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母夜叉訴逢馬扁

  詩曰:
  無端生死倩誰憐,作孽英雄下九泉。
  鐵面堂中宜執法,烏臺階下豈無天。
  高懸秦鏡非虛設,戰栗寒霜敢近前。
  欲效杞妻城不倒,焉哉乎也亦徒然。
  你看察院風采,這等決烈。既處了焦鬼,又處了子彌、三茁,花案兩字竟置不提。母夜叉老娘也該打聽明白,不必要去雞子裏去尋出骨頭來了。無奈株帚破箕,天生一對﹔黑豬烏羊,色樣成雙。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豈非古今一定不差的道理。
  你道焦面鬼配了母夜叉,平日有甚好事做出來?花案一節,原是文魔韻事,誰要他突地撞來。可知不是麗卿有心害他,也是老天曉得他的惡積滿了,斷不容他再活了,特地借這個花案美名,等他死得風流﹔又借了他這一死,替了麗卿等不該死的人﹔又出脫了倚妝等不可死的人。假如焦鬼被時能不貪杯,亦在逃脫,安知不借重這花案場中,一應主考門生並內外職事員役,同到那三尺無情的法堂上,去比較一番,雖不至九死一生,卻定是多兇少吉。如今單把這焦鬼一人替死,事到其間,天乎?人耶?吾又嗚呼惻之。但據他平素所做的事,猶末足以蔽其辜,因此老天又使那不安分的夜叉婆,不去聽天自悔,還要生出枝葉來,找完孽帳。你道世間那些裘老三,可是輕意惹得他的嗎?
  雀角鼠牙,興萬波於指掌﹔
  朝秦暮楚,賺兩造之金錢。
  不佞每看見人家,一小小舋,與訟師商量,畢竟要弄做訟浪滔天,刀風潑地。若得他糞金擺佈,偌大的事,他也會弄做鬼火無蹤。既可興無風之浪,又能息有浪之風,任意縱橫,莫可端倪。總是各衙門是他財庫,各差役是他傀儡,勾著一人,弄得你七顛八倒,越好做作,死咬不放。一紙之原被皆是掙子,上官之喜怒盡屬錢神,更有甚麼人跳出得他圈套?即如當初蘇秦,亦戰國之訟師也。彼人行刺而死,齊王大索刺客不得。蘇秦臨終叮囑說道:「須將我屍車裂以殉於市,大張生平罪惡。如此,則行刺之人自來押到請賞。」果然依了這個法兒,立拿此人處死。可見奸雄做事,直到斷氣時節,還有絕妙計策出來,賽過諸葛孫吳。老訟師之所以可敬可畏者在此。
  話說母夜叉聽得丈夫把察院打殺了,放聲大哭一場,買了一口棺木,去收殮屍骸。祇見許多的讎人冤戶,例象替他做孝子的一般,團團圍住屍首,輪流看守,不許他親屬收領,要騰到他骨肉狼籍,身首異處。那夜叉心生一計,說道:我若徑抬這棺材去,他們看了,畢竟要打得粉碎,必須如此如此。一徑先定到屍邊,對著眾人狠狠的罵道:「我丈夫狗才,平日作惡,死有餘辜。為妻子的祇好終日苦勸,反討個吵鬧不休。今朝這番現世報應,可見天也有眼睛的,不要說列位老爹們歡喜,就是我為妻子的,眼面前亦覺得乾淨了許多。我如今畢竟要把他死人的肉,咬他一口下來,出了我的氣。列位大家也都來咬他一塊肉落來,將他送入千人坑裏,也出了列位的氣。」纔說得完,竟裝一個虎勢,就像要趕過去,著實咬他一口的光景。倒是眾人一把扯住,說道:「大嫂,且不要性急,聽我們說。若論起焦鬼在時,這般行兇,就把他千刀萬剁,也還出不得我們氣來。祇是焦大嫂這樣賢慧,好歹分明,我們如何還敢動手。不然,倒是我們不曉得好歹了。」眾人漸漸散訖。
  你說這個母夜叉,也算做是女中閑漢,卻把他一番鬼話,哄得眾人冰骨,霎時都去了。分明是一段楚歌,吹散了八千子弟。當時四顧無人,連忙就把屍骸裝下棺材,抬出郊外安置,不提。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
