勿因媽媽不辭而去,隨即撿幅花箋,含毫寫意:
念妾雖是煙花下質,頗外丈夫氣概,此心匪石,末易輕移。君是讀書人,自有本等要做的事,斷織投河,妾當效尤。勿云微氏之故,遂至墮名毀行,遺笑前人。不知腰間斗大之印,不備嘗辛苦不可得也。何不棄此,奮翮雲霄,拾取青紫,於妾與有榮施。若夫守志負潔,不負前盟,此又我自為政,何煩辭說乎!故古有臨岐別,題詩奇贈,牽裙留連,訂朝重會。此等唧噥,我不忍為此態也。各不相負,惟在一心,能彼此相信得過,必有機緣自合耳。至於道路之賒,風霜之苦,千萬珍重,珍重千萬!
書已寫完,就遣司茗別去,不必在此稽留。
司茗捧書回復麗卿。麗卿讀罷,深感激勸之言,頗重相成之意,且泣且歎。遂與司茗即日商議遠去,說道:「我們如今往那一路去纔好?或竄於西冷,或蹈彼東海,未知廣柳車中,果能藏季布否也!因記得當年,曾有一個嫡親的姑娘,出嫁在三衢地方,祇因路途遙遠,迄今不遠音問。我小時曾見過他幾面,儀容還有些認得。此去祇好到他那裏。若得相依,亦是窮途際遇。祇是還有一說,萬一姑娘先已去世,那時又叫我投奔何人。要曉得他家定有子婦,或者敘起親情,原是姑表一脈,豈有不相識認、不相款留的道理?但祇是此去,還該隱晦,恐有鷹鸇之逐,聊溷雞鶴之群。我的本籍姓名,斷斷不可露出。我想姑娘姓魯,我如今也改做姓魯,單名昭字,表字易水,正取當日春秋時,魯昭公次於易水的故事。這真是跡類亡猿,於誰爰止?」
即便同司茗,叫了一隻小舡,竟抵杭州。一路凄凄,不知從何處說起。隨著司茗撿出舊時筆墨,無非是滿紙凄涼,一腔離恨,口占一調,名曰《巫山一段雲》:
非為秋風瘦,春心竟不收。黃昏有月破雲頭,青光到處幽。羅幃應有夢,夢裏亦知秋。巫山有路覺來愁,無語一扁舟。
三日到了北新關,登了岸,直到江干,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的日子,但見:
石門夾浪,忠臣怒氣三千﹔江岸奔濤,壯士雄心百尺。天連水,水連天,掀開銀海﹔盡處其,真處盡,疊起雲頭。裝成瑤島,想從弱水飄來﹔凍就冰山,豈自龍宮推出。
易水見了,江濤滂湃,水勢巃嵷,不覺流連感慨,浩然長嘆曰:「白雲在天,蒼波在海,悠悠我心,竟將誰訴?」因同司茗慢慢而行,不知不覺,已到了富春交界,正是:
江潮疊怨三千丈,
直到嚴灘恨始休。
那曉得走了半日,竟走了岔路。山瘴朦朧,日雲幕矣。四顧徬惶,莫知所措。
易水正在躊躕之際,忽地裏草叢中鑽出一條漆黑大漢來,手裏拎著一根無情短棍,腰邊掛著一口雪亮腰刀,奔到面前,拿起棍子,望易水劈頭就打。幸喜易水看見得早,曉得勢頭不好,把行李包裹盡數拋撇不顧,將身閃過一邊。雖然逃脫無恙,但祇是不見了司茗。不知他躲避何處,又無從打探尋覓,又不敢高聲呼喚,獨自一個,好生愁悶。何況易水與司茗兩個雖係主僕,實是瑣尾流離,相倚為命。
正在徘徊眺望間,忽聽見前面草裏漸有聲息,淅淅簌簌響將出來,像是還有人在裏頭動作的一般。易水祇道是伏藏的強盜,尚不曾去,或者是個老虎伺候吃人,究竟不知生死若何,老早的諕得一身冷汗,手足酥麻。你道是甚麼物件?恭喜恭喜,卻原來正是司茗,凹在這個草中,伸頭探腦鑽將出來。走到易水面前,方纔放心。當夜兩個好不苦楚,又沒了行李,又沒處去尋客店,沒奈何,一步挨一步,不知東西。挨到一所破古廟裏去,住了一夜。蹲到天亮,路有行人,方問得一條出路。
又不知走了多少里數,走得到水口。幸喜司茗身邊還帶得些餘鈔,不曾把強盜欽取,摸將出來,僱了一隻舡直奔龍丘。一路風霜,黯然行色,烏鵲南飛,伶仃可歎。易水就在舡中,遂詠遠水詩一首,詩上說道:
煙雨迷人去,愁多境屢更。
水疑雲際合,塔似霧中行。
遠樹疏還密,回峰側更迎。
淒涼惟自慰,聊遣棹歌聲。
不多日子,已到岸口,兩人起了舡。苦無息足之地,就邊處去探訪魯家,並無音耗。祇得遙指酒帘,聊將憩止。那店主人看見他們兩人都是光身,不見半肩行李,便問道:「是那裏來的?」司茗道:「我們是蘇州來的。」店主人道:「既是蘇州來的,難道出行遠路,一些舖陳也沒有?我們這裏現奉上司明文嚴禁,不許安歇面生可疑之人,不是小店不留二位,祇因官府兜搭,不時查訪,難以容留,請到別處方便罷。」易水祇得哀告說道:「小生姓魯,喚名易水,是蘇州府學秀才。我兩人是主僕,同來探勒親姑,不期綠林被劫,所以孑身到此,惟望容留一宵,明早即便辭行」那主人說道:「既是相公,原該留歇,但不知令親是甚麼姓名,住居何處?倘離此地不遠,何不竟到他家,也省得一番起倒。」看官們,這話極是說近情,但不知易水祇因不曉得姑夫的名字居址,故此不能夠竟到他家住。若是曉得,也不到你店裏來,看你的嘴臉了。當下易水祇得含糊應他。究竟說話猜疑,卻被主人嚴下逐客之令。不免仍到廟中,相陪神聖,再過一夜。兩人哭哭啼啼,在神明面前拜了幾拜,禱告說道:「若得指引迷津,不致為異鄉餓殍,那時重修廟宇,再整金身。」許下一大大願心,你看:
閑雲不係東西影,
野鶴寧知去住心。
到了第二日,又去滿街探訪,好似窮人無歸,做一個窮途痛哭的阮籍。祇是如今怎麼樣好?身邊盜餘都已用完,姑娘家裏又尋不著。跑來跑去,倏忽又是一日。況且這個所在並不象昨日,還有個廟裏可以存身,風煙稠密,都是人家,如何是好?兩人無計可施,祇得傍晚坐一個人家的門首屋檐底下,打盹安息,不覺寒風侵擾,神魂恍惚,唧唧濃濃說了一夜的苦。那曉得裏頭管門的人聽見了,疑心起來,說道:「為何此時半夜三更,門外有人說話?這個定是不良之人了。」又聽了半晌,還不住聲,輕開出門來,一把揪住。
等到天明,傳入中堂,去見主母,聽憑太太處分。你說不奇不巧,那太太是誰?不是別個,就是他的姑娘。太太道:「看你這般齊整一個後生家,端不象似下歹人,卻為甚麼原故,暮夜匿身在此?事實可疑。」易水道:「小生原不是個歹人。小生原是蘇州府人。祇因探望姑娘,中途被盜。店主人見我主僕罄身,俱無行李,不肯容留,祇得暫借尊檐安歇一宵,望乞詳情。」說罷便潸然淚下。
太太卻也仁慈,見他這般光景,想必是個良家兒女,到這裏落難的了,便問道:「你既有姑娘在此,為何不到他家裏去呢?如今你的姑夫住在那裏,叫甚麼名字,你叫甚麼名字?」易水道:「我姑夫姓魯,祇因長江隔斷,久失往來,就是我那姑娘止在幼年間見得一兩面,故此姑夫的名號都不曾曉得,所以尋訪不著。我是姓余,名昭,表字易水。我父親曾為宰輔,原係名門宦裔。我也曾進黌宮,祇為父母雙亡,家業凋零,不得已思量投奔至親,來到這個所在。」太太聽見這話,不覺打著自家心裏,暗自想了一番,掉下兩行珠淚,回顧左右使婢,說道:「我家也是蘇州,也姓余,我哥哥曾為相國,今與這人所言一一相合,難道就是我的侄兒不成?若果係我侄兒,我如今又沒有兒女,他又沒了父母,不如等我收留在此,教他讀書。後頭若得一舉成名,也是我的本源一脈。欲得邃要認他,萬一他原非瓜葛,假附喬枝,那時識破機關,卻不把人笑殺。欲得不去認他,假使果係我親枝,任他飄流旅邸,覺得心上又過意不去。我如今有一個道理,再去盤問他一個的當,然後收留不遲。我因記得起,我的哥哥當初祇生得一個兒子。那孩兒生出來,腋下便有三顆黑痣。以此相驗,決無差謬。」遂轉對易水說道:「我的母家也在蘇州,聽你的說話,我的家世卻與你的家世相同。我祇為路隔三江,多時不通音問。但我家兄曾有一子,生下來的時節,他腋下便有三顆大痣,若是沒有此般色認,別的都不必講了。」易水聽了,一面口裏連忙叫有,有,有!一面流水開懷相示,果然無異。
易水驚喜交集,泥首膝前,認了姑娘。太太就叫出僕從男女都來叩頭,以謝昨夜冒犯之罪。登時排列家宴,與易水歡敘洗塵。又對易水說道:「你的姑父不幸早喪,又無子嗣。雖有些須家業,究竟不知是那一個受享。況且我的年紀日就衰老,眼前並沒有一個親戚可以倚靠得的,意欲留你在此,就如親生的兒子一般,你可搬取媳婦同來一家居住,你卻意意下如何?」易水道:「侄兒孤身隻影,雖曾聘得一個媳婦,尚未做親。一者為家道艱難,一者為功名未遂,以致愆期。必須置身霄漢,方議完姻。今朝幸得姑娘廕庇容留,不使侄兒為異鄉窮殍,何異恩同怙恃!」太太隨即叫收拾書房,安頓易水住了。
易水到了第二日,想起對司茗說道:「我們若不是前日的神明顯應,安有今日?」叫司茗即去買些香燭,同到所住的那廟裏,一則來拜謁神明指引之恩,二則來專保佑倚妝三個安然無恙、日後團圓的意思。正是:
浮萍纔得些須蒂,
又惜楊花尚遠飄。
身在江南心在北,
春情何日睹桃夭。
指望投奔姑娘,尚在模糊境界,忽然撞到懷裏,一番撫摩親切,謂非廟中指迷不可。公孫弘東閣待客,魏文侯擁篲迎賓,即此尊姑,亦是女中丈夫,非尋常人也。然而即次之安,尚屬小事,尤恐花案終成禍水,未知何日,果是麗卿出頭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