  偏是陰人陰險多。
  卻說母夜叉明恨麗卿所為不良,不怪問官執法。已聞得麗卿同了遠思三人逃走出城,不知下落,終日容心,暗行緝訪。不在話下。
  卻說司茗,自那日與主人分散,沒處尋覓蹤跡,好不十分焦躁,忽然想得起,主人不在別家,決在某處所在。一徑跑到那裏,直進內室東張西望,並沒一人。司茗煞是疑心,正在躊躕,卻瞧見主人坐在一間房裏,手捻衣帶,愁容可掬。司茗喜不自勝,連忙叫了幾聲,麗卿聽見司茗聲息,祇道官府拿著司茗,尋到這個所在,唬得沒處躲避。那司茗又接連叫了幾聲,道:「祇我單身,並無一人在此。」麗卿呆了半晌,方纔放心開門。主僕二人,抱頭痛哭,說道:「司茗,司茗,花案之事,我們原是偶然耍子,不知按臺何故得知,猝然遭此大禍。又不知當日,現獲到官人犯怎樣發落,就是這班逃竄女郎,存亡若何?」隨即催著司茗探聽焦官人下落。並到倚妝家裏報知,現躲某處的消息,兼報知文娟、弱芳,說梁、張二位都暫回籍去了。千叮萬囑,叫倚妝放心,姻緣巳有定盟,不必多疑,待事稍定,即圖聚首。
  司茗奉了主人之命,竟到倚妝家下,潛入內廳。祇見一個女娘斜靠在一塊太湖石上,把一隻手托著香腮,一隻手理著裙帶,不情不緒,像是他心裏在那邊想著些甚麼的一般。司茗整整立了半個時辰,他還不曾看見。
  司茗想道:「這個女娘光景,定是倚娘無疑,祇是如何恁般憔悴,連我也認不真了。」輕輕上前一步,低低的問道:「姑娘可就是倚娘嗎?」接連問了幾聲,方纔聽得回頭轉來,看見是司茗,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你從何處來的?。你相公這幾時在那裏存著?你為何直到今日纔來?」司若聽了,把倚妝仔細一看,也著實吃了一驚道:「果然不差,卻是為何這般消瘦?竟不比得當初中狀元的時節了,叫我一瞬也識認不出,想是祇為我家相公思量壞了。我相公是那日席上走散,權且躲避。那張、梁二相公已俱回籍去了。如今這件事情,不知如何下落?又恐怕倚娘驚壞身子,我相公終日思想,特特著我來一看。」因把麗卿吩咐要說的話,詳細述了一遍。
  倚妝不覺掉下淚來,道:「這件事原是你相公一時文風,誰知惹下這一天大禍。如今那姓焦的,已被察院打了,又枷死了。多虧那察院不究餘黨,所以我們還得安然無事。但祇是你相公還未可就出得頭來,不能夠就會一面,如何是好?我又聞得那焦家的妻子,日夜在外面要尋你相公討命。就是你在路上走過,也要小心避他。近來,又添我媽媽終日的埋怨,好生愁悶不過。」叫司茗:「略等一等,待我寫封字兒寄與相公,通個消息。」走進房去,正要拿起筆來寫,那媽媽聽見司茗聲音,激激聒聒跑將出來。司茗乖覺,聽得媽媽說話,恐怕走來糾纏,惹出事來,也不等他寫書,一溜煙竟走了。倚妝看見司茗已去,知道他為著媽媽出來的原故,也就把書箋掩過,祇多添了一番飲泣餘悲。因作七律一首,聊以志恨,詩曰:
  稠悵佳期一夢中,五陵春色盡成空。
  無端離別誰堪訴,欲作音書根未通。
  愁緒上眉凝淺綠,淚痕侵臉落輕紅。
  雙輪不住分頭去,耐爾西馳又復東。
  做完了竟自去尋文娟、弱芳兩個,一來通知遠思、又張回籍的說話,無非是驚喜憂思光景,彼此相同。
  卻說司茗,別了倚妝,一路回來,剛剛的撞著母夜叉。那夜叉先看見是司茗走來,倒閃過在一邊,直等司茗走道了頭,回將轉來,夾脰頸一把揪住司茗,要還麗卿消息。司茗雖則驚慌,卻還有三分主意,祇是抵死回復不知,說道:「我正為相公,沒處抓尋,在此著急,若曉得相公所在,我也不在街上跑了。」那夜叉手裏緊緊扭著司茗,口裏又花簇簇騙著他說道:「不妨!我家官人的死,原與你相公無幹,祇恨那出首的不好,故此氣他不過。我如今要尋你相公非為別事,不過要他走出來替我做一個主,商量計較。出得這一口氣,就死我也甘心,定要這條性命活在世上何用。你道我老娘是甚麼樣人,肯輕輕的繞過了人不成。」你看司茗倒也老到,明曉婆娘詭計,左支右吾,決不說出真心話來。
  正在解交不開,不好了,劈頭接著一個雙天字號的惡人,名叫貼天飛。專慣哄人告狀,打點衙門,不知弄壞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比之焦鬼、貔貅,不過是他的門下鷹犬。見了母夜叉,吃驚問道:「焦大嫂,你為甚事恁般廝鬧?這結扭的是你何等樣人?」夜叉道:「原來就是老人家!正要造尊府告訴,你還不知道嗎?我丈夫焦大郎做了一世好漢,卻被這小使的主人,叫做余麗卿,結識那些歪鳥剌,做成花宰一事,被人陷害。擊鼓喊首,察院老爺祇道是真正謀反大逆,撤兵圍拏,那一起能幹的都鳥飛兔走了,偏我丈夫是個老實頭,不識起見,單單把他一個拿住,帶到衙門。定了一個假官排宴罪名,一造大板,立枷一月,不到得三日死了。其餘正緊人犯倒是一概免究。如今他們好不安安耽耽在家快活!老人家,你道我氣得過氣不過。」說了,不覺捶胸跌腳,哭天哭人的哭了一場。抹乾眼淚說道:「今朝天可憐見撞著這廝,祇要他身上還我余麗卿,就萬事全休。不然,我先結他到府縣裏去,當官動起腦箍、夾棍來,不怕不招,落得多吃了一番的苦。」
  看官們要曉得,貼天是一個鑽天遁地閑行中的老道長,這樣事情已是老早曉得,況且又日日在衙門照壁邊尋趁衣食的,豈有不知道這般樣驚天駭眾的事嗎?但到此須要自己打算一盤。故此推個不知,從新考問根由,方好兜攬回來,這是做訟師的訣竅。對夜叉吃驚道:「果有此事?這路上不是講話的所在,大嫂可帶這人同到舍間坐定,從長商議便了。在下雖是不才,一則官司已見得多,況此事又甚得理﹔二來又與彥兄最稱莫逆,沒個不盡心籌畫的道理。」夜叉正要尋人做幫手討命,不期天緣湊巧,撞著貼天,喜出望外,即時帶著司茗竟投貼天家裏。
  一進得門,隨喚妻子出來,先把夜叉著落開了,好與司茗講話。司茗咬定牙根,說道:「小人與主人按時都在席上,一同逃散,各奔生命,不相照顧。為此正走出來,訪探主人消息,撞著焦家老娘。你們就把我送到官去,我也祇是這幾句說話,聽憑如何擺佈。」貼天聽了司茗說話,倒也沒法,且去先騙著夜叉,自有道理。那貼天老大跑進跑出,意思量要掘他一孔藏的光景。
  那貼天飛連忙走進去,扯了夜叉到一間密室之中商量計較。又叫人在外頭守住司茗。說道:「這件事打起官司來,非同小可。上而司道,下而府縣,都要飛狠的狀子進去,還恐未必就准。要曉得,在下筆底云云是不肯饒人的,畢定有一處撞著,況且在大嫂身上,略加用心敲打,那有不像流星火跑一般的。祇是一說,必須各衙門先要破費,買牌連差,承行招房,班上舖堂,管事門子,打進水兒關節,這些要緊著數在下一力擔當,定與別人做事簡省大半,官司穩穩得勝回來。但不知老娘可收拾得些銅錢銀子出來嗎?俗語說得好: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若是用去一倍,包還十倍,這不是在下誇口說話,祇因那花案中,都是些嬌嫩女娘,受刑不起的,一到官不怕他不大塊拿出來買命。豈不是一個現成的富貴?」夜叉聽了這一番的話,十分稱心,連忙起身回家湊集些銀兩,好做官司本。將司茗交與貼天,約定明早做事。
  貼天張得夜叉出門,又來甜騙司茗,說道:「諸凡行止,一應在我。你若要不吃官司,要洗脫自己,聽憑分付,無不領教,祇是非錢不行。」司茗身邊雖有幾兩銀子,自家算計,決不可露形,滿口回他說道:「多蒙指引,敢不遵命?但我實不知頭腦,到官祇得一條性命。若肯開恩釋放,自當銜環結草。」貼天變著臉罵道:「你這不知死活的人,我們坐中軍帳,管官事一生,不知替空口白牙說謝的騙了多少。你見從古到今有幾個銜著環兒的黃雀?有幾個結那草兒的老人?我明朝先顯個手段把你看,把你送入牢裏,匣床雞籠,小小受用,不怕不死!」司茗也就隨機哄他,說道:「老人家休得著惱。我有一個至親就在左近,頗有家私,要設處幾兩銀子也不難的。祇要放我鬆些,走去取來便了。故此求你,自然不敢忘恩。況且,我的性命懸在你的手裏,難道怕我設個法兒,走上天去不成?」
  貼天回嗔作喜,對司茗說道:「這個纔是。你若放出本心來,斷斷不叫你叫苦。」貼天料他身子既在這裏,不怕他不拿出來的,待我先騙了那婆子的到手,再作理會不遲。
  到第二日,夜叉果然將丈夫平日詐騙來的,約存有十多兩散碎銀子,包做一包,雙手遞與貼天。千萬做事,要求豁辣些兒。貼天接銀到手,蹙著眉頭叫苦,說道:「偏生今朝又有要緊事,不得工夫,也沒奈何,說不得丟了替你去走一遭。先要連他兩個飛狠差人,請他吃個東道,隨即畫出靈符,投將進去,管教金剛叫苦、小鬼頭疼。祇是一件,家間這幾日適做了孔子在陳,急忙裏要尋個安安,替我負些米兒,再沒處找覓,未免要略耽擱幾日,纔好出門。」夜叉性急得緊,聽見這話,滿口應承:「這個不難,舍下還有陳米幾石,即刻著人送到宅上。但請用心做事。」貼天有了銀米,祇得鬼混,往外行走一遭。
  到晚回來,對夜叉說道:「一應事務都已妥貼,在本府正堂老爺處,祇待明早進狀,後日簽押,第三日先把司茗作到,火筆靈符,立拿花案人犯並當坊裏總、鄰佑,轟轟烈烈。但是,須得央個情面到官,包你百妥萬穩。替你老娘算計,就是典盡家堂,賣完土地,出了這口大氣,也還是千百分便宜的事。」夜叉真個回去,又將什物家伙並田地房產,收收拾拾,央了一個中人走封大戶人家,戤典三、五十兩,全付貼天。
  貼天見這注大財已經到手,隨即約下兩個伙計扮做府差,竟到夜叉家裏,手持硃票,立拘原被到官。那夜叉一字不識,見了這紅董董的牌票,祇道是真。貼天又向夜叉說道:「府裏太爺知為花案一事,云係按院老爺已經寬赦,不肯准狀。虧了央的情面,坐在後堂,祇不起身,立逼他准,太爺卻情不過,方纔發承行討牌簽押。我又送了該房重重一個包兒,立刻送進牌面,登時簽出,不知費盡多少心機。如今,先帶司茗到官審錄一番,然後添差嚴拿餘犯。可快收拾些酒飯請二位公差吃了,祇等午堂帶到。」那夜叉歡天喜地的到廚下去了。貼天喚過司茗走出門外,索他前日所許之物,許放一條生路。那司茗見了公差,已覺幾分懼怯,隨將身邊銀子雙手送與貼天,再三哀求釋放。貼天接了銀子,恐他身邊還有,將他包肚內細細搜索一番,實是空了。又吩咐道:「放你一條生路,不可忘了。」丟個眼色,叫司茗去罷。那司茗如魚脫網,一溜煙不知往那裏去了。
  進得門來,恰好酒飯已備,即忙吃了起身,對夜叉道:「可叫司茗出來,帶他同去。」夜叉吃驚說:「不曾見他進裏面來。」貼天假嚇著道:「我分明見他進去的,方敢放心吃飯,你再進去看來。」夜叉跌腳埋怨貼天,貼天又反埋怨夜叉不小心照管。大家吵做一團,單少了一名正犯。貼天假要出門,兩路去趕。那二位公差道:「你們如此做事,真像兒戲一般。他若要走,此時不知走下幾十里路去了,你往那一路追趕他?這個既是要緊的人,你們頭先就該交把我等,我們兩伙計收管著纔是。況且如今將近午堂,刻限難違。事已至此,作速商議如何回法,且回了官,再去慢慢尋緝。我們不過為好叨情的,不要帶累我們打板子,那時面紅面赤就不象體面。」貼天接口道:「這也說得有理,但祇回官之說,全要借重二位。」袖中取出一個紙包,也不知是銅是鐵,遞與公差說道:「好歹今日且回了官,明日造府再議。」公差接了紙包,應允去了。正是:
  不施萬丈深潭計,
  怎得驪龍頷下珠。
  你看夜叉那收屍的時節,何等臨機應變,不亞是巧計的周瑜。偏有這千伶百俐的貼天,籠絡如神,賽過了智囊的諸葛。不是魔王,怎降鬼母!貼天既打發伙計出門,假賠著笑臉走將入來,對夜叉說道:「老娘,你且息怒。這也沒有在下的不是處。我們做訟師的本心,要為著人,比那割股的良醫更勝十倍。今日司茗之走,也是一時天意,我與你皆有罪焉。如今也不必埋怨了,且商議目前之事。今日差人雖去回了太爺,也祇好暫寬期限,若是日久無人,定然要提原告,豈不是誣告的罪名了。如今在下又有一計在此,管叫余麗卿等人萬難脫網,一個個捉到你老娘面前,出你這口怨氣。祇消小小神通,再不另要你老娘破費大鈔。但是隨便措得些盤纏,同我如此如此而行。不惟避了府中拘喚,而且宿恨頓消。」說罷,大拍著掌,連聲叫道:「妙,妙!」
  夜叉聽了府裏要來提捉,也覺張皇,又見說到不消費錢鈔,可報宿讎,豈有不順之理?即忙問貼天道:
  「有何妙計,萬乞指迷。」貼天從容回顧,輕輕說道:「我有一個嫡親母舅,現任北京兵科給事,他連年有書來接我,我因盤費不周,是以延挨至今末去探訪。日前花案一事,實係叛逆重情,那察院概從寬赦,原無此事。我如今祇消叫家母舅上一彈章,說他「隱匿重情,得賄賣放」八個字,聖旨必然批究。那時,余麗卿等人,何怕他深藏狡兔,少不得要畫影圖形,一班兒捉將出來,豈不洩你老娘這口惡氣!此事不宜遲了,恐府差纏住,便難脫身。老娘作速收拾盤纏,即同在下起身,依此計行,萬無一失。」夜叉聽了這話,好不聳動,即忙打疊包裹,跟隨貼天出門。
  一路行來,不覺已到高郵地面。兩人投了歇店,明早再行。當夜,貼天探聽夜叉已是睡熟,悄地起來,將夜叉行李並自己舖蓋束縛一處,罄捲回南。展開鵬翮雕翎,撇下牛頭馬面。可憐:
  失路婆兒鬼畫容,分頭錯亂趕春風。
  千山異境何如遠,兩片精皮總是空。
  嬌羞不作閨中嫵,悍淚揚揚氣如虎。
  聽著貼天飛去了,祇剩焦婆落焦釜。
  落焦釜,不相顧,乾鱉殺,真個苦。
  依然已是一貧殍,未卜前途誰作伍。
  次早起來,急得夜叉叫天不應,入地無路,方纔醒得從前一路都是騙局,並司茗也是得了他的銀子,放他走了。甘把一個半大不小的家當,收拾得乾乾淨淨,寸草不留。如今無處投身,祇得沿街求乞,再作計較。這都是焦面鬼作孽的報應。正是:
  喜非容易易於怒,
  恩不能多多在讎。
  半世含冤冤不了,
  一時加恨恨無休。
  語云:小拐子撞著大拐子,惡人自有惡人磨。一個母夜叉,現是羅剎轉世﹔一個貼天飛,又從磨隊生來。重重制伏,如何可免。總之,千萬個訟師,都是一爺娘腦胎所出,但這等訟師,連閻王十八層地獄中的鬼卒,也都怕他死去作吵,倒要保佑他長生在世。焦老娘既為乞丐,已是揭過一板的了,殊不知熱鬧生涯,又是這老乞婆做將出來。連我捉起筆來要寫,幾乎笑斷臟腸。列位,你道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